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 你没生我的气,真是太好了。……

A+A-

    华灯初上,惯来冷冷清清的弟子峰,今日,却是截然不同的一副光景。

    数道凌空之声划过,问剑谷外门弟子的白衫博带飘逸非常,御剑飞行的几人对视几眼,纷纷寒暄起来。

    “齐师兄,好些年不见你,稀客啊!”

    “之前接了个棘的任务牌子,去往荒原取材,是耽搁了不少时间。”

    “哎呀,荒原乃群妖聚集之地,齐师兄想来收获不菲,这是要一举夺下生辰宴魁首?今晚可得让大家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师妹笑,贺礼浅薄,宣师叔不嫌弃就好。至于魁首呵呵,我们这些打闹,怎比得上内门师兄随一拿?”

    虽未直接点名,但在场众修士皆露出微妙神情,对齐师兄所指的人心知肚明。

    没事爱来掺合外门盛会的蔚明光,每回都将风头抢尽,叫他们苦不堪言。

    整个问剑谷,内门弟子寥寥,无一不地位尊贵、天赋异禀,道行更远在同辈人之上。

    能拜在宗门长老座下的,灵石资源,样样不缺,千金难求的养气丹当糖豆吃,仙境中数得上名的灵器扔着玩。

    别人师尊抖抖袖子扔下的东西,在外边抢破头都够不着,真的拿到,也赶紧自己收起来,哪里舍得送人,只为博一晚的面子?

    这项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传统,在蔚凤十二岁那年插足后,多少失了点意思。

    精心准备想赢得满堂喝彩,但无论如何都稍逊一筹,没有怨言是不可能的,谁想年年争第二?

    但比家底,他们远不能及;比心意,竟也赛不过。蔚凤拿出来的东西,有些对他来也大有裨益,扪心自问,他们做不到这般程度。

    毕竟是宣明聆从养大的人,亲疏不同。

    一念及此,本春风得意的齐师兄不禁心绪复杂,“也不知道,今年,蔚师兄又会送上何种奇珍?”

    而此刻,宣明聆也在想这件事。

    他倒不在意蔚凤会送什么,但临近生辰,对方迟迟未曾出现,令他十分坐立不安。

    一个多月了,莫非还没消气么?

    印象里,蔚凤好似从未与他置气如此之久过。

    “宣师叔?”屋外,传来琼光的呼唤,“时候差不多了,大家都在问剑台那边等着。”

    回过神,宣明聆低低“嗯”了一声,应道:“我一会儿过去。”

    其实他心里明白,去与否,并不碍事。

    生辰宴重在最后一个“宴”字,问剑谷弟子齐聚一堂,酒酣淋漓,讲讲出门历练时的奇遇趣闻。

    他只用在尾声时露个面,有由头让大家展示送礼便好。其中真心,他很感激,却也不会妄尊自大,觉得这些全是为了他。

    收到的贺礼,宣明聆从不泰然受之,后续还得寻个契还回去,避免欠下人情债。

    会信重心偏在“生辰”上的,也就蔚凤那傻子了。

    “宣师叔,恭祝诞辰!”

    “宣师叔,这是我在明涞仙境寻得的一副金刚熊爪,乃炼器上佳材料”

    “宣师叔”

    微笑着一一谢过,入目白影重重,始终不见那抹张扬的红。气氛推至高潮,也有人开始暗暗嘀咕,怎么不见蔚师兄?

    修士耳清目明,更何况并非一人在问,宣明聆于座上不动声色,心底则缓缓沉了下去。

    不来。

    苦涩的茶水滑入喉中,不知滋味。宣明聆忽然记起蔚凤第一回参加生辰宴的那日。

    不过十二岁的少年,背着他偷偷摸下山,费尽心思跑去水域,为他折了一枝罕见的冬藏珊瑚,胡搅蛮缠地慑压全场。

    大家以为是恕己长老赐下的宝物,艳羡不已,殊不知蔚凤不曾借过师尊之势,奉上的贺礼,皆他亲所得。

    回头养伤,挨训还得意地笑,:“师叔待我比这里的任何一个都好,那我也合该送的比他们都好,怎么都值当的。”

    后来,这枝珊瑚一半被宣明聆融进天焰剑鞘,另一半则用作琴身装饰,放在房中。

    垂眸,眼前浮现出一张青涩的笑颜,意气风发,又别样认真,和争吵时又委屈又不忿的眉目重合在了一起。

    “知道朝我发火,为何不能对那些弟子也摆摆脸色?”

