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人类是需要充足的睡眠的,当胃部的饥饿感得到了满足,大脑就会向人下达睡眠的指令。睡眠是人类生存必须进行的行为,这是常识,也是最基本、要紧的生理需求。
所以吃饱了,就该睡觉了。
盘星教从上到下的生活作息都向教主夏油杰看齐的,想嗨也可以,出去,不要带坏家里的孩子。
但这是人类的常识,而不是五条悟的。
人类需要睡觉,咒灵可不需要。
面不改色一口接一口地把摆在自己面前的甜点全部吃掉的五条悟没有再犯吃餐具的错误,他收回,无视了美美子和菜菜子目瞪口呆的注视,像夏油杰那样把双放在腹部,微微偏着头,视线落在夏油杰身上。
——然后呢?
给他吃的食物已经吃完了,饭吃完了,然后要做什么呢?继续吃吗?
他还没有吃饱。
虽然这个叫甜点的食物味道很好,五条悟想,但是还不够好。
不过
人类的食物吃再多都没有一点用处的白色大猫端坐在座位上,按耐住想要出去捕猎真正食物的本能,乖巧地看着眼前愿意投喂照顾他的人类。
是友善的。
他可以听话。
夏油杰耐心地等待五条悟吃完饭,同美美子她们过几句话后,就带着五条悟去准备好的客卧休息了。
等待中的夏油杰也不是没有目的地什么都没做,他在仔细地观察五条悟。
在明亮的白炽灯的照耀下,他看见五条悟干净的白衬衫上有几处不起眼的污渍,纯白里混杂着几点污浊,令他觉得刺眼极了。
但除了这几点像是不经意沾上的污渍以外,五条悟衣着整齐完好,没有半点凌乱,不像是在战斗中失去记忆的。
是没有开启无下限才沾上的污渍吗?是已经失忆了一段时间了,还是近期才突然失忆的?如果是已经失忆了一段时间,那在他身边照顾他的人是谁?五条家的人,高专的人,还是那个世界的夏油杰?
为什么他一个人来到了这个世界?他来之前究竟在做什么,或者究竟遭遇了什么?
如果他来到这个世界是意外,那他是接触了什么极为特殊的咒具,还是遭遇了拥有特殊能力的咒灵?
但如果是有人在蓄意谋划的话
夏油杰眼底飞快地闪过一缕厉色,是哪个诅咒师势力,还是那群该死的烂橘子,亦或是两者合谋?
没有线索。
失忆的五条悟也没法告诉他答案。
夏油杰收敛起不心蔓延的杀意,很自然地握住五条悟的腕,带着人离开了餐厅。
回廊上依旧只有夏油杰一个人的脚步声,映在地上的影子有两个,并排着,一人牵着另一个人。
如果夏油杰足够认真地去观察五条悟的影子,就会发现他的影子其实是活的,有东西在影子里极为细微地蠕动着。
他没有注意到,一是没有观察别人影子的习惯,二是五条悟的绝对乖顺让他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满脑子只知道去想关于五条悟是如何失忆,又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事情。
他们来到了客卧门外。
这间客卧就在夏油杰的卧室旁边。
太近了。
夏油杰一边打开盥洗室的障子门,一边用五六岁孩子都能理解的语句教五条悟怎么洗漱,一边在心里想这里和他的卧室隔得太近了,万一他跑都跑不掉。
可谓是一心三用了。
五条悟乖巧的模样过于唬人,末了,夏油杰问他:“悟,听懂了吗?会用了吗?”
五条悟: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夏油杰放心地去回到自己的卧室,去帮他拿换洗的衣物了。
盘星教以前没有留客的先例,和五条悟身形相近的只有夏油杰一个,虽然高了半个头,但是凑合着穿一晚是没有问题的。
一个人留在盥洗室里的五条悟如临大敌地回忆着夏油杰方才的教导,一个动作停一下,一个动作停一下,仿佛卡壳的器,十分艰难地完成了刷牙洗脸的步骤。
到了洗澡这一步,他又顿住了。
洗澡该怎么做?
