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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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

    惊惧之间,傅偏楼困惑地想,我不认识这个人。

    可为什么为什么?身体不受控制。

    就像老鼠见了猫,鸟雀见了蛇,森森寒意从骨子里透出,直觉疯狂叫嚣着可怕、快逃,几乎能尝到切肤之痛。

    他的畏惧太过明显,妖修一愣,还以为自己的真实面目暴露了,赶紧摸了摸脸。

    还是伪装的凡人模样。

    妖修松了口气,又觉得对面反应太过古怪,不禁露出狐疑的神色。

    正准备细究,柜台后的谢征忽然丢下笔,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一把将瑟瑟发抖的少年搂进怀里,向来表情寡淡的脸上,浮现出疼惜之色。

    “宝宝?你怎么来了?”

    语调温柔至极,和刚刚交谈的对象仿佛不是一个人。

    “表哥不是了吗,前堂人多,你会吓到的,你看你好了好了,不哭,表哥在呢。”

    少年把头死死埋进他的怀抱,一双无措地在空中张张合合,最终犹豫地攥紧了谢征的衣襟,越抓越用力。

    不过与之相反的,身体的颤抖逐渐减弱下来。

    那厢,谢征指顺着他细软的发顶,安抚地摸过后颈和脊背,哄孩子一般把人抱了起来。

    “真不好意思,客官。”朝妖修歉意颔首,谢征道,“我表弟他父母刚刚过世,年纪,受了刺激,见不得生人。我先带他回去房里,那莲纹一会儿再画给你。”

    他停了停,恰当地流露些许疑惑:“不过,客官为何对那人如此在意?难不成是认识么?”

    妖修摆摆:“只是觉得有趣罢了。既然你不方便,我也差不多问够了,这就走了。”

    他瞥了眼纸上画到一半的纹路,虽细节粗糙,但大体走势仍可看出,八成是清云宗的。

    心下懊恼,冒险费劲心力才混入明涞仙境,眼看“宝物”唾可得,用来追踪的罗盘却突然失灵,最后指向的地方就是这个镇子。

    原来是晚来一步,被道门那帮道貌岸然的家伙先发现带了回去

    尽管不想空而归,但不知清云宗的人还在不在这个镇上,继续这么赖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得快些离开才是。

    他暗恨不已,又无可奈何,转头看见那账房抱着自家表弟往后院走去,少年攀着他的肩,黑发垂下,看不清脸。

    纤细腕上扣了一根红绳,大抵是皮肤太白,衬得颜色极艳,一瞬间似有道浅茫一闪而过。

    妖修揉揉眼,再看,怎么都是普通的一根祈福红绳,凡人孩身上很常见,顶多编得仔细漂亮了点,看来表兄弟俩感情确实不错。

    至于光泽——开玩笑,七阶涅尾鼠筋才会出现那种红玉般的莹润,光是这短短一根五阶筋络就废了他大半家当,一介凡人,怎么可能有?

    这个念头甚至都没具体地浮现,就被潜意识否决了。妖修背上包裹,满面晦气地走出客栈。

    另一边,谢征脸上关切的温度早在走进屋里的那一刻无影无踪。

    晒干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尚且残余着清爽的香气。他将傅偏楼放到床上,就要抽开身,肩头却被死死握住。

    仿佛拽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傅偏楼将身体大半的重量都压了过来。

    谢征眉头一蹙,对这种被强烈依赖的感觉很不适应。

    他伸拍了拍少年的背,想安抚对方的情绪,陡然发觉傅偏楼的衣衫已让冷汗浸湿了。

    “傅偏楼?”他喊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boss脸色好难看,0向他汇报道,眼睛一直盯着前面,直勾勾的,跟失了魂似的,突然间这是怎么了?

    谢征想起才来到客栈时傅偏楼也有类似的反应,只不过当时异样持续得很短,他也还不清楚boss身上究竟有什么邪诡,便没有计较。

    可现在,他体内的东西已经无法再施加影响了才对,这回又出了什么岔子?

    客栈和妖修,谢征怎么想都找不到其中关联。

    傅偏楼趴在他肩头,脱水一样,冷汗不住地往外冒,神情也变得狰狞起来,嘴里发出模糊的呜咽。

    他一向声音很轻,哭腔更轻,实在忍不住才从咬紧的唇边泄露些许,像被抛弃的猫仔,窝在路边无助叫唤,又细又软。

    0心疼道:他快把嘴唇咬破了,看上去好痛苦,究竟发生了什么!宿主我们该怎么办呀?

