第66章 第66章
“药肆又出了什么问题吗?”隔着帘子瞄了眼顾夫人尚未走远的背影,顾念压低了声音。虽帮按日计结,酬劳也很高,但他们家云霞饮的生意现在不是势头很好每天都在增加吗?雪花糖也已经在他们进醍醐酥酪的那家店谈好了代销供货,就等过两天第二批货出来,直接药肆和西市就能上架,还有顾言带回来的钱周转,不至于还需要秦染再出去‘兼职打工’吧?
“不是因为钱。”秦染看了看他,眉目微垂,温润的眸子里闪过丝犹豫,欲言又止。
“阿舅,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呀。”顾念急得差点跳脚,又用上了拥抱加晃悠式的撒娇大法。
没过几秒,秦染就被他晃得头晕,败下阵来,轻拍他的腕示意他放,“好好好,我。”
顾念这才松开。
秦染探身从柜台底下取出一本经折装的医书,慢慢铺展开来。
顾念扫了两眼,发现这居然是一段图文并茂的术案例,列举的两例类似华佗当初“刳剖腹背,抽割积聚”、“断肠滴洗”的术方法。
“刳剖开腹什么的,虽然有些骇人听闻,但我仔细研读过许多医书,觉得还是有一定道理的,针对很多急症伤病,甚至很可能比汤药更可行。”秦染见顾念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紧张得捏紧了页脚,连忙解释。
当然可行,简直太可行了,这不就是外科术嘛!顾念惊讶的是没想到秦染的格局如此之大,思想这么先进超前。要知道,后世的术发展史不过短短两百多年,就让人类针对疾病的治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尤其是其中还提到重伤血崩时截肢救人之法,如果当初能行此法,你父亲也不会英年早逝”秦染垂下眼皮,顾将军当初战死沙场,是顾家所有人的心病。
“阿舅是想借着这次做仵作验尸的会,多从那些尸体上验证这些图例?”前后一联系,顾念就大概明白了秦染的想法。
术什么的,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无疑是惊世骇俗的,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绝大部分人都不会接受。
然而要真正实施术,细致充分的了解人体构造,提起下刀的勇气,都只是入门最基础的起步而已。
对于缺少影像资料、详细案例和讲解的秦染而言,要做到这一步简直太不容易了。
以目前的条件而言,恐怕除了以自己的身体为研究对象,就只能从尸体开始。
这次乱葬岗的那些尸体,恰好可以给他提供充足的观摩样本,积累认知。估计他也是苦思良久,才下此决定。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阿秋常年在塞外行军打仗,你阿娘经常夜半惊醒,担心得睡不着觉,我想着要是能掌握此法,或许也能帮他几分。”秦染见顾念比他想象中的接受度还要高,心里才略微放松了些。
想想也是,阿满现在毕竟在大理寺,也经常要跟仵作打交道,对于这种事情,自然不会像常人那么排斥。
“阿舅此举虽然是为日后救人考虑,但验尸的事情传出去的话,会不会对药肆产生什么影响?”
大理寺的新仵作那么难找,应该就是因为很多人忌讳这个职业吧。
“有太医署珠玉在前,咱们药肆本就是先做药的生意,行医为后,做的也大多是周围这些邻居的生意,知根知底,没多大问题,何况这次还有个积德行善的名头在。”此事显然已经在秦染心内盘算许久,眉眼间的气势虽然依旧温润,态度十分坚定,“万一真有那么一两个介意的,也无所谓,不做他的生意便罢。我千辛万苦研究得来的医术,不试是他的损失,不是我的。”
“阿舅,我太爱你了。”顾念张开臂又给了秦染一个熊抱。这份敢为天下之先的魄力和学者风度实在是太迷人了。
秦染对他的拥抱已经日趋习惯,态度淡定了许多,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点了点他的额头,“爱我的人多了,你得排队。”
“谁,谁排在我前面?”顾念也开始了戏精模式,摇晃着秦染‘不依不饶’地追问。
“咱们家就有挺多,比如你阿娘,你阿兄。”
顾念:
行吧,第三就第三,谁让前面这两个他都惹不起呢?
晚上关坊门的时候,顾忠终于带回了墨青的回答,简洁干脆的一个字,做。
得到回复的顾念,开心得一个晚上都眉眼弯弯,洗完澡井生帮他擦头发的时候还在欢快地哼歌。
井生不解,“郎君为什么这么高兴?”
