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九百亿斤 长宽九九,盐积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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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西门卿蝴蝶翅膀的扇动,武松对官场的向往畅想未被泯灭,如今浸淫宦海也已四载。

    他武二郎也不是鲁蛮愚钝之人,在提刑所副千户一职上,干得可有声有色,

    此时听得朱太尉之言,亦是立即明白话外之音:冬时之雪不可留,精盐可作皑皑白。

    天下芸芸百姓,无盐可食者十之二三,他们生而不知咸味,天长日久,身体也羸弱不支。

    朱太尉却欲以精盐充白雪,造一处冬时雪景?

    穷奢极侈,靡费至此!

    就在低头的武松愤怒升腾,压抑不住即将喷薄而出时。

    西门卿借拱答话的动作,胳膊肘撞了武松一下,提醒他收敛。

    武松梗住脖颈,保持低头借此隐藏神情,终究没有抬头怒斥上方朱太尉。

    西门卿却一副没听出朱勔话外音的模样,也是神情为难:“冬日雪景洁白可爱,静谧仙逸,不能留住以便四时赏看,委实遗憾。”

    朱勔眉头一蹙,对西门大官人的愚钝不甚满意。

    新加太保的他,用不着与眼下之人委婉迂回。

    于是直言:“精盐洁白,堪比冬雪,铺地三尺,也可作莽莽雪景。”

    西门卿猛然抬眼,以一种院中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极度震惊目光,去看上首的朱勔。

    嘴唇几度翕动,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如此再三。

    但凡长眼之人,都能看出他的不可置信。

    是啊,谁会想到用精盐充白雪,去营造四季皆可赏看的雪景呢?

    院中一时静谧。

    就在朱勔恼怒之前,西门卿重新拱揖礼,眼含希冀发问:

    “敢问太尉老爷,此一处雪景大几何?”

    朱勔隐含怒意,冷面道:“圣上九五之尊,为圣上营造四季雪景,岂可非九九之数?”

    西门卿眉目流转间似灵光一闪,赶紧扯出一个谄媚笑来:

    “世间男子千千万,可称大丈夫者渺渺也,而圣上实为大丈夫之最!”

    “为圣上营造四季雪景,自然当尊宽九丈、长九丈此九九之数。”

    西门卿一系列表情和语气,转换自然流畅,又鲜明清晰,不容错辨。

    同批进见的十三省提刑官都在院中等候,朱太尉权势显赫,不屑避讳旁人,因此都能听见双方对话。

    相州提刑听得西门卿应对之言,心中暗道:这西门提刑倒有急智,只是

    朱太尉却并未被西门卿的谄媚打动,冷哼一声:“圣上赏看之景,非辽阔莽莽不可观,长宽九丈,尚且不及假山一座,如何能看!”

    “长宽九丈,这般微,岂可与圣上君德之隆盛相称?!

    你岂不是在讥讽圣上君德微薄?!”

    到最后,朱勔一拍桌案!

    西门卿忙伏倒磕头,“人岂敢!圣上德比天高,心比地阔!”

    朱勔又冷哼一声,“量你也不敢,只是日后开口前需得三思,言语掂量过了再出口。”

    西门卿再次伏倒,磕头道谢:“老爷指点,人谨记,谨记。”

    相州提刑听得来回对话,心中摇头:朱太尉无中生有,这是敲打震慑呢,怕是马上就要图穷匕见啊

    果然,朱太尉再次开口:“为圣上营造四季雪景,需得长九里、宽九里,如此才应了九九之数。”

    怎么不干脆高也九里呢?反正已经离谱了,再离谱远到外太空也无妨。

    长宽九里,只比今年动工的万岁山,约一里。

    西门卿二次猛然抬头,大概是太过震惊,脸上压抑之下的震惊依旧可辨。

    嘴唇开合两次,才勉强措辞:“长、长九里,宽九里,面积那便是、三万零三百七十五亩。”

    “即便,即便不考虑丘陵山峰高耸凸出,都算作平地”

    “三万亩地,积盐三尺,就要、八百一十亿斤精盐!”

    长宽九九,盐积三尺,八百亿白雪皑皑。

    可真是好景啊!

    西门卿最后一句话仿佛从胸膛中挤出来的,挤得变了形,平正的字音都尖利起来。

    嗡地一下,院中似有窃窃私语陡然而起,等候的官员之间有视线在交织。

    “砰!”朱勔一巴掌拍在书案上,神情如暴风雨肆虐,“也不过就是八百亿斤精盐!且还配不了圣上君德之隆盛呢!”

    “圣上九五之尊,该是九百亿斤才正好!”

