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粒珍珠的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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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如响铃,人若折草。

    顾惜朝在逃亡。

    一口气不敢歇地逃亡。

    盛年不会真死。

    顾惜朝下毒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但在牢狱中听到确切消息时,还是松了口气。

    但盛年不死,等他身体恢复,要死的就是顾惜朝!

    凭盛年的本事,查出真正下毒者何人,不过时间问题。

    盛年会怎么处置背叛他的人?

    顾惜朝只是想一想,脑门就凉了大半。

    所以顾惜朝必须逃!

    盛年逼毒要三天三夜,中间不得有人打扰,这三天里,就是顾惜朝逃回北宋的最好时。

    顾惜朝不敢在蒙古境内逃。

    他一路向东向南,一头扎进西夏。

    头顶的白眉苍鹰始终高悬,成为他挥之不去的阴影。

    鹰是在天上给人带路。

    给谁带路?

    给追兵?

    还是给盛年?

    若盛年恢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带人来追,顾惜朝也不会惊讶。

    因为盛年太信任他了。

    他跟在盛年身边三年,从没见他这么信任过一个人。

    越是信任,遭到背叛的时候,就越要反击以残酷的下场!

    顾惜朝仰头又低头。

    隐在袖中的神哭斧几次蓄势。

    起势又颓势。

    鹰忽近又忽远。

    顾惜朝总抓不住时。

    鹰很警觉。

    比人更警觉。

    至少比它的主人警觉。

    顾惜朝自嘲。

    顾惜朝又想到几天前,他端那毒姜汤给盛年的时候。

    盛年一对狭长的丹凤眼敛了利刃,仿若春柳浸春河:“惜朝,你可想好了罢?”

    盛年问得没头没脑的,却叫顾惜朝从头颤栗到脚尖,几息之间,脊背汗出如浆。

    “好罢,不逗你了。”

    盛年收敛笑意,脸色寡淡地指了指远处水鸟嬉戏的河滩:“你看那几头丹顶鹤,里面丹顶最漂亮的那头,我闲暇时,总喜欢钓了虫饵,挂在他面前诱惑他。想叫他跟着跟着,忘了脚下的路,一脚扑棱进水里边。

    “不过这丹顶鹤还挺有聪明劲儿,一次不跟,次次不跟,很有自己的坚持。”

    顾惜朝跟着望去,没看出哪头丹顶鹤格外漂亮,跟着道:“然后呢?”

    “然后?”盛年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我每次逗他,心里都在想,他怎么还不动脚,还不扑水里呢?等他这回真合了我的意,扑进水里了,我反倒怅然了。”

    顾惜朝仔细回忆,印象里都是盛年伏案工作、吩咐下属的画面,没见过盛年哪一次有闲情逸致,跑到水边去逗丹顶鹤。

    或许是他没见过的时候,私下里玩的。

    顾惜朝思忖一瞬,答道:“大概以前你逗弄它的时候,你喜欢的,就是那丹顶鹤不管怎么逗,都坚持自己,不真正被你成功逗弄的样子?”

    到这里,顾惜朝为盛年的恶趣味失笑一瞬:“它越不被你成功逗弄,你就越想逗弄它。不定你私心里想的,就是那丹顶鹤最好一辈子别顺你的意扑棱进水里,你就好慢慢地,逗弄它一辈子了。”

    盛年仔细看了顾惜朝两眼:“还是你懂我呀,惜朝。

    “可惜,丹顶鹤的心不在我这里,他要飞走,飞到远方去找老婆孩子热炕头,我是拦不住的啊。

    “不过没事,这鸟既然被我看见了,还想找第二个主人?我就喜欢不听话的鸟,不听话的鸟,驯起来才好下重,驯起来也格外有劲道。等驯好了,也会比一开始就乖巧的

    鸟更听话、更伶俐。

    “——未来还长着呢。”

    盛年意味深长地罢,把姜汤一饮而尽。

    顾惜朝从回忆中抽身。

    盛年的那一番话,再回想这三年来似玩笑似试探的一幕幕盛年他事先真的真的不知,那姜汤里有毒吗?

    可如果盛年知道,他为什么要喝下?

    又为什么什么也不做,任他这么轻松地逃了出来?!

    顾惜朝越是回想,就越是不寒而栗;

    越是思索,就越是迷雾重重!

    顾惜朝揉动面颊。

    三年前,他来蒙古时,风沙满天,颓丧却野心勃勃。

    三年后,他离蒙古时,微风艳阳,却比来时,更浑浑噩噩,像一条丧家之犬!

    “唳——!”鹰落。

    远处的身影渐渐明晰。

    顾惜朝也渐渐苦笑,苦得不能再苦:“惜朝何德何能,能叫蒙古国师、堂堂至臻境,不远千里,亲自追杀!”