“因为第二只金凤凰马上就要张开翅膀朝咱们家飞过来了。”墨青的肯定,让顾念仿佛听到了金锭都长着翅膀向他飞来的声音。
井生:???
金凤凰?
第二天一到大理寺,顾念就觑着其它几人都不在的空档,找年深帮秦染报名。
乱葬岗那边给仵作们搭了长棚,全城的仵作分为几批,每天乘坐牛车往返于乱葬岗和城内,大理寺这边也有辆牛车,专门接送贾仵作和几个太医署的人,巳初走,酉初回。现在距离巳初还有半个时辰,年深点头的话,秦染今天就能赶得及上车。
“你阿舅也想去?”年深的眼底闪过一丝愕然。
“嗯。要是还有名额的话,拜托少卿帮忙安排一下。”顾念双合拢成拳,摆在胸口做了个‘拜托’的姿势。井生还在大理寺门口等消息,秦染第一次托他办事,搞砸的话可就太没面子了。
年深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偏过头压低了声音,“你家药肆到底亏空了多少,实在不行我先借你一些周转。”
听云霞饮的生意还不错,前两天发俸禄,也已经帮他调回了之前的正常数字,结果还是捉襟见肘么?
“不是,”顾念怔了怔,发现年深跟最初的自己一样误会了,急忙摆,然后把秦染的出发点跟年深解释了一遍。
“术?”年深皱了皱眉,确实听闻千多年前曾经先后出现过两三位能为人剖胸探心,刮骨疗毒的神医,但那似乎就是传而已。远的不,大梁近三百年的历史里,从未听有任何医者能行类似之举。
现在顾念居然他阿舅试图再行此事?
“没错,如果他能成功,以后就可以在战场上拯救许多兵卒的生命。”顾念想起了年深最关心的问题。
就像秦染所,兵卒受伤后死亡的,大多都是由于失血过多以及后面的感染。截肢术以及缝合止血,消毒,可以很大程度上解决这个问题。
后世的外科术,也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发展起来的。
“此话当真?”
顾念便将这个问题大致给年深解释了一遍。
年深膝上悬垂的猛的紧握成拳,看向顾念的眼神都变了,“如果成功,你阿舅可愿意将此法推广?”
“少卿,此时尚在最初的起步阶段,成功与否尚未可知,我就算现在答应你,也不过都是一句空话而已。”顾念连忙给他又浇了盆冷水。
研究外科技术岂是那么容易的,秦染才刚刚开始摸索而已,多久出成效还不知道,拖个十几二十年不定都是正常的。
“你得对,”年深眼里的光彩黯淡下来,表情重新归于平静,“是我心急了。”
“少卿也不必过于忧虑,我阿舅本就是长安县的名医,很厉害的,我也会努力帮忙。”顾念为难地摸了摸耳朵,心里叫苦,老天,一边是舅舅,一边是老板,画饼的尺度好难把控啊。
不过,起外科术的三大基石,那就是止血、麻醉和消毒。
他还真的可以帮上些忙。
最简单的,就可以先从消毒做起,正好之前因为瘟疫的事情,他就有意识的在培养身边人的卫生意识,正好也可以作为消毒概念的切入点。
其次就是止血,缝合的概念秦染肯定已经在医术的那些案例上看过了,只要等到秦染对人体有足够了解之后,他就可以在合适的时候跟对方讨论术刀、止血钳、缝合针线这些工具的问题,这样足可以省下不少摸索的时间。
要是能有输血就更好了。不过眼下来看,光是提个开刀的概念,就已经是惊世骇俗,要是再把血抽给别人,恐怕会被当作杀人的邪法吧?另外还有个验血的问题横在前面,只能缓一步再。
最后,最难的恐怕就是麻醉的问题了,实在不行,到时候就先看能不能弄点出来?
顾念神游四海为大梁整理日后的术发展脉络的时候,年深已经已经提笔‘唰唰唰’地写好了推荐信函。
“谢少卿。”顾念眉眼飞扬,学着杜泠平时的样子,规规矩矩地给年深行了个礼,开心地接走信函给门口的井生送了出去。
年深:
这次居然不抱了?
顾念满面笑容地回来,刚刚坐好,年深却忽然开口,“要不要一起去城外看看?”
顾念:???
去城外看什么?
“陆昊正好约了我今日巳初去乱葬岗那边巡查一下状况。”
“去!!!”顾念声音欢快地应道。他正好有点担心秦染过去之后能不能适应,这不是想睡觉就立刻有人递枕头嘛!太及时了!
