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幻境(六)

A+A-

    时针咔哒咔哒地走着,房间一片寂静。

    眼前仿佛还残留着触目惊心的一抹苍蓝,那句“你来晚了”萦绕在耳边,似讥讽,似宣判。

    少年被铁箍磨破皮的腕、生生咬出血痕的唇历历在目,谢征扶住额角,面色冷然。

    没有任何停歇的余地,他瞬息起身,套上校服,背后羽翼一展,径直冲出家门,朝学校飞去。

    天色尚早,灰暗的云层泛出浅浅的光,疾风扫过面颊,一阵刺痛,他却连眉梢都没抬,一双黑眸紧盯前方,沉凝若冰。

    实验楼的倒影在瞳孔中由及大,正要继续往上,去到校长室时,楼道口忽然传来些微的响动。

    谢征生疏地收起翅膀,踉跄落地,朝声音传来的下方望去。

    黑漆漆的走廊尽头,有道高大的影子,正用钥匙开着铁门,松开沉重的锁链。

    是成玄。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也不想求什么稳了,呼吸放轻,谢征收敛声息,悄然凑近他身后,趁人推门而入之时,眼疾快拽住锁链,从后套上了成玄的脖颈。

    “什么呃!”

    成玄下意识伸出利爪,想要威胁身后暴起的凶徒,双翼也豁然打开,有力地拍击着。

    谢征侧首躲开他的翅膀,形容凌厉,就着中锁链狠狠一勒,右腿踹上成玄的脊背,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人摁倒在地。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不论如何,对方也是个成年男人,面对这般致命的攻势,疯狂挣扎,竟把锁链扯了过去,连带着谢征身体一倾,也倒了下去。

    此时此刻,谢征无比怀念自己那具经历过灵气洗炼、日夜习剑的身体,至少不会在力量上落入下风。

    看见敌方是自己的学生,体型清瘦,成玄顿时目露凶光,谢征也丝毫不惧,咬着牙,死死攥住锁链,硬是捆住他的脖子,撕打在一起。

    翻滚的两人好似野兽一般,撞在桌角,连串的玻璃器皿掉落碎裂,迸溅的碎片划伤脸颊,滴下一缕血丝。

    瞥到成玄心疼到扭曲的脸色,谢征了然,展开羽翼,故意朝仪器聚集的地方撞去。

    如他所料,成玄一下子失了冷静,喉咙被锁,呼吸都间间断断,吼不出声,只赤红着双眼朝他的脖子掐来。

    忽略掉窒息和疼痛,谢征伸一推桌子,摇摇晃晃的箱和屏幕当头砸下,对面遭受重创,七荤八素地摇晃几番,终于昏了过去。

    “咳咳”

    颈上的也无力松开,谢征摸了摸,被尖锐的指甲刺破了皮,好在没有多深,仅流了些许的血。

    他气息不稳,好好平复了会儿,才站起身。

    想了想,保险起见,拿锁链把成玄的捆在了某样沉重仪器上。

    做完这些,谢征望向扭打时刻意避开的金属床,傅偏楼安静地躺在上边,阖目沉眠。

    这般大的动静都没能吵醒他,大抵是药物作用。谢征找寻片刻,按到床后的一个按钮,拘束住傅偏楼的金属环便松了开来,自动回缩。

    他继而打开头顶的白炽灯,点亮这片狼藉的地下室,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光刺到,傅偏楼眉头蹙起,恍惚地发出一道呓语。

    走到床边,谢征垂目凝视着他。

    眼睫长长地在颊上扑洒下一片阴影,也不知睁开来,会是什么颜色。

    他找到的,是傅偏楼,还是侵占了身体的魔?

    抬遮在少年眼上,谢征忽而有些踟躇,是和成玄对抗时绝没有过的惊心动魄。

    “傅偏楼,”他抿直了唇,一错不错地盯着半睡半醒的人,哑声唤道,“醒醒。”

    “嗯”迷迷糊糊地,少年下意识答应。头脑昏沉,可心底突兀地传来某种迫切,催促着他费劲抬起眼皮,想要看清面前的影子。

    瞳孔聚焦,白光大盛,却并不刺目。

    一只白皙修长、筋骨分明的,替他仔细地掩掉了上方直照而来的灯。

    傅偏楼呆了呆,记忆回笼,倏尔松了口气。

    那副神态,谢征轻而易举地判断出醒来之人的身份,也松了口气。

    眼底浮冰转而消融,他叹息一声,有些神经紧绷后的疲惫,喃喃道:“看来这回没晚。”

    指落下,从眼角,滑落到鬓发边,好生整理了番。

    温暖的触觉,令傅偏楼不由自主地蹭了蹭,不明所以地问:“晚什么?”

    谢征摇摇头,抽回,扶着他的肩,让他慢慢坐起:“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

    只是脚少许虚浮无力,可以忍耐。傅偏楼扫了眼周遭,魔化身的黑影仿佛随着光芒一道消弥了,不见踪影,成玄则头破血流、不省人事地被捆在地上。

    他一怔,转头看向谢征,入目便是染上鲜血的衣领,和划破长长一道口子的颈项。

    “你怎么!”

    话冲出口,傅偏楼就反应过来——还能怎么一回事?他只觉胸口忽冷忽热的,又是欢喜,又是酸涩,恨不得这伤受在自己身上。

    探心地碰了碰伤口,确认只是破皮,已经凝固结痂了。

    打量一遍,那张脸上也有细的血痕,头发凌乱,想来是场艰辛的争斗。

    他不自觉地咬住唇,沉默下去。

    谢征见他情绪不对,一时间想不通为何,疑惑重复:“我怎么?”

