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离在思考帝俊目的之时,对方也将她放置在话题中心的位置。

    单方面。

    因为太一在修炼，然后抽空嗯嗯两声表示自己在听。

    帝俊自言自语地很开心。

    他最近一段时间心情不错，洪荒的确热闹,连此起彼伏的麻烦都让他愉悦,往往他刚站在漩涡边试试水，下一秒就自动地跳了进去。

    哪怕这一次被算计着当刀对上，也因为可以见到那个人而消弭了怒火。

    “太一，你喜欢最近的生活吗？”帝俊着,突然又问起了他的想法。

    太一本不想回答，可帝俊目光一眨不眨盯着他，还一副期待满满的模样,这让他不得不睁眼,语气无奈，“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我以为差异很大，太阳星上只有我们俩,隔壁羲和又时不时闭关,每天相对而见永恒不变,哪有这边绚丽多彩，每时每刻都有新的事物出现。”

    “你永远无法预料下一刻会有什么惊喜，这些弱的生命明明无比脆弱，可又美丽地无法不为之动容。鹤寿千岁能极其游,蜉蝣朝生暮死，亦可尽其乐,你我之辈，又岂能不恣意平生，闻名天下？”

    他缓缓着，极尽豪气,太一盘腿在他对面，眼眸倒映着他意气风发的身影，依旧保持着聆听的姿态，并在适当的时候开口，“大哥想如何？”

    “我啊，我想千秋功业尽成一身，万古洪荒众心所向。如祖龙元凤那般，统率一方子民，不，我比他们更有信心，这浩浩洪荒、九天十地，天星所照之处，皆是吾所领属；万般繁华，千种光耀，都是吾掌中宝珠。吾会是这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第一位的皇者，大日凌空照世，而吾睥睨众生！”

    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让人清楚意识到眼前这位是天生的君王，是煌煌烈阳孕育而出的天骄，在他的身上，藏着如旭日般炽热的能量，有着无可想象的巨大力量，这份力量可以让听者信服，相信他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会成为他话中那个凌驾于众生的王者，会心折于他的胸怀与气魄，在他激昂慷慨的宣言下纳头拜下，高呼吾皇永在。

    换成任何一位生灵，恐怕很难不立刻臣服此刻的帝俊，臣服于这位必定加冕的王者，臣服于他的伟岸与豪迈。

    可他的面前只有太一。

    只有太一听到了他的宣告，于是现场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在他眼中，一种潜藏至深的绝望开始翻涌，在最是激荡的时刻，他不合时宜地感到悲哀。

    但他无法明，他只是望着帝俊眼中强烈自信的光芒，在其中有他的影子，更倒映着整个世界的色彩。

    “啪啪啪——”

    有掌声打破了这份无言，有脚步声出现在这片土地，有来客让飞扬的情怀重新落回原地。

    “好一番远大志向。”来人不吝赞美。

    “那可有令汝心折？”帝俊从从容转身，似乎对她的出现并不意外，“这番只给太一着实浪费，刚好吾也想听听你的想法，柳离。”

    柳离抬头冲他露出一个笑容。她经常笑，可笑与笑是不同的，这一次的笑带着不加掩饰的张扬，她一向都是不动声色的，像水流缓慢又无法抗拒地推进，直到将对方淹没窒息，将一切情绪波动都沉在深渊之下，旁人无处猜测。

    静水流深，不露锋芒。

    可这一次，她再没有虚掩，以近乎和帝俊一般昂然的姿态站到了他的面前，以不落下风的气势遥遥相对。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将这世间繁华据为己有，令此芸芸众生视汝为尊，一言出而万物随，一念起而乾坤动。”

    “是又如何？”帝俊负挺立，一身气势毫不退让，“吾有这份雄心，亦有这份能力。何况你现在在做的，不恰恰与吾相同吗？”

    “亲眼见证过龙凤麒麟的威光，你当比吾更加明晰前路的光辉，柳离，既然我们都有一般勃勃野心，又何必在这里讨论孰是孰非。”

    帝俊慨然道，他的语气不缓不急，谈起野心时只有亮得惊人的光芒，而此时此刻，这份光芒落在柳离眼中，换来得只有一份摇头。

    “既然如此，那这条路，我们注定是敌非友。”