将近一米九五的白发青年直挺挺站在浴缸前,洗了脸也不擦,水珠顺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颌低了下来,沁湿了纯白色的衬衫。
看似平平无奇的蓝色丝带才被主人一同带着泡进水里,此刻却滴水不沾,干爽得可以随风飘扬。
五条悟想了想,弯腰伸去开水龙头。
水蓄满一半时,夏油杰从自己的衣柜里找到了一件没有穿过的纯色睡衣,型宽松,目测会很合身。
水蓄满三分之二时,夏油杰走到了客卧门口,五条悟关掉了水龙头。
夏油杰走进客卧,走向盥洗室,刚要开口,就听见哗啦一声,听起来是有好多水溅到了地上。
黑发青年眼皮子一跳,三步并两步走进门都没关的盥洗室,和衣服不脱、裤子不脱,鞋也不脱,整个人直接泡进浴缸里的五条悟两目对视。
夏油杰:
夏油杰单拿着睡衣,另一只捏了捏眉心。
天哪,他不是过脱了衣服才能洗澡的吗?
五条悟:衣服是什么?脱衣服是什么?
“悟。”夏油杰深吸一口气,把睡衣放进干燥的放置架上,向坐在浴缸里一动不动的人伸出,“先出来。”
五条悟伸给他,被他拉着站起来,走出浴缸。
大半缸的水都溢出来了,盥洗室里到处是水,造成这一切的白色大猫浑身湿透,浸满水的衣物紧紧贴着皮肤,一脸无辜。
夏油杰能怎么办?
他只能安慰自己,这个人失忆了,不是故意,而且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不能打,也不能骂。
是你自己要捡回来的,是你自己要捡回来的,是你自己要捡回来的!
如此三遍过后,年轻教主有再大的火气也熄灭了。
五条悟成功逃过一劫。
夏油杰又教了一遍洗澡的步骤,然后看着他放水,看着他脱衣服,看着他坐进浴缸里开始玩水,看着他找对自己放好的睡衣。
见他系在眼睛上的蓝色丝带也泡进了水里,夏油杰以为他忘了取,就想着伸帮他取下来,免得被泡湿了。
被拒绝了。
五条悟抬起挡了一下。
他不想摘。
夏油杰微微一愣,收回了,心里不免起了疑惑。
他的五条悟洗澡的时候都会把墨镜摘下来放到一边,就算现在换成了绷带,洗澡的时候多半也是会取下来的,毕竟绷带又不防水。
为什么这个五条悟不愿意把他的蓝色丝带取下来呢?那根丝带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除了颜色比较接近那双眼睛的颜色以外,还有哪里特殊吗?
夏油杰把新的疑问压下去,步履稍显沉重地走出盥洗室。
他没有关门,怕里面的人洗完澡以后连门都不会开,直接破门而出。
盘星教也没有余粮,能省则省。
五条悟为什么不愿意取下蓝色丝带?
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他的左眼里根本就是空的,只有幽蓝色的咒力填充其中,乍一眼看起来
像是一只新的眼睛,被看见了很可能会暴露他并非人类的事实。
超越世界咒灵五条悟失去的左眼作为破开[狱门疆]的代价永远的消失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回来的。
这根蓝色丝带算是一件特殊咒具,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下来。
五条悟轻轻拍着水面,宛如一个天真的稚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拍着拍着,他忽然停了下来。
有一个问题。
他想问一个问题。
五条悟从浴缸里站起来,照着夏油杰的那样,用花洒冲掉身上的泡沫。
水声刚停,夏油杰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悟,擦干身上的水才能穿睡衣!”
五条悟收回就要触碰到睡衣的,左右看看,拿起准备好的浴巾擦水。
他慢吞吞地擦干身上的水,先穿裤子,然后边往外走边穿上衣。
“悟,是谁?”
走到夏油杰身后,正好换好睡衣的五条悟疑惑地问道。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第一次话,也是夏油杰第一次听到他话。他得很慢,像是一个很久很久没有过话的人,一字一顿,还带着些微滞涩。
正任劳任怨给他铺床的夏油杰动作一顿,好一会儿才缓缓回头看他,那眼中的神情晦涩难辨。
半晌,他深深地看着五条悟像是在至深至圣的精妙鉴语:“你叫五条悟,五条悟,悟——是你的名字。”
名字?
名字是什么?
五条悟这样想,也这么问了。
夏油杰喉头一哽,些许酸涩涌入鼻腔,他站起来,走过去牵五条悟的。
白色猫猫乖乖伸给他牵。
“名字就是你的名称,就像他们叫我‘夏油杰’一样,你叫‘五条悟’,我叫你‘悟’。”
夏油杰牵着他走到铺好的榻榻米前,引导他躺下,为他盖好松软的被子,“名字就是你独一无二的名称,只有你叫五条悟,五条悟只能是你。”
五条悟陷进松软的被褥里,半懂不懂地:“我是五条悟,你叫夏油杰,你叫我‘悟’,唔那我叫你‘杰’。”
他有些高兴地扬起尾音,含含糊糊的语调听起来很可爱。
夏油杰拢进袖子里的双握了握拳,他笑着点头:“好啊。”
五条悟没有再话,隔着蓝色丝带看他,被遮住的眼神里满是空白的懵懂和亮晶晶的光。
“晚安,悟。”
“晚安,杰。”白色猫猫鹦鹉学舌,现学现卖。
夏油杰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站起身,脚步轻盈地走到门外,轻轻关上了客卧的大门。
五条悟一动不动地躺在榻榻米里,耳边清晰地捕捉着夏油杰每一个动作的声音,直到隔壁的人也躺进了榻榻米里,呼吸逐渐变得轻缓,保持了这个动作两三个时不变的五条悟才学着夏油杰翻了一个身。
五条悟?