“去哪儿?我也去。”刚进门的叶九思立刻道。有热闹必须得凑!
所谓的乱葬岗是一个地处偏僻的山谷,地方不大,人迹罕至,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约定俗成的变成了丢弃无人认领的尸体的所在。多年积聚下来,黄土底下早已白骨累累。
二月底被扔过来的那一批,除去有些被人偷偷收尸拿去安葬的,基本都横七竖八的堆在这里,因为大火的缘故,其中大部分都变成了黑漆漆的焦尸,一眼看过去,恍如人间炼狱。
无数长安城内曾经显贵耀眼春风得意的人物,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倒伏在这里,臭味冲天,被蚊蝇腐虫环绕着,皮肉一点点地腐烂,那凄凉的情景让人不免有些唏嘘。
山谷旁边已经挖出另一个巨大的土坑,所有检验后不是胡人的,就往那边丢,等到最后分拣全部结束,再盖上层黄土掩埋,立块薄薄的万人冢石碑,就是所谓的‘入土为安’了。
一闻到那股恶臭,顾念就迅速从腰间锦袋里摸出了口罩,边戴边催促旁边的年深和叶九思。
看到他们脸上罩着一模一样的白麻布,陆昊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口罩。死人身上容易携带邪祟之物感染活人,所以最好用此物罩住口鼻。”顾念顺便也给陆昊科普了一通包括洗在内的安全卫生问题。
这么重要的事情不早,你们大理寺这也太不仗义了吧?陆昊的微笑僵在了脸上。
“陆少卿可暂时用帕子遮住口鼻,回头我让家人再做一个送与少卿。”顾念把口袋里的巾帕递给陆昊,给他提供了一个临时解决方案。
陆昊连忙接了过去。
顾念无奈地揪了揪幞头脚,没办法,他之前也不知道要来乱葬岗啊,秦染那边倒是昨晚多准备了几个送人的,但恐怕来的路上在牛车上就送光了,根本轮不到陆昊这边。
乱葬岗旁边用粗布和竹木临时撑起了一片空地,作为仵作和那些临时仵作们验尸的工作区域。
那些没有完全腐烂,还能看出是汉人的以及儿童的尸骨,左右武卫直接就会丢进旁边那个土坑。仵作们要负责检验分辨的,主要是那些烧焦的以及已经白骨化的尸骨。
这要怎么分?叶九思皱眉道,“胡人和汉人喜爱的饰物风格迥异,用尸体身上的饰品会不会好分辨一些?”
陆昊叹了口气,“世子有所不知,这乱葬岗的尸首,别饰物,就算是衣服,但凡值点钱的,不出两个时辰就会被人扒得精光。”
叶九思噎了噎,“那这些都变成白骨的要如何分辨?”
“数骨。”
“数骨?”
“世子有所不知,胡人全身有206骨,汉人则只有204之数。”陆昊回道。
“还有这种事?”叶九思震惊了。
顾念也震惊了,难怪进展慢,居然用的是这么繁琐复杂的办法,“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检验那两块多出来的骨头?”
陆昊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怎么直接检查?难道顾司直知道多在何处?”
“脚趾啊,胡人两边的脚趾,比汉人各多一节。”顾念简直无语,这也仵作办事也未免太不走心了,就算以前不知道,但凡有一个人细心比对一下,而不是盲目查数,很快就能发现多出来的骨头在什么地方吧?
“另外,脚骨细,很容易散落,不如用另一种方法查验更快。”顾念还没完,布棚的另一角也响起了秦染气度从容的声音,“想区分胡人,检查头骨上的两颗门牙即可。胡人的门牙内侧是平的,汉人则有铲型的凹陷。”
还是阿舅靠谱!顾念翘起唇角,指了指秦染那边,“就像我阿舅的那样,检查门牙最快。”
陆昊大为惊讶,派人用已经筛选出来的尸身验证,果然如此。细问之下才知道,秦染还是长安城内有名气的‘名医’。
陆昊大为欣喜,这样的话,速度会直线提升十数倍,立刻要求所有人更新为秦染建议的办法。
叶九思默默摸了摸脸上的口罩,原来顾司直的阿舅真的很厉害,看来这玩意得好好戴着。
顾念又问了一下他们之前的工作流程,根据现场带头的那个武卫所言,先检验男女,如果为女性,直接扔进土坑。男性的话再查验区分到底是胡人还是汉人。
顾念建议陆昊再细分一下流程,应该会检验得更快。比如,在检验男女前还可以先看身高,男女身高差异大,即便是男性,身高差距太大的也可以直接剔除。相对来,筛选身高还是比验证男女速度快得多。
当然,那些烧得太厉害以至于变成斗拳姿态不太容易辨认身高的焦尸,还是得验。
剩下的再看头骨的后脑,有凹陷者再细查是胡人还是汉人。
除此之外,人也可以再细分一下,类似区分身高这种简单的预筛工作,完全可以由武卫来做,让仵作们的精力都集中在区分焦尸和白骨的男女,检验头骨这种细筛的工作上,速度会更快。
陆昊一听,连连称是,直接过去找现场的武卫去布置此事。
整个乱葬岗立刻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他们做这么久都想不到,还是师父厉害!”叶九思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学着萧云铠常作的模样对顾念竖起大拇指,“耐撕!”