    谢征也心烦意乱,对方不肯撒,他干脆换了个姿势,自己坐到床边,傅偏楼坐在他腿上,没辙地挤出一句:

    “别哭了。”

    不同于在妖修面前伪装出的好哥哥式的温柔,语气中颇有些无奈和僵硬。

    好麻烦,谢征想,孩子就是麻烦。

    但也有不麻烦的,年纪就非常懂事,比如差他五岁的妹妹,和傅偏楼差不多大,才上初一

    心底一揪,谢征克制住思绪,将注意扯回到傅偏楼身上。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家人,或许是他哭得实在太压抑太可怜,谢征实在没办法,收拢臂,将他牢牢困在怀里,凑在少年耳边低声安慰:

    “好了,没事了傅偏楼,只有我在这里,没有其他人。清醒过来听话。”

    听话

    你听话,我就养着你,谁也别想动你。

    记忆中,有谁跟他这样保证过。

    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傅偏楼喃喃道:“听话?可我一直都很听话啊。”

    可为什么——为什么——

    眼前一片血红,中年男人的脸扭曲了半张,眼球凸起,舌头伸长,两边分叉,皮肤上也浮现疙疙瘩瘩的青灰鳞片。

    是一条蛇妖。

    蛇妖贪婪地望着他,垂涎欲滴,那副像要吞了他的眼神令他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往后躲去,想拽住身后让自己安心的人。

    却被一脚踹开。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看之前还将他宠上天的男人跌坐在地上,脚并用往后爬去。

    “你要找找他,不关我事!”

    是太惊恐了吗?男人开始口不择言地大骂:“什么鬼剧情!00你出来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开局就是这种地狱难度啊?!这谁斗得过!”

    “我不玩了!不救什么boss了!不修仙了!我要回去!让我回家!”

    血盆大口朝他张开,傅偏楼直愣愣的,没有逃。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谁都要抛弃他?