    西门卿似是被恐吓到了,伏倒在地久久不敢动弹。

    九百亿,不是九百。

    然而在朱勔,或在宋徽宗心中,九百亿斤与九百斤,可能也没多大差别。

    是了,九百亿斤而已。

    苏杭造作局在东南地区各州县,每年都要向个州县搜刮漆千万斤。

    考虑到盐比漆更易得,九百亿斤,也不过就是逼反一百个方腊的重量。

    但是,即便是按照理想年产量二十万吨计算,九百亿斤精盐,也要二百二十五年,才能晒制出来。

    ——实际上,因为人工作业、市场饱和、运输困难等原因,去年的年产量,才三万吨不到。

    哦,这时的九百亿宋斤,约相当于现代的一千一百亿斤,时间上可能还要增加个四五十年。

    哦,还有北宋如今的年盐产量,约为两亿八千万宋斤。

    给他四舍五入、算是三亿宋斤,九百亿斤精盐,得要大宋坚持不吃一粒盐三百年,才能积攒出来。

    [让我开口前掂量掂量,他怎不掂量掂量?他根本就不知道大宋盐年产量多少,张口就来九百亿斤。]

    名系统:[让我想到了杜充。]

    [是啊,一样的不通实务,可朝堂公卿尽皆如此。也难怪败了江山,难怪爽快给付岁币。]

    相州提刑胸中情绪翻腾!恨不得冲上前怒斥朱勔,九百亿斤精盐,穷奢极侈至此,千古权奸尤不及!

    朱勔视线如刀,在伏倒的西门卿脊背上逡巡游走,然后悠悠道:

    “天下乃圣上之天下,四海乃圣上之四海,四海之盐亦为御前之物。”

    如图穷匕见,如獠牙亮锋,终于出那句话:

    “西门大官人,九百亿斤精盐,就由你的无棣与沧州盐场进上罢!”

    [名,你我答应他怎么样?]

    [每年进上年总产量三万吨,连进一千五百年?别宋徽宗,就是整个封建社会,都没这么长命!]

    [名,你懂我的。]

    [对,我懂你。]知道你现在气极了,竟用了从未用过的插科打诨方法,来转移注意力。

    不止宿主,它也气死了好吗!

    朱勔的行为根本就是想抢两个盐场,还嫌管理麻烦,于是就让宿主白给他晒盐!

    想得咋这么美呢!

    在武松拳头攥紧,青筋暴起之时,全身之力凝聚欲要暴起之前。

    西门卿一把攥住身边武松的腕,上半身偏斜,以半身之力压住!

    如此,方才没让武松暴起。

    西门卿顺势做出因听到朱勔的话,惊骇至极没有跪稳的样子,半瘫在地上。

    朱勔也不出声催促。

    半晌过后,西门卿才双掌撑地,恢复跪坐。

    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望向上首的朱勔,声音颤抖干哑:

    “盐,比之万民之食粮,亦不过分。”

    如何能如此浪费?

    虽未明,但其意明确。

    在场十三省提刑官,并院中婢仆所有人都能听出来

    “且盐若近触必烧伤肤体,只可远观赏看。既是远观,石灰洁白亦可涂刷山石大地,何必以盐充雪?石灰亦可充作冬雪啊。”

    是啊,盐会烧伤肤体,否则也不会有伤口撒盐一。因此精盐充雪,只能用作远观。

    既然远观,又何必非得用精盐呢?石灰也可啊。

    朱勔疾言厉色喝道:“圣上赏看之景,岂能用石灰假充?!”

    西门卿神态迷乱,他不解,他绝望,他企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可精盐假充的雪景,那也不是真雪堆积成景,岂能算赏雪景?”

    “哪多废话!”朱勔无话反驳,于是不耐地喝道。

    他本就不是为了拿盐充雪,不过是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看上了一样物件,无论是否有主、是否藏于家中,都可指作御前之物,一转就归了他所有。

    “贼厮只管回答,进是不进?!”

    原本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不觉就啰里啰嗦了这许久!

    朱勔的呵斥响彻庭院,字字蛮横,俨然昭示他之言行与强抢无异了。

    西门卿再次偏斜,半瘫靠在武松肩臂上。

    半晌之后,重新跪坐,然后伏倒。

    由胸膛经喉咙,从唇齿间挤出一个字:“进。”

    武松低着头,一拳捶在青石地上,片刻洇开一圈血来。

    朱勔看到了那自拳下漫开的一圈红,不以为意地一撇嘴角。

    那又如何?可敢向他挥拳?

    朱勔满意地吩咐道:“在地方谨慎做官,我这里自有公道。等到大朝引奏毕,来衙门中领札赴任。”*

    “尊老爷令。”西门卿应诺。

    朱勔挥挥,“起去罢,莫忘进上精盐。”

    “诺。”西门卿再应诺。

    左右高声唱喝:“起去!”

    西门卿和武松起身,在十三省提刑官的隐晦目光中,步伐略乱地穿过庭院,从左角门出府。

    出得大门,兵士也抬着空了礼物的担子出来,正要离开,就见一人拿帖飞马来报:“王爷、高爷来了!”

    王爷是总督京营八十万禁军陇西公王烨,高爷是提督神策御林军总兵官太尉高俅。*

    二人此时没兴致去看热闹,于是往僻静处离开。

    “哥哥,朱太尉显见是想夺了两处盐场去!之后如何是好?”

    “先回去换过衣裳,往太师府求见蔡太师,出来后再视情况而论。”

    [找蔡京有用?]

    [有没有用的,过场是要走一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