    王者路上注定无法并肩而行，柳离追求的纵然不是统一，可她想要推行的理念需要强权来维护，她骄傲又偏执地自信除了她没谁能将之贯行——只有真正见过和平秩序的人才会切身明白其中的意义，只有真正走过最底层的平凡人才理解面前的苦难。

    在是敌非友落下之时，柳离清楚看到帝俊的眉头拧起，他似乎很难理解这句话出现在她的口中，更可能是他所窥见的未来与现实如此不同。

    柳离不可避免再次回忆曾他们初见的话语。

    “吾等将共同创造一场辉煌大业。”她低声念出他之前的话语，“帝俊，你在推演方面或许还需要精进。”

    帝俊为她的话语陷入沉思，“我不明白。”

    他缓缓道，在柳离话语落下之后，“如果未来需要将你击败才能达成，那吾不介意多费些力气。”

    “然而歧途陌路，你我只能有一方留存，吾失败之日，便是殒身之刻。”柳离坚决道，“当然，我更相信站到最后的是吾。可你又岂是肯屈居下首之辈，所以从一开始，那个未来就是妄想。”

    柳离与帝俊的目标是完完全全不同的。帝俊求一世伟业，志欲超越祖龙元凤，一统洪荒君临天下。可柳离不是，她求的是兼以易别，天下一同，为此整合鳞甲也好，明助龙族暗辅水族也罢，都在试图从局部开始推动着世界朝她所想发展，之后需要的是强权统一，或是分裂并立，皆取决于未来的变化。

    这种情况下，柳离如何会选择与帝俊一同，如何会愿意让自己呕心沥血的事业成为他王者路上的陪衬！

    “为什么？”帝俊听出她语气中的坚定，亦如他的决心无处动摇，哪怕是除却天所演，单就柳离这个人，他又何尝不欣赏万分，想要拉拢，乃至期待未来共事时所能碰撞出的花火。

    他欣赏她的胆魄，更赞许她的能力，如果有她的帮助，那会是一件想起来就为之欣喜的事。

    帝俊喜爱这人世，一草一木，一鸟一兽都令他喜悦，令他驻足，他不认为占为己有的心思有何不对，他亦无法想象，做着同样行动的柳离为何有着这么鲜明的抗拒。

    “如果你忧虑的是屈居吾下，那吾可以保证，吾不介意你与吾并肩。”帝俊坦然道：“吾之王者路上，并非只有吾自己立足。”

    似乎是觉得空太过苍白，帝俊转头把沉默看戏的太一一把拉进场上，“就像太一，吾若为皇，太一亦可为皇，你亦然。”

    “皇位之上，又容得下几分大度？诸星争辉，谁占鳌首。”

    “大日之下，又有何星辰光辉堪比。”帝俊举指天，“吾知晓你之能为，吾也知昔年龙凤从无并立之言，可吾不同，吾容得下你，容得下天下俊杰，吾不惧何者与吾争锋，因为吾注定是那最光耀之星。未来不只是你，任何雄才英杰吾都可纳入羽翼，任其大展身、尽施其才，只要愿意，只要有意，吾不会拒绝任何投效，不会忌惮任何帮，吾有这份胸怀，更有这份能力！”

    帝俊从来自信，不仅自信在自己能成就伟业，更自信伟业路上无人可与他相争。

    何等天纵之才、何等惊才绝艳，帝俊要成世间第一等的伟业，不是自任奇才寥落唯他独照，而是众星同处不掩其光、豪雄并立力拔头筹，纵然世上天骄千万，他之光芒无人能比！

    这就是帝俊，他承袭着太阳星最炽烈的光辉，昭昭曜曜，无可相匹。

    谁能不为这份胸襟心折，谁能不为这股信念叹服，谁能对天生的君王无动于衷，谁能对举世的英杰毫无波澜，直面着宣言的柳离尚且心潮翻涌，一瞬间竟然也有对这般同伴心动非常。

    可她还是压制住了涌动的心怀，压住那几欲脱口的话语，冲动与热血早已随战争远去，她又何尝不是信念的凝聚。

    “你的话语，我无法不心动，”柳离抬按住胸膛，掌之下心脏恢复正常跳动，她听到自己喘息的声音，她正视着自己内心的想法，“可是，我明白自己选定的道路。顺应了这一刻的激情，留下的可能是一生悔意，道不同不相为谋，至少让我先清楚，你的道和我的道，究竟能否共存。”