年深眉目微沉,淡淡地扫了眼不远处‘忙碌’的那些人,“他们当中,有些人或许是真的没想到,还有一些,恐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明明知道也不。大梁就是这么糊涂没的。”
顾念怔了怔,这才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来这边是按天算钱的,就算贾仵作过来,也有额外的‘补贴’,多来一天,就多一份钱,难道有些人就是为了多拖几天多赚些钱,才故意不的?
四月的天气变就变,早上他们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白云朵朵,结果没到中午就下起了大雨。
乱葬岗这边的道路原本就不平整,再加上大雨,愈发的泥泞湿滑,让搬运尸体之类的环节顿时变得极为吃力。然而因为流程和‘技术’的改良,今天的进度不但丝毫没受拖累,反而还比往常快了一些。
现场负责的武卫大为惊异,不禁对提出新方法的秦染刮目相看,言语之间也比别人多了分客气。另一边过来监工的陆昊,看顾念的眼神也越发温和,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为了拉进距离,甚至嘘寒问暖式的硬拉着顾念聊了许久家常。就连叶九思都察觉了一丝不对劲儿,私下里揪着他警告了一通,顾司直是他们大理寺的,鸿胪寺别来打主意。
大雨初停,在乱葬岗那边跟着忙和大半天,顾念带着一身泥点和土腥味,风尘仆仆地回到药肆,意外发现门口停着辆金灿灿的风格华丽的马车。
如果墨家的马车是那种低调的奢华,那眼前这辆简直就是张扬的炫富。
这种色彩扎眼的风格,立刻能让顾念想到的就是胡人。
怎么会有胡人到他们家药肆来?求医的?可是阿舅今天不在啊。
因为大雨的影响,顾念有点担心今天的销售情况,进门就直奔云霞饮那边。果然,大雨的结果就是没有半个顾客。再加上履雪殿那边今天大家都有公务出门,不得不取消预定,云霞饮今天第一次销售挂零。
顾念失望地叹了口气。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种天气,长安城的人基本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的。
“外面那辆马车哪里来的?”顾念放下单子,没发现药肆外堂里有胡人,随口问了一句。
正在擦台子的井生拍了拍额头,连忙朝中堂的方向指了指,“郎君,我忘了,有个胡人客商等着你呢。”
顾念穿过庭院走进中堂,发现端坐在那里的人居然是揽月楼的老板何鞍书。
“顾司直。”一见到他,何鞍书便深施一礼,言辞恳切,“感谢顾司直前几日出相救,否则在下现在恐怕已经住在万年县的大牢里了。”
“何掌柜客气,不过是举之劳。”顾念觉得这个大胡子人品不太好,也打定主意不再跟他深交,所以态度虽然客气,却不算热情,“不知何掌柜今天过来,所为何事?”
“司直大恩,在下无以为谢,所以特意带了件西域珍品过来,聊表谢意,不知道顾司直是否喜欢。”何鞍书朝旁边的厮抬了抬下巴,那人便将上捧着的黑色布袋恭恭敬敬地递到了顾念上。
那个布袋比顾念想象中的重,有些压。
袋子里面是个首饰盒大的匣子,匣子外面密密麻麻的镶嵌着无数细碎的各色宝石,是何鞍书一如既往喜欢的那种绚丽风格。
看这个大和重量,里面装的十有八九应该是珠宝之类的东西。何鞍书这次居然这么大方?顾念不禁有些意外,一匣珠宝可比黄金贵重多了。
“司直快看看是否喜欢。”何鞍书殷勤地催促他打开。
顾念打开匣子,只见里面是一套淡黄色的晶莹剔透的玻璃杯盏。
顾念:
这玩意还不如匣子外面那些碎宝石值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