    “强颜欢笑,有什么意思?”

    “赶我走是吧?我走就是了!”

    种种话语回响在耳边,宣明聆性子看似温和,其实异常固执,自己拿惯了主意,根本不会听劝。

    眼下却情不自禁地犹疑,是不是他真的错了?

    贺喜诞辰,可他的出生是一桩罪,夺走了母亲的性命,令父亲神伤至今。虽已过去许久,宣明聆也并不认为这天值得欢庆。

    不拒绝,是为不辜负他人好意,可他却在不自觉中,伤到了对他最好的那个人恃宠而骄,实在不该。

    微微一叹,宣明聆回过神,发觉几乎所有弟子都在看他。

    “宣师叔是否乏了?”琼光清楚他在想什么、又在等什么,没有揭破,体贴道,“很多师兄师姐许久不见,难免话多,闹腾了些,都忘了师叔身体不好我扶师叔回房吧?”

    这番话正中宣明聆下怀,他实在撑不住,以袖遮面,掩了掩忧愁神色,歉然道:“失礼,扫了诸位兴致。我独自回去就好。”

    琼光忙道:“师叔可别折煞我们,千万保重身体。”

    离了问剑台,周遭声息渐冷,十分安静。

    宣明聆仰头望了眼昏暗月色,又觉得过分静了,他首回提前离席,不知能做些什么。这种日子,好似什么都不大合适。

    以前,没有所谓的生辰宴时,每逢此日,他都会接牌下山,以恶妖之血悼念故去的亡母。但如今,他已久不动杀妖了。

    谷内年轻弟子知他是铸器师,知他卡在筑基巅峰不得寸进,知他不爱发火却不知二十多年前,宣明聆是问剑谷杀心最重之人。

    他根骨一般,于剑道天赋也有限,生生靠灵丹妙药堆砌上筑基期,看着年少有为,实则基底虚浮。

    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在诛灭妖邪时从无留情,妖兽也好、长相与人无异的妖修也罢,但凡作恶,不问缘由,一剑斩之,硬生生斩出满身戾气。

    十几岁的宣明聆几乎疯了般在接任务牌,不停地下山。

    他无法与背负着母亲性命的自己和解,更无法与害死了母亲的妖族和解,囿于资质,他早早地看到了人生尽头,也感到父亲对他的失望。

    仿佛赎罪,又仿佛为了证明自我,他出生入死,被恨迷了双眼,曾一度极其偏激。

    偏激到害了一只救下自己性命的妖。

    ——赤红如同燃烧着的羽翼紧紧裹住身体,呈现出保护的茧状。

    茧中,男人的血从唇角溢出,一点一滴敲打在背上,烫得他一把丢了剑,从晕眩中醒来,遵守本能反应的不停颤抖。

    那张无比张扬俊美、生平罕见的脸靠得很近,漂亮的绯色耳翎与妖纹无不昭示:他是一只化成人形的禽族大妖。

    被救下的道门少年一剑穿胸,大妖眼里似乎有些震惊,也有种“果然如此”的失望。

    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弃人不顾,抱着宣明聆一路飞逃,流下的血珠在身后连成了串。

    追来的道人目露贪婪,竟从袖中取出玉瓶,一滴不落地收了起来。

    那副嘴脸像是在宣明聆心中猛地撕开一道豁口,他情不自禁地质疑起出生以来,父亲教导他的东西。

    妖为邪,道为正。

    倘若如此,为何救他的是只妖,拿他当破绽威胁,对他性命不屑一顾的,是道人呢?