    “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柳离的声音忽而变得轻快起来，帝俊却忍不住肃容以对，因为她的认真与慎重在她面上浮现，于是帝俊也给出了应有的严肃，“你且。”

    “别那么紧张，”似乎被帝俊这份罕见的肃穆感染，柳离反而劝起他来，“并不是什么特别的问题，只是想知道，你的王道是万民臣服、威加海内，还是众心所向、协和万邦？”

    “有什么区别吗？”帝俊不解，“吾道所向，苍生皆往，明光所照，天地同沐，有何异哉？”

    “不一样，很不一样，不同的答案注定你的道路迥然不同。”柳离眼中有奇异的光彩，或者更像是一种属于她独有的思考，在谈起时令她熠熠生辉，“你若是想称王称霸，按着你现在的根基继续前进，招揽强者，聚沙成海，之后趁势而起，凭借强大的力量，自然过处无不服膺，成就洪荒独一份的势力，成就你的王者之路。”

    “另一种呢？”帝俊听得入神，催促道：“不瞒你，我之前所想正是和你所料相同。吾在这地上没有根基，洪荒异种实力强悍却各自为政，与各族少有交集偏向，无疑是最好入的部分，唯一困难就是能有压服他们的力量，而这方面，吾恰恰不缺。”

    “洪荒奇兽异种难数，一旦聚合他们，你便有着能让世上绝大部分族群低头的力量，纵使龙凤亦无不可。这条路开始艰难，往后势力壮大，只会越来越轻松。”

    柳离一点一点拆解分析着，她在这方面的思考由来已久，因为这类似昔年龙凤麒麟的方法，他们基于本族的强大吞并控制其他族群，帝俊与太一自身没有种族基础，便从异种入建立起自己的组织，然后完成目标。

    这是正统无比的路数，可却是与柳离所行完全不同。

    “另一条路却是开始简单，往后渐难。”柳离缓了口气，专心道：“若想众心归服，视若一体，仅凭武力远远不够，或者武力达成的只能是一个光彩的架子。当你失去力量，跌落王座，因之聚拢而来者如云流散，皆成泡影。”

    “所以？”

    “聚百族为一身，合万民于一统，以信念成就信仰，你便是他们的象征，是众生所向的化身，心甘情愿追随你，臣服你，无论你在低谷还是高峰，皆是他们无可替代的王者。”

    “怎么做？”

    帝俊听到了自己的喘息声，于是他收敛心神，沉声道。

    “带给他们安定，守候他们和平，回应他们期待，给于他们圆满。将你的意志贯彻他们一生，将你的痕迹镌刻于他们魂灵，让你的存在与之息息相关，不可分割，而后与之同生共存，妖族不灭，妖皇永在。”

    “那何谓妖？”

    “草木鱼虫，飞禽走兽，山川河泽，风云雷电，世间有情有灵之辈，皆可为妖。”

    眉眼带笑的女子缓声轻语，声音不大却如雷霆般轰然炸响在帝俊耳边，从未有人诉过这般愿景，从未有人如她描摹过此番画卷，一字一句都荡开新的天地。

    帝俊以为世间不会有谁比自己更加狂妄，然而事实证明，柳离比他更加疯狂。

    他喜欢她的疯狂。

    “好！得好！”帝俊大笑一声，一步向前拉住柳离，“知我者莫如汝，若能成这番风流，才当是不悔一世。”

    “这很难。”柳离保持了她的平静。

    “难如开天辟地又如何，”帝俊摇头，语气坚定不移，“一念既起，万劫无阻，粉身碎骨，不肯回头。柳离，你能有此言定然心中已有成算，来我身边，与我一同将它变成真实，我需要你，而你可以做到。”

    为何那心血来潮落在她的身上，为何注定的未来如此动人，帝俊只觉心头一片畅快，那是前方拨云见日的朗然轻快，是念头通达的明晰清醒，一生所求至此而现，而后一生，再无迷茫。

    那是他此生高悬的骄阳，照亮往后无尽迷途。

    纵死无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