我的名字?
窝在被子里的五条悟眨了眨眼睛,他思考了一会儿后,在已经满满当当的五分钟记录里硬塞了一句话进去。
“我的名字是‘五条悟’,夏油杰叫我‘悟’,我要叫他‘杰’。”
看着这句话,五条悟心里莫名涌上一股满足感,他像猫似的蹭了蹭软绵绵的枕头,戴着他不肯摘下的蓝色丝带,模仿着隔壁的夏油杰进入假性睡眠状态。
安静昏黑的客卧里,五条悟的呼吸频率逐渐和夏油杰重叠,昏黑的室内有更黑暗的东西从他身下延展开来,慢慢地、从内里包裹住了这间卧室。
那是他的影子,影子有什么极为恐怖的
东西正在向四周游走,在黑暗中看不清形地蔓延伸展着,直至这个的空间没有了空白的间隙。
如同最忠诚的守卫,最锋利的刀剑。
保卫他。
陪伴他。
今夜的夏油杰久久不能入睡,熄灯后,他就怔怔地望着天花板,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在想盘星教。
他在想五条悟。
他在想此刻就在隔壁睡觉的五条悟。
他在想他的大义。
一个多月前,他向高专下达了战书。
一个多月后,他捡到了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雏鸟般将自己当做学习对象的五条悟。
夏油杰闭上了眼睛。
如果要实施那个计划,就必须保证能将五条悟牵制至少十分钟,米格尔不行,他做不到,和五条悟比起来他太弱了,即便他拥有可以扰乱抵消一切术式效果的[黑绳]。
但如果去牵制五条悟的人是另一个五条悟呢?
五条悟很强,比他的五条悟要强大很多,而且他很听自己的话。
如果
如果是他的话
夏油杰猛的睁开眼睛,如溺水的人那般张大了嘴无声喘息。
不可以。
不可以!
他想起五条悟朝他伸来的,他想起五条悟乖顺地听从他的话行动,他想起五条悟叫他的那声“杰”
不可以!
不能让五条悟去对付五条悟。
一旦他想起来,一旦他的世界和这个世界别无两样
夏油杰抬起捂住了眼睛,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他狠狠击碎了适才那个还未成型的想法,尽力平复着呼吸和心跳,强迫自己入睡。
不是已经计划好了吗?
那就按照计划走。
他突然出现,也可能突然就离开了,这期间,就当做是一次冬日限定的奇迹吧。
夏油杰偏头去看那面隔开了两间卧室的墙,他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闭上眼睛,真正地睡了。
国外的一家五星酒店里——
结束了一天紧凑的任务,好不容易有点时间补觉的五条悟几乎沾床就睡。但他没有睡多久,就仿佛在梦中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似的,紧紧皱着眉,想要醒来,又怎么也醒不过来。
梦里有人在呼唤。
孩子
我的孩子
谁?
你是谁?
谁是你的孩子?
梦中的五条悟被笼罩在一片沉沉的黑暗中,走不出去,也摸不着边际。
本来就因为那群烂橘子乱给他塞任务而憋了一肚子火的五条悟更火大了:“出来!来都来了,又不敢露面了吗?!”
那双苍空之眼里燃起了熊熊的怒火,咒术界最强的耐心迅速消耗殆尽,他冷笑着,摆出发动术式反转的势:“躲?那我就打到你出来!”
他运转起体内浩瀚的咒力,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孩子
我的孩子!
回来!回来!
那个声音里饱含悲怆和哀恸,是一位母亲企图拯救她心爱的孩子而不得的痛苦和绝望。
即将成型的术式熄灭了。
五条悟烦躁地啧了一声,仅维持着无下限术式,他翘着二郎腿坐在空无一物的黑暗里,很不耐烦地问:“你究竟要做什么?我还有事欸,你不是想把我困在这里听你哭吧再不放我出去,我要生气了,杀了你哦。”
那个声音还在哭喊着她的孩子,没有理会最
强咒术师的威胁。
“哈!”