    混乱、迷茫、懊恼剧烈的风吹得他睁不开眼,所见只剩红。

    血的红,衣衫的红,赤羽的红。

    属于火凤的,简直要将视线燃烧的红。刺目,耀眼,又无法移开目光。

    鸟妖啼鸣,若金玉相撞,熊熊烈焰织成密不透风的。

    道人修为并不如他,中模样怪异、针刺似的武器却邪诡非常,像自己开了眼般,每一下都血羽横飞。

    这种层面的战斗,根本不是他一介筑基修士能掺和的,宣明聆很快便因灵力震荡七窍流血,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躺在一处悬崖的山洞里,中攥着一枚羽毛,大妖气息浓厚,足矣护他周全。

    洞口血迹星星点点,宣明聆看到同样沾满血迹的剑,捅穿那只妖胸口的那一幕挥之不去,若非如此,对方也不至于落入下风。

    腕松脱,握不住剑,凶器自崖边滚下,很快不见踪影。

    宣明聆满目茫然。

    他修养几日,勉强收拾好心绪,打道回府。却在途中一个村子的径上,瞧见个昏倒在地的红衣幼童。

    翻过身,瞳孔骤缩,即便褪去妖羽,缩水了好几度,感受不到妖气,也不难看出这是谁。

    是那个男人。

    是凤凰或者,凤皇。

    大抵才炼成人身,修为散尽,脆弱无比,不需要剑,光凭指就能掐死。

    但宣明聆没有那么做。

    他将孩童抱起,明明不重,臂弯却沉甸甸的,一如他的心。

    把妖修带回谷是大忌,倘若被父亲知晓,他定会被逐出家门。

    可把对方留下,万一被那道人发现,下场大概比死无葬身之地还要凄惨。他做不到。

    本以为照顾到人醒后,就能放他离开。不曾想孩童睁开眼,竟懵懂无知,和先前的大妖没有半处相似,也不知遭遇了什么。

    宣明聆别无他法,只得将人留下。

    从此,他再提不起剑了。

    这是他的罪,和出生相似的罪,以他人之“死”换来的生,需要用一辈子去偿还。

    刻意取名叫“凤凰”,正是为不断地提醒自己蔚凤的身份——勿失勿忘。

    勿失勿忘,那么,他是何时迷失在少年的纵容之中,又何时遗忘了前尘往事,甚至会对那人发脾气的?

    静坐在屋内,拨动那架珊瑚琴,音律邈邈。迷蒙之中,雾气围来,好像有谁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无比温柔。

    “好孩子娘亲,没法陪你长大了不要怪娘也不要怪自己”

    “夫人,你为何非要把他生下来!明明清楚自己的身体撑不住”

    “我愿如此!比起为我哭,我更希望你们能为他高兴看,他在对我笑,多可爱啊”

    埋藏在记忆角落中,刚刚出生时听到的话语,如千丝万缕的香气,将他包裹、抚平。

    “娘”

    宣明聆眼角落下一滴泪,呢喃着。

    原来,他的娘亲是这样想的么?她并不责怪他的出生?不恨他夺去了她的命?

    一只伸来,替他拭去了泪痕。

    清越动听的少年嗓音,在耳边唤道:“师叔,别哭,别哭。那是蜃气的幻象,早就过去了。”

    宣明聆抬起脸,看到蔚凤正蹙紧眉,方寸大乱地望来。

    “抱歉,我我只是想,给师叔送个礼。”他足无措地解释着,“是我太没分寸了,记起故去的母亲,师叔你肯定很难过我怎么想了这么个馊主意!”

    宣明聆摇摇头,捉住他的。

    长长的沉默后,蔚凤开口道:“路上耽搁,回来迟了。”

    “好在没过午夜,师叔,尽管你不爱听,但生辰吉乐。”

    “愿你岁岁无忧,身体安康。”

    吉乐?宣明聆想,倘若哪天,你记起从前,不定要厌我的。

    那也没关系,至少此刻,还一切安稳。

    “凤凰,”他笑了笑,眼眸醉似春风,“多谢我很欢喜。”

    “你没生我的气,实在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