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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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路坎坎,危险重重。

    婵婵从她的木箱中找出娘教她碎骨时的木制骷髅头,严肃地绑到车厢外。

    一箱箱的头骨倒在地上,堆成了人骨山,惊了匠人们的心。

    没有人给他们解释,汴都和北疆的路便是用这些人骨开出来的,若他们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偶尔的听,只会害了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承诺安全无虞地带他们到北疆。也许他们会像婵婵的三爹爹和七爹爹那般埋骨边疆,也许会像婵婵的四爹爹和诸多犯人那般不宜出行守望边疆。

    婵婵没有给他们承诺,穆大林也没有给他们承诺,他们惴惴不安,无可奈何。汴都的危,人人知晓,穷困人家离开汴都躲入深山老林,富裕人家乔装打扮试图进入他国。

    去掉刻意的伪装,队伍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黑沉。

    森骨。

    压抑。

    没有鸟语花香,只有枯草荒荒,闷沉脚步。

    摘去了遮挡的粗布,被血染红的车厢惊跑了深夜的狼群,叮叮咚咚的白骨驱走了偷粮的灾民。

    “还有人跟吗?”婵婵问大伯。

    穆大林搂紧婵婵,带她到树上,看远处的褴褛。

    “能让他们跟着吗?”

    穆大林听出了婵婵的愿望,可他不能开这个口。洪水来袭时,打开一个堤口,洪水就会倾泻而出,毁掉整个村落。

    “婵婵,让他们跟着,便会有越来越多的灾民加入他们,成为祸患。”

    婵婵低落,怏怏地趴到大伯的肩膀上。

    她知道这本书里的百姓人口以恐怖的速度减少,看书时是一个个冷漠的数字,身处其中才知晓是怎样的沉痛。在主角振臂一呼逐鹿平原时,这个数字仍在急速下降,在主角占据一角登基为皇的数十年后,这个数字在减少。

    五心读者评论,这本书真正的结局藏在一个个不起眼的数字里,也许作者取材恐龙灭绝过程了。

    森林被山火灼烧,一场场大雨可让森林复苏,若森林遭到过度开发成为一栋栋烂尾楼,重归森林成了奢望。

    “伯伯,现在不救,以后会不会遇见危险和困难都不救?一点一点的,我们会不会变成白岁?”

    穆大林低头,凝神看他怀里的娃娃。婵婵所想的,比他深太多。

    婵婵看向伯伯,坚韧,“伯伯,我们必须救,不救的后果很可怕很可怕。”

    穆大林在此刻懂了婵婵心里的世界,太过美好了,让他的心突然疼涩。

    “婵婵,每一条命在生下来时就注定了,大富大贵是前辈子积福,穷困坎坷是前辈子为非作歹。”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让穆大林的喉咙尖疼。

    婵婵仰头看伯伯,奶叽叽的嗓音认真道:“伯伯怕躺板板吗?”

    “婵婵怕吗?”

    “婵婵不能先躺板板,和家人在一起躺板板不怕。”

    “那伯伯也不怕。”

    婵婵眉开眼笑,眼里全是明灿的光,“那我们一起躺板板吧。”

    穆大林怔怔,倏然大笑,揉一揉婵婵的兔耳朵帽子,豪情入胸,“一起躺板板!”

    “救不救?”

    “救!”

    白岁惊吓地看着穆大林打开粮箱,让婵婵的五爹爹朱勤发给灾民。

    朱勤:“婵婵想救?”