    “”傅偏楼摇了摇头,被牵着,赤足踩上地面,腿没什么力气地一软,倒进早有准备的谢征怀里。

    他干脆自暴自弃,顺水推舟地抱住了谢征,伏在肩头,闷闷地声道:“疼不疼?”

    谢征顿了顿,这才知道傅偏楼在纠结什么。

    既没有应承,也没有否决,他抚过少年发顶,淡淡笑道:“总归胜了。”

    想起前世而滋生的阴暗,与魔对峙造成的不安,尽数泯灭在这一声笑里。

    傅偏楼嗅着他身上的血腥味,半晌,极轻地:“谢征,多谢你能来救我。”

    他难得如此示弱,谢征有些不太自在,不知该怎样应对,只好沉默不语。

    气氛微妙,正在这时,铁门被豁然推开,二人转过头,望见蔚凤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持一把扫帚杆,叫道:“傅仪景,门没有锁,你”

    瞧清屋里景象,余下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倒不出来了。

    他愣怔地眨眨眼,随即尴尬地挪开目光:“原是清规师弟先一步到了,我便”

    傅偏楼松开谢征,之前的柔软神色荡然无存,退后两步,上下打量着对面两人的翅膀,又看看自己的尾巴,挑了挑眉:“你们这是变成鸟妖了?”

    “这儿是幻境,遍地是禽妖,你倒古怪,居然是条白龙。”蔚凤走进来,思忖道,“可世上最后一条白龙,不是三百多年前死在兽谷了么?”

    他习惯性地扫视四周,瞥到惨兮兮的成玄,又是一愣:“成玄?他怎么在这儿?”

    “兴许是早上过来看看,毕竟是他的论文素材。”谢征平静的语气中不无讽刺,“正好撞见,省得去校长室找钥匙了。”

    傅偏楼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总觉得他们在不知不觉间熟悉了起来,颇为不爽。更兼心中满是疑惑,不由问道:

    “幻境?所以这儿是假的地方?论文素材是什么?校长室又是什么?”

    “打住。”蔚凤比了个势,“我也稀里糊涂的,这儿是你师兄家乡,你问他。”

    谢征的家乡

    傅偏楼一惊,看向谢征,讶异极了:“这里是”

    谢征点一点头:“这幻境藏在雾中,基于入雾者的记忆,创出此处。这里是我的家乡,却又不尽相同,还需谨慎行事。”

    “那我们如何能出去?”

    傅偏楼蹙眉,那厢,蔚凤也问:

    “对了,为何之前才见到傅仪景,我就回到了原本醒来时所在之地?那时你的样子也不太对话回来,你的左眼是怎么一回事?”

    捂住眼睛,傅偏楼瞪他:“要你管。”

    “行,我不管。”蔚凤体谅他有难处,大度地揭过去,“清规师弟,你和我一样么?我观天色,兴许不止是回到原处,大抵是溯洄”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问来问去,惹得谢征头疼不已。

    他按了按眉心,道:“此地不便久留,先离开再。”

    “离开?去哪?”

    低头看了眼沾血的校服,又扫了眼仅着衬衫白裤,连鞋都没有的傅偏楼,以及非得提着扫帚棍不撒的蔚凤。

    走出去,大概会被当成怪人行注目礼。

    这也罢了,万一成玄被人发现幻境里有警察局的存在吗?

    谢征陷入沉思。

    “总之,”他看向成玄,幽幽道,“为防他醒来后通风报信,先捆到床上吧。”

    傅偏楼眼睛亮了起来,跃跃欲试:“我来!”

    “外衣鞋袜都脱了,碍事。”

    “这是什么衣物?怪模怪样的。还有,你家乡人都不留头发吗?”

    蔚凤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这对师兄弟三下五除二扒光了成玄,只剩下一条裤衩,半点不见问剑谷弟子仙风道骨的模样,跟土匪没什么两样。

    “蔚师兄。”谢征唤他。

    蔚凤顿时一个哆嗦:“在!”

    奇怪地瞟他一眼,谢征道:“我师弟还有些虚弱,烦你来搭把。”

    咽了咽嗓子,蔚凤依言搬起成玄的腿,二人合力将他抬上了金属床。

    谢征摆好脚,按下按钮,只听“咔嚓”一声,光裸着上身的青年被塞住嘴,以一个不忍直视的姿势被锁了起来。

    不知为何,看见这样的成玄,蔚凤不禁想起先前自己被按在地上时,对方得意又嘲弄的神情,心底一阵扬眉吐气,越看越上瘾。

    傅偏楼抱紧尾巴,被谢征用成玄大上不少的西装外套裹紧,头上顶着成玄的衬衫,嫌弃得不行,一张漂亮的脸十分阴郁:

    “一股奇怪的味道。”

    “男士香水,看来成老师很讲究。”谢征确定把他裹得完全看不出异样,满意颔首,成玄这人总算是做了件好事。

    他将校服外套脱下,围在颈间,遮住伤痕和血迹。

    见他们打理妥当,蔚凤意犹未尽地收回投向成玄的视线,问:“走了?”

    谢征想了想,“等一等。”

    他转身将砸坏了的屏幕和主挪到金属床边,确保成玄一睁眼便可看见他荡然无存的数据跟论文,这才拍拍,垂眸一笑。

    “好,走吧。”

    话毕,三人锁起门,做贼似的溜出了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