    *

    这是和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都有所偏差的记忆。

    左眼里,魔刚刚诞生,什么都不知道,和年幼的傅偏楼一样,懵懂地探知着外界。

    大抵是天生残忍,它的性格异常尖锐,也不会掩饰自己的欲求,整天都在想怎样夺取身体。

    在不为人知的争端中长大,不懂事时出的话还招致了爹娘的恐惧疏远,傅偏楼要阴郁有刺得多,面对堂舅的骚扰,采取的行动也不是躲。

    他会花三五天将折来的树枝磨尖,在堂舅动动脚时给人狠狠一击;会故意引诱对方,将真实面目暴露给所有村民,身败名裂。

    爹娘知晓堂舅有恶心的癖好,嫌弃万分,断了来往。堂舅却拿着砍刀夜袭傅家,誓要将害他至此的兔崽子弄死。

    争斗中,烛台被打翻,眼里的魔让对方陷入恐惧,傅偏楼翻身而上,趁一刀毙命。

    他的家也被烈火燃烧殆尽。

    到底还是个孩子,他漫无目的地离开了村庄,最终因精疲力尽倒在路上,被捡去了牙行。接着,蛇妖出现,买走了他。

    它用锁链将不听话的食物锁在洞穴里,从发丝到血肉,一点一点研究他的用处。数次濒死,就用丹药,不管凡人能不能承受得住药力。

    那副脸孔,和深入骨髓的疼痛铭刻在一起,是最孱弱时刻出现的吃人的鬼怪。哪怕不记得,也下意识感到恐惧。

    而这种恐惧,每一世都不断地加深着

    接着记起的是第二世。

    和从前不同,拥有上辈子记忆的魔学会了忍耐和伪装。

    它没有徒劳地和傅偏楼争夺身体,而是改用花言巧语,告诉他为什么爹娘不喜欢你、为什么不让你出门、为什么你是个异类

    它让傅偏楼依赖它,信任它,营造出相依为命的假象。

    如它所愿,傅偏楼天真的一面始终没被摧毁。他渴望被爹娘疼爱,因此乖巧又听话,任劳任怨、任打任骂。

    这副顺从的好孩子模样的确取悦了傅爹和傅娘子,他们不像第一世那么排斥他。尽管也算不上对他好,傅偏楼却甘之若饴。

    直到堂舅出现,他想向爹娘求救,却被魔阻止。魔信誓旦旦地表示,出去,他们一定会认为是你不好。

    傅偏楼相信它,于是只好东躲西藏,一次次地惹恼爹娘。

    堂舅登门要人,他害怕极了,听从魔的指挥露出左眼,逼疯了对方。

    爹娘被吓得魂不附体,傅娘子拿起剪刀就要剜下他的眼睛,乱象中,烛台翻倒

    火势再一次腾起,他醒过来时,作为杀死双亲和官老爷的凶,被村民压去升堂,沦为奴籍,留在牙行发卖。

    心若死灰之时,一个青年一掷千金,把他带回了家。

    他热情爽朗,当面撕毁身契,告诉傅偏楼他是自由的,对他百般呵护,锦衣玉食琳琅满目,几乎将他捧上天去。

    那样珍之又重的态度虽然引起了魔的怀疑,却令从没体会过多少温情的傅偏楼沦陷了。

    对方夸他,你真乖,不像我那个青春期的弟弟,脾气臭得要命,一点也不可爱。

    他又惶惑,又窃喜,觉得仿佛在梦中一般,点点头想,我会乖的,很乖很乖,所以

    再多喜欢我一点吧,再多对我好一点吧?

    可惜,那种妄想戛然而止在傍晚。

    口口声声“我会让你过得很好”的青年,在性命攸关时将他推向了蛇妖。

    比起蛇妖带来的心惊肉跳的错觉,从仙境坠入深渊的冰冷令傅偏楼更加难以忍受。

    绝望的瞬间,魔惊喜地狞笑着,獠牙毕露,一举夺走他的身体。

    再度醒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青年关切地握住傅偏楼的。

    他却没错过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惧。

    第三世、第四世

    不尽相似,殊途同归。

    就像必然出现的标识,那张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的脸,昭示着噩梦的开端。

    傅偏楼不禁惨然发笑。

    什么听话就不会抛弃我,全在骗人。这辈子,难道会有不同吗?

    ——眼前忽然浮现之前的那一幕。

    妖修就站在对面,携着十辈子的森冷,仿佛在讽刺他,无论重复多少次,命都不可能改变。

    他孤身一人,直面即将冲刷而来的滔滔洪流,想象着接下来东倒西歪、无处可依、什么也抓不住的自己

    有人将他踹到前边。

    有人却将他拽进怀里。

    魔占据他的身体与蛇妖搏斗。

    妖修什么都没发现,径直离去。

    会有不同吗?

    这个打一开始就不假辞色,胁迫他、嘲弄他、不好声好气也不喜欢他的人,会有不同吗?

    “谢征”

    傅偏楼迷蒙唤道。

    一只盖上他的发顶,摸了摸:“嗯。”

    他嗅到衣襟上皂荚的香气,感官慢慢回落,意识到自己正被抱在怀里。

    和冷面冷言不同,谢征的皮肤总是温热的,贴上去非常舒服,令人眷恋。

    傅偏楼忽然如被毒蛇噬咬一般慌乱起来。

    不行,他不能动摇,这样下去不就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了吗!

    他猛地一口咬住眼前的肩窝,用尽全力,尝到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他听到谢征抽了口冷气,眼前倏尔一黑,整个人被制住腕翻倒在床,骨头被摔得一痛。

    谢征沉着脸,伏在他身上,换单死死压着他,另一只去摸隔着衣服被啃出牙印的肩头。

    傅偏楼眯着眼,叼住他一缕垂下的发丝往下咬,含糊地喊:“谢征谢征谢征谢征谢征谢征”

    “傅偏楼,你发什么神经?”

    嫌弃的语调,看疯子的眼神,不客气捂过来的掌。

    对,这样才对!

    别对他好!这样他才能放心地

    心头一松,迟来的疲倦就涌了上来。一口气想起太多东西,他的意识太过紧绷,已经负荷不住了。

    断弦的前一刻,傅偏楼闭上眼,喃喃自语:

    “谢征,我讨厌你”

    谢征:“?”

    他神色危险地凝视着发出均匀呼吸声的少年,眸色变幻,人快给气麻了。

    孩子就是麻烦!

    作者有话要:  偏楼:作,我可劲造作,你不准对我好!

    内心:哥哥再爱我一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