    穆大林点头。

    朱勤没有疑问,不需要解释。完成父亲的遗愿后,他的脑子就空了,只留下一个画面,黑暗的长乐山蟒洞里,娃娃跪在地上,一次次地把脸蛋和耳朵贴在地上,和膝盖青肿流血,娃娃奶声奶气地她不疼。

    “你们疯了吗!不能给!”白岁焦急地追上去,拦住朱勤。

    被阻拦,朱勤的语气依然平静无波,声音寡淡,“让开。”

    白岁对上了朱勤的眼睛,心惊背凉,骨节寒颤。

    救命的粮食惊吓了白岁,也惊吓了灾民,他们求了许多个车队,被驱赶,被威胁,被砍杀,没有求到一口粮食,尽管他们再三发誓绝不会忘恩负义地哄抢。

    他们跟着这只骷髅队走,没有求粮,只是为了不被狼群吞食。路上饿殍遍地,狼群不缺吃食,日渐嗜吃凶狠,曾经可两人击退一头恶狼,如今十人也无法击退一头恶狼。

    大白白嗷呜一声,狼群悄悄退后一步,却没有散开。

    皇女:“你不行啊,它们不怕你诶,你真的是狼王的王?别是自吹自擂吧。”

    拱火,项良是专业的,皇女只学一个皮毛就够激怒大白白了。

    大白白怜惜地舔一舔身上的白毛毛,甩甩头,褪去伪装了许久的狗狗眼,眼神逐渐野性凶煞,孤身冲向狼群。

    尖利刺耳的哀嚎声此起彼伏,灾民们缩在他们用来自保的火圈中,远离血雨横飞的狼群,也远离带着粮食过来的朱勤。

    朱勤等大白白清理干净了这群狼,缓缓开口,“它们跟了你们多久?”

    “跟了七日。”灾民里走出一个老人,逃荒路上,衣不蔽体,头发和胡子依旧平顺。

    朱勤从老人身上看到了父亲的一些影子,“你是官员?”

    被灾民围在中间的一个女孩,跑出来,抱住老人的腿,大声炫耀:“我爷爷是鹿鸣村的村长,带着全村的人来找吃食。我爷爷最最最厉害,其他村都死绝了,我们村还有人。”

    老人轻轻地揉一揉孙女的头,满眼的沧桑。

    女孩身后走出一个年轻人,弯腰躬身向朱勤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君子礼,抬头咧嘴笑,“我们村长还做过三品大官。”

    女孩拽拽哥哥的袖子,松开爷爷的腿,走到前面,背着仰头直视朱勤的眼睛,人鬼大,“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爷爷为什么从三品大官落到了现在这步田地?”

    先皇和太子的皇位之争,让许许多多的官员蒙受不白之冤。朱勤脑子里装着一个娃娃,对古灵精怪的女孩难免多一些爱屋及乌的耐心,配合道:“为什么?你若能满足我的好奇心,这些吃食都给你。”

    女孩饥肠辘辘,还是克制地从吃食上,看向朱勤的眼睛,“这些吃食有毒吗?你不要伤心我们不信任你,你看起来还是很像好人的。我们前些日子看见一群灾民吃了商队给的粮食,全死了。”

    朱勤亲自吃一口,“这样可以吗?”

    没有毒,女孩的眼睛黏在吃食上拔不掉了。

    缓缓夜行,婵婵醒来,身边多了一个永动喇叭。

    “太子的幕僚贿赂我爷爷,想让我爷爷参与到铁矿走私。铁矿是咱们武国的根本,动了铁矿就是动了咱们武国的根基,我爷爷誓死不从。太子幕僚设陷阱,在朝廷上让先皇误会我爷爷已成了太子的人,随便找了一个理由罢了我爷爷的官。”

    “我爷爷和其他官不一样,其他官是大家族出来的,官官相护。我们村子只出了我爷爷一个大官,是孤臣,皇帝不喜欢就没有一点出路了,没有人为爷爷话,比在冰上跐溜还快,我爷爷一下子从三品大官变成了村长。”

    “我们村是民风淳朴的好村子,学坏的人都被赶出宗族和村子了,没有不把村长不当官,我爷爷兢兢业业地当村长。村子在我爷爷治理下蒸蒸日上,其他村的大闺女都争着抢着嫁到我们村子。”

    “我们村子每年新出生的娃娃比其他村子多很多,眼见着我们村子就要变成镇了,我爷爷也能升职镇长了,灾荒了。”

    “我爷爷这是什么命呀,每一次崛起都被撅下来,苦啊。”

    婵婵呆呆地看着车顶,一个喇叭造出了千只鸟的混音。

    “妹妹,你知道为什么人要蹲着拉屎吗?”

