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适合做皇帝吗?
九州清晏里,胤禛正召见允祥和户部尚书常寿商议减免朝鲜贡米和二月亲耕籍田之事,弘书突然闯进来质问让三人一时都有些愣住。
胤禛最先反应过来,看了允祥和常寿一眼,不悦道:“放肆!不经通报私闯御前,见朕不行礼,你的规矩呢!”
弘书这才注意到外人的存在,立刻先压下满腔的愤愤不平,行礼道:“儿臣参见皇阿玛,儿臣情急之下御前失礼,请皇阿玛责罚。”
无论如何,在大臣面前,对阿玛最基本的尊重是要有的。况且他也不想将这事闹到别人面前,他今日的目的是要把那四十里土地收回来,而不是为了跟皇阿玛吵架,若是在外人面前闹的不好看了,介时哪怕是为了皇帝的威严,阿玛都不会答应收回成命。
胤禛瞪了他一眼:“有什么事值得你如此失礼?朕看你近日就是过的太过松散了!回去将礼记给朕抄十遍。”
弘书没有二话:“是,儿臣遵旨。”按这时候就该先识趣告退了,但他的脚却像钉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
胤禛看他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有些头疼,但到底了解弘书的性子,知道他不是特别看重的事情不会这般犟,便对允祥和常寿道:“朝鲜减贡之事便按照方才所的办,至于亲耕籍田之事,常爱卿你回去与礼部再沟通沟通。”
知道这是打发他们离开,允祥和常寿十分识趣地道:“是,臣等告退。”
出了九州清晏,常寿问允祥:“怡亲王,皇上和六阿哥平日里便是这般相处的吗?倒是像寻常人家之间的父子。”话是这样,他心里想得却是寻常人家父子也不这样相处,像他家,他儿子要是敢在有外客的时候这般规矩态度,他是要上家法的。
允祥微微一笑:“六阿哥年纪尚,性子活泼,皇上对他确实会宽容宠爱一些。”
实则他心里也有些担忧,弘书平日里在皇上面前是行为比较放肆,但那种放肆是有分寸的,对皇上的态度也从来都是尊敬亲近的,今日却有些不同,竟像是对皇上有埋怨和火气。
国土赏给他人?弘书的是安南之事吗?他与安南从无交集,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事了,难道是有人在他面前了什么?允祥若有所思。
屋内,外人走了,苏培盛也有眼色的带着屋内侍从退下,将空间留给父子俩。
胤禛舒了口气,瞪向弘书:“你怎么回事,好好的闹什么脾气,还是在外臣面前,从前的稳重知礼呢。”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个屁的稳重知礼!弘书不回答他的话,反问道:“皇阿玛,听您要将云南边界的四十里地赏给安南国王。”
胤禛不满他的态度,沉着脸道:“对,怎么了,朕赏赐臣下个东西还要问过你的意见了?”
弘书也沉着脸:“儿臣没有这个意思,但皇阿玛,您赏赐他什么不行,为什么偏偏要赏赐国土?去岁与鄂罗斯的谈判,咱们上上下下花费了多少心思,前前后后又费了多少力气,才从鄂罗斯上多拿回那么些土地,如今,您却一张嘴就轻易送出那么多去,让朝臣们怎么想,让天下百姓怎么想?”
胤禛道:“怎么想?朕一张嘴轻易送出去的?”他起身道,“弘书,朕告诉你,朕从来不可能一张嘴就轻易做成什么事,你以为赏赐的决定是朕一拍脑袋想出来的?不,这是满朝堂大臣们共同决定出来的!安南之事,从雍正三年到现在,中间两年多的时间,你不会以为只有安南国王和云贵总督的几道折子,只有朕的三道旨意吧?这中间,这还有无数大臣的奏折与条陈,他们建议、他们弹劾、他们高谈论阔,朕最终的决定是从他们那一言一语中凝聚出来的!”
弘书抿着唇,道:“或许对安南采取安抚和怀柔之策是朝臣们的共同想法,但儿臣不信,
他们敢建议您将国土赏赐给安南国王,这种行为,但凡被记录在史书上,都是要被后世子孙唾骂的,他们绝对不敢!”
“被唾骂?”胤禛气笑了,“你告诉朕,后世子孙唾骂朕什么?骂朕不该赏赐臣下东西?那史书上的每一个皇帝都逃不过!”
弘书倔强道:“您赏赐臣下东西没错,这是您身为皇帝的权利。但是,赏赐国土不行,赏赐给外藩国王更不行!外藩,不是大清的臣民。”
胤禛走到弘书面前,上下打量他:“朕前几日就在想,你对藩国和疆土的态度有些奇怪,如今总算是明白了,你是没将藩国当做大清的一部分。”他皱着眉,“你这是从哪里看来的想法?是谁教你的,上书房的师傅们应该从来没这么教过吧?”
遂,他语重心长地教导道:“弘书,朕不知道你是被谁带偏了,但朕告诉你,这种想法是不对的。藩国,也是大清的一部分,藩国的土地,是我大清的藩土,藩国的臣民,也是我大清的臣民。凡臣服朝贡之邦,皆归于我大清的图,安南既然内附投诚,位列藩国,那么其藩国内咫尺之地皆尽王土,何必计较这区区四十里?你身为皇子,胸襟该开阔些,你的目光要放在天下图之上运筹帷幄,而不是于寸土之地锱铢计较。就如张英之家信,赏他三尺又何妨?”