五条悟这次真的生气了。
什么嘛,擅自把他搞到这个不知道是他自己的梦,还是别的什么鬼的地方,自顾自地哭喊,还把他的话当空气!
杀了你!
绝对杀了你哦!
三天四夜没有合眼的五条悟怒发冲冠,再次摆出发动术式的起式,这一次是虚式。
绝对,一击破
悟!
堪堪成型的[赫]和[苍]泡沫般褪散了。
他听到了什么?
五条悟拧起了眉。
悟!回来!
悟?
是在叫他的名字吗?
五条悟有些不确定,叫“五条悟”的全霓虹只有他一个,但是名字里有“悟”的,估计有不少。
悟!!!
这一声太高亢,太尖锐了,一时间,震得没有防备的五条悟脑子里嗡嗡直响,耳朵里一阵电视屏幕变雪花时才有的声音。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伤害。
然而下一秒,五条悟发现自己早了。
——一阵强光猛的在黑暗中炸开。
梦里的五条悟没有缠绷带,虽然及时闭上了眼睛,还是被白光闪得一偏头。
起风了。
他再睁眼,发现自己在天空上,下面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草地里躺着一个人。
黑衣,白发,边有一个黑色的眼罩。
那是他自己!
五条悟想飞下去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却发现自己怎么飞都无法离开这片天空。
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把他搞到这里来,哭喊着孩子和他的名字,又给他看到这些,现在却不让他看清楚。
“你是在耍我吗?”
是咒灵,还是诅咒师?
幻觉系?
五条悟气呼呼地抱着,也不飞了,就等着看对方还有什么把戏,等他看完了,再一发茈轰碎这个鬼地方,以及背后的人或者咒灵。
风吹了一会儿就不吹了,那个躺在草地上的五条悟站了起来,他向前跨出一步——
天裂了。
仿佛世界末日一般,电闪雷鸣,熔岩在天空中爆发,狂风在嘶吼,压顶的乌云盘旋着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漩涡。
那个五条悟又向前跨出一步。
咔嚓一声,像是玻璃碎了一地的声音,末世停滞,他的前方裂开了一道长长的裂缝,里面是斗转星移,是深邃恐怖。
我的孩子!
那个声音又一次哭喊着:悟!回来!
五条悟确定了,这就是在叫他,在叫那个五条悟。
他要做什么?
那个五条悟没有回头,就像那年在新宿街头转身离开的夏油杰一样,走得那样的决绝,那样的残忍。
我祭献我自己,向世界
五条悟听到了他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近乎叹慰的笑意,和原来如此的了然。
达成——
完美结局。
五条悟瞬间睁大了眼睛。
完美结局?
什么完美结局?
他向那个头也不回坠入裂缝中的五条悟伸出,这一次他没有被阻拦,他如同流星般向他掠去,却在即将到达时失去了对方的踪影。
裂缝消失了。
末日在倒转。
只有一个声音在悲恸:我的孩子!回来!回来啊!我的孩子!悟!回来!!
五条悟顿时明白了这个声音是谁。
——是世界啊。
他睁开了眼睛,床头的闹钟显示现在是凌晨五点二十八分。
摆在枕头边的亮了亮,五条悟伸拿过来一看,里面是他的学生们给他发的短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看这措辞和敬语,是犹太吧。
啊呀,真是一刻也离不开老师吗?
因为真希不想给分外嫌弃的老师发短讯,点来点去只能自己上的乙骨忧太:哈哈,哈。
算了算时间,五条悟决定给可爱的学生一个惊喜,他撑着就要坐起来,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枕头的另一边,放着两只花束。
一只是蓝色的雏菊,一只是银白色的金鱼草。
一个寓意着幸福快乐,一个寓意着健康成长。
还是他的眼睛和头发的颜色。
是谁放进来的?
五条悟将两只花束拿起来,他想起了梦里的那个声音。
“世界吗?”
花是祝福,那梦呢?是想要提醒他什么吗?
祭献
梦里的那个他为什么要祭献自己?完美结局究竟是什么?世界又想告诉他什么?
五条悟握着这两只独一无二的花束,轻嗅着花香,脑子里隐隐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
完美的话,有什么让他觉得遗憾的?遗憾到要通过祭献自己才能实现?
还有
五条悟握着花束向后一倒,陷进了松软的床垫里,舒服的感觉让他愉悦地闭上了眼睛。
那个五条悟,真的是他吗?
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