    婵婵并不想知道,她已经知道人可以蹲着,也知道人可以坐着,还知道必要时人可以躺着。

    “蹲着拉的快。”

    婵婵想捂耳朵,被喇叭紧紧地握着。

    “妹妹,我告诉你一个大发现,我爷爷都不知道的大发现。”

    婵婵缓缓地眨一眨眼睛,“你想每只动物拉屎速度都是一样的吗?”

    女孩眼睛震惊到了极限,婵婵忍不住伸出去接她要掉出来的眼珠。

    “妹妹怎么知道我要这个的?”

    女孩的声音像要撕开车顶,幸亏婵婵及时捂住了耳朵。

    婵婵找到了调节喇叭音量的滚轮,继续找喇叭的电源开关,“你知道它们的拉屎速度为什么一样吗?”

    喇叭连连摇头,眼巴巴地看着婵婵,安安静静。

    找到了喇叭的电源开关,婵轻轻了呼了一口气,移开了耳朵,“它们的粑粑有一层滑溜溜的会很快消失的透明膜,它们的肠子给予压力时,被透明膜包裹的粑粑得跐溜一下滑下来了。”

    女孩给跐溜进行更详细的描述,“比我爷爷贬职速度还快。”

    婵婵:“对!”

    女孩:“我还发现。”

    眼见着她的兴致又来了,婵婵:“你还发现它们拉粑粑的速度非常快!”

    话被打断,女孩一瞬间忘记自己想什么话了,跟着婵婵的话题走,大大的脑瓜疯狂点头。

    婵婵看着她的大脑袋和脖子,伸捧住她的头,“拉粑粑慢的都被偷袭了。”

    女孩恍然大悟,心服口服,“妹妹,你比我爷爷知道的多。”

    婵婵安心地钻入被子里,蹭蹭枕头,舒舒服服地闭眼睡觉。

    “妹妹,我们的粮食多不多,够不够我们吃到北疆?要是不够吃,我们就不能一天吃两顿了。我试过了,孩子两天吃一顿不会死。大人三天吃一顿不会死。我爷爷,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能只看眼前的,要想一想以后。”

    “妹妹,要好好吃饭。我可以两天吃一顿饭,省下来给以后吃。省吃俭用活得久。到了北疆有吃的吗?我爷爷,这场旱灾和寒灾是亡国征兆,我们武国要内乱了,去哪里都不安全,哪里都没有饭吃,去其他国家才有活路。”

    “南沙和无楼对户籍管的严,我们进不去。东岩风调雨顺,有粮食,但不能去,太远了,走不到东岩我们就会饿死。北海是最好的去处。北疆和北海挨着,到了北疆没有粮食可以直接北上入北海。”

    婵婵睁开眼睛,两眼无神。

    她天真了,永动喇叭怎么可能有电源开关呢?装了永动的喇叭永远滔滔不绝没有尽头。

    婵婵打个哈欠,再揉揉眼睛,坐起来,不睡了。

    打开县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叽叽喳喳的千万只翠鸟声都是可以耳朵自动筛选过滤的背景音。

    “妹妹,这么多的头盖骨,白白的,亮亮的,好漂亮。你们从哪里弄来的?捡的吗?我在路上见到的尸体上面都是虫子,爷爷不让我们靠近,沾上了容易生病。你们把尸体放入河里洗了洗吗?下一次洗头盖骨的时候能叫上我吗?爷爷和哥哥的衣服都是我洗的,我洗的可快可好了。”

    “妹妹的衣服好看,不能让粗粗脚的人洗衣服,会洗坏。妹妹可以让我洗,每天给我一口疙瘩饼就可以。很多人推着车种土疙瘩,我爷爷和哥哥也做了个推车种土疙瘩。我哥哥可喜欢干农活了,村里属我哥哥伺候的庄稼长的好。”

    “土疙瘩比其他庄稼长的快,种下第二天,推车上的疙瘩苗就长了一寸。我哥哥推车上的疙瘩苗长了三寸,不过哥哥还不满意,和队伍里的一个老叔在试着堆肥。堆肥的味道大,我以为其他人会嫌弃我哥哥身上的味道,没有欸!他们还帮我哥哥推车捡粪。”

    “哥哥缺粪桶,下午就出现了新桶。哥哥没时间吃饭,饭一直给哥哥在锅里热着。哥哥的鞋子磨坏了,他们编草鞋给哥哥。哥哥这几天快乐死了,走路带风,放大干!”