“弘书,作为一个统驭寰区的皇帝,这四十里地,在云南是朕的疆土,在安南,仍旧是朕的藩土,没有丝毫区别。何况,那里穷山恶水、常年毒雾缭绕,并无多少民与土地,实际上,这次清查出来的一百二十里地虽然在籍册上有记载,但从未有过缴税之记录,也就是,那里,一直是游离在官府管辖之外的。”
“用一处不在掌控之中的土地,换取藩国的忠心,这与千金买马骨并无不同。弘书,身为上位者,你的目光不能局限在具体的事物上,你要将这天下看做棋盘,将所有人与物都看做棋子,你要做的,是用这些棋子去维持这个棋盘不散,而不是去纠结其中一颗棋子不该拿去兑子。”
“为了大清,在必要的情况下,任何人与物,都可以拿去兑子。”
但这一番话不但没叫弘书冷静下来,反而叫他心中火气更旺,出口的话也显得特别尖锐:“兑子?那儿臣倒是想问问您,是不是在必要的情况下,我也可以被您拿出去兑子?”
“等您百年之后,儿臣是不是也能在必要的情况下,舍弃掉您的名声、您的政绩去兑子?”
“你放肆!”胤禛勃然大怒,“不孝子,你现在是在诅咒朕早死、觊觎皇位吗!弘书,是不是朕的宠爱让你忘了朕的身份?还是你以为你的太子之位已经稳了?朕告诉你,你还不是明旨召立的太子,朕随时可以改变主意,你别太恃宠而骄!”
弘书的火气也不:“您少曲解我的话!也别想拿太子这事来吓我!我告诉您,这个世上没有谁是不死的,儿臣希望您能长命百岁!但也希望您不要去追求虚无缥缈的长寿,真将万岁当真,老来糊涂之后别去学史书上那些昏君信什么佛道、吃什么丹药!”
“而且,我在乎的从来不是什么太子之位,我在乎的是您!是您这个阿玛,我不想您因为这种事在后世史书上被评价功过相当,我希望您能在史书上青史留名,像秦皇汉武一样被后世子孙耳熟能详、引以为豪,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个寻常的帝王本纪被人遗忘在角落里!”
“我对藩国的态度,也不是谁教的,而是我自己从史书上悟出来的!藩国,就是外邦!就是反复无常的白眼狼!给他们的一切,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就安南,从唐时起,它们内附又叛出多少次了?如果它们真的忠心,现在就该是我大清的安南都护府,而不是什么安南国!”
“云南那四十里地,再是穷山恶水,它也是大清名正言顺的国土,
您今日将它送出去,它确实还是您的藩土。但您有没有想过以后?若后世安南再度叛出,我大清就要永远失去那四十里地,我们的后世子孙,若想要再夺回那块地,又要流多少鲜血?”
弘书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句话,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当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时,多少先烈就倒在那四十里地上,再也不能回家。而今天,他有能力阻止这一事情的发生,为什么不去做,哪怕只是能让那些先烈多一分回家的会,他也要全力以赴。
忍住鼻头的酸涩,弘书仰起头,眼中有点点水润,有一丝丝失望地看向胤禛:“皇阿玛,儿臣一直以为,您是不一样的,相比史书上那些虚伪的政客和高高在上的上位者,您心中是有原则有底线的,您是真切将百姓放在心中的。但,您现在却告诉我,您与他们并无什么不同,甚至您还要我也成为那样的人。”
“不,我不会成为那样的人,我永远不会将这天下看做棋盘,将这土地上的人与物看做棋子。我不想当什么上位者,我只想当一个守护者,在我心中,这天下和臣民都是我要守护的珍贵之物,任何情况下,哪怕牺牲我自己,都不会拿它们去兑子!”
“宁将鲜血流尽,不失国土一寸。”弘书斩钉截铁地道。
胤禛动容的看着儿子,他发现,他竟然从来都不曾了解过儿子,也不知道他在儿子心中,竟是这样高大伟岸的形象。一瞬间,胤禛甚至有些羞愧,因为他知道,他没有儿子想得那么好,他从来,就是一个上位者的心态,看重百姓也不过是看透了国家的本质,知道想要国家稳定,百姓才是根本。
但弘书,却有如此纯真赤子之心。
只是,这份心态,真的适合做皇帝吗?
胤禛心中出现前所未有的犹豫,他虽然一直自认自己是大公无我之人,但他心中也明白,他的无我并不是真的无我,最起码,他不可能会为了这天下臣民去牺牲自己。
他微微弯下身子,平视着儿子:“弘书,你知道你在什么吗?你知道,你这样的想法有多天真吗?这天下,所有人都有私心,他们只会想尽一切办法为自己牟利,你想守护所有人,但你守护的人却很有可能持刀向你,介时你该怎么办?”
弘书与他对视,眼中一丝动摇犹豫都没有:“阿玛,您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没有那么天真,我想守护的也不是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具体的人,我想守护的是这片土地和它之上的‘臣民’,它是一个集体,是与外邦相区分的一个概念。在面对外邦时,我无条件站在它前面,无条件为它冲锋陷阵。”
“但在只面对它时,我不单单是一个守护者,我还会是一个引导者和修补者,我会引导它走上我知道的最好的路、去最好的未来,我会修掉它的顽疾,补充它的缺失,让它变得更好更强大,让它即使在没有了我之后,也能从容面对狼子野心、碾压豺狼虎豹。”
“有人持刀向我,那他就是顽疾,是我该修掉的东西,我不会心慈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