    车厢里,一个娃娃盘着短腿,指按在书上,看一个字挪一下指,认真专注。一个枯瘦如黄豆芽的女孩里磨着药粉,口若悬河,眉飞色舞。

    药粉磨细了,兮娘倒入药瓶中,再加入药材放回原位,女孩继续一心两用地磨药粉,眉眼间全是抑不住的快乐。

    兮娘笑着揉一揉女孩的头,给她一个药丸。

    女孩放入嘴里,惊喜:“甜的!”

    大白白挤进来一个头,婵婵从白兔荷包里拿出两颗糖球,偷偷地分给大白白和女孩,“悄悄吃,不要被满满和湘湘看见。”

    坐在车厢外赶车的金奴忍笑。他家主子偷偷给满满和湘湘的糖球更多。这样给的糖球似乎更甜。

    茵茵舍不得咬碎糖球,含在嘴里,慢慢地吃。

    婵婵若有所觉,抬头,眼睛亮晶晶地看一看安安静静的茵茵,低头,一颗颗地数糖球。

    一颗糖球让茵茵安静了整整一个时辰。

    噢——

    她找到永动的电源开关了!

    婵婵合上县志,再给茵茵一个糖球,安心地盖上被子睡觉。

    第二颗糖,茵茵吃的更慢了,婵婵一口气睡了两个时辰,被哥哥抱着在外面转了转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含含糊糊地喊一声哥哥,软绵绵地贴到哥哥身上。

    柳娘走过来,里抱着穆月的外袍,“夜里降温,披上。”

    待穆月披上了外袍,柳娘叮嘱:“明日入城,少不了吊儿郎当的街溜子和横行无忌的土皇帝,若是不想被打扰,和婵婵一块留在车厢里,有金奴护着车厢,没有人能够靠近。”

    婵婵从腰上解下长公主哥哥给的,可先斩后奏的,浓缩的,的,尚方宝剑。

    拿错了,再缠到腰上,解开鞭子,举起来。

    “婵婵能保护好哥哥,谁欺负哥哥,婵婵打回去!”

    穆月眉开眼笑,额头抵着妹妹热乎乎的脸蛋,轻轻地拱一拱,“有妹妹在,哥哥什么都不怕。”

    婵婵抱住哥哥的头,塞到自己的怀里。

    谁的哥哥,谁自己宠。

    莹白头骨叮叮咚咚,暗红车厢吱吱呀呀。

    城门守卫远远观望,心惊胆战。

    他们还记得这支走在黄泉路上的流放队伍,如今是人是鬼?

    被血浸透的面巾遮住脸,穆大林骑马穿过病恹恹的灾民,拿出通行牌,冷冷地看向城墙上的守将。

    “知府下令,闯城门者,格杀勿论,请绕道行。”

    灾民和进城商队拦在城门外多日,隐隐躁动。

    “孩子爹——”一声凄厉尖锐的哭嚎声打破了单薄的平静面具。

    灾民们愤怒地撞向城门,箭矢从上而下,一排排的蚂蚁死在箭雨下。

    他们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依然前仆后继。当支持着他们熬过一日日饥饿走到终点时,终点是漆黑无光的地狱。他们没有生路可选,却有多种多样的死路。

    箭雨,比瘟疫的日日惊恐,更温柔。

    他们解脱了。

    穆大林拉住抱着孩子的母亲,她回头看穆大林,笑着松开。穆大林慌忙接住婴儿,她跑向了箭雨。

    穆大林打开襁褓,婴儿早已跟随母亲离开。

    悲极,无泪,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