    八师巴身影闪现,飞快迫近,隆隆呼一声佛号:“既为蒙古若相,亦为吾友!”

    八师巴近了,顾惜朝才看见,这位年轻大师的脸上,憔悴与担忧挥之不去,但更为浓厚的,是那双眸之中,熊熊燃烧的怒火!

    每一寸怒,都足以掀起将十个顾惜朝挫骨扬灰的砭骨杀意!

    顾惜朝拔腿就逃!!

    他已为这一天准备了很久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逃!

    一个人,能在一个至臻境底下逃多久?

    一个才触及登峰境边缘的人,能在一个执意杀你的至臻境底下逃多久?

    何况是在西夏城市,人群之中。八师巴几句交涉,顾惜朝的通缉令,已经被西夏朝廷贴满了大街巷!

    头顶的白眉苍鹰也时时刻刻盯视逡巡,誓要为它的主人报此血仇!

    两个半时辰。

    这不是顾惜朝被找到的时间。

    这是顾惜朝从满怀希望,到终于绝望的时间。

    顾惜朝奄奄一息地瘫靠在墙边,遍体鳞伤,肚子破了个大洞,风从身前钻进去,从背后钻出来。

    竟然是要死在这里。

    潜伏三年,几次犹豫,几次推迟,最后什么都做了,什么都背叛了,什么也不剩了。

    没想到,竟是死在这里。

    顾惜朝哈哈大笑,却只发出气音,血沫流了满嘴:“国师大人,不给我留一口气,交给若相大人亲自处置吗?”

    八师巴在顾惜朝眼角边停下。

    顾惜朝眼角余光望去,一只盛年军中专用的信鸽落在八师巴肩头。

    八师巴展信,眉眼渐渐皱起,展开,又皱起,沉寂。

    “他的亲笔信。”这是八师巴的第一句。

    “他让我放你走。”这是八师巴的第二句。

    八师巴指尖一松,信纸打着旋儿,覆在顾惜朝眼上。

    顾惜朝颤抖伸,展开来看。

    信很短,字很急,一看就是听到消息后仓促写就:

    八师巴,我安好。

    放顾惜朝离开。

    “为什么?”顾惜朝茫然问。

    八师巴已经离开。

    没有人回答顾惜朝的话。

    “为什么?”顾惜朝泪水淌满面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世上最教人动容,无情人的有情,狠心人的刹那心软。

    但是。

    但是但是但是但是但是。

    为、什、么?!

    顾惜朝不懂。

    不敢懂。

    这三个字,在顾

    惜朝脑中久久久久,萦绕不去。

    顾惜朝把伤将将养个半好,又踏上回北宋的归途。

    远方传来一个接一个消息。

    蒙古若相中毒,下毒指使者尚不明朗,若相盛年将怀疑矛头直指蒙古朝中。蒙古朝中互相指认怀疑,暗流汹涌,成吉思汗迟迟未能查出真凶。

    蒙古若相盛年中毒第三天傍晚,于北征军营中皇袍加身,反出蒙古,裂蒙古北方吉利吉思、秃麻、豁里、八剌忽、斡亦剌、乃蛮诸部为国土疆域,建立大汇,自立为帝。

    顾惜朝伤重未愈,低着头咳嗽,反身北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心底不断低声喃喃。

    ‘为什么?’

    蒙古近半疆域就此从蒙古地图上划去。

    蒙古国师八师巴前往会见汇帝,昔日友人不欢而散,疑似决裂。

    顾惜朝望着高旷的天,在上吹了口气,吐出白雾,思维却留在过去:‘为什么?’

    蒙古朝廷内乱蜂起,两支大势力、十一支势力约好了般造乱,成吉思汗忙于镇压内部,对最大的反叛头子盛年鞭长莫及,无暇他顾。

    趁蒙古内乱之时,大汇抖擞精神,短短二十天吞并西辽,其过程之润滑,如热刀切油,叫人几乎要以为,西辽朝廷早已与那汇帝暗通曲款!

    ‘蒙古内乱的背后,肯定有盛年的笔,’顾惜朝凭借三年来对盛年的了解暗暗判断,下一瞬,思维又游移开去,眼前浮现那张简短的纸条,心底喃喃,‘为什么?’

    蒙古内乱稍定,成吉思汗终于有精力处理叛蒙的若相,如今的汇帝。但大汇羽翼初成,而成吉思汗重大臂膀已失,他再想灭汇收复失地,也已经没那个本事再做!

    顾惜朝回到了北宋。

    晚晴没有和铁旧情复燃。天下第七带来的话,估计是傅宗书特意吩咐,来刺激他的。

    傅宗书看他的目光仍旧如三年前那般叫人不适,轻蔑、挑剔、贬低,奈何拗不过晚晴的苦等。

    终于,在一个阳光不够明媚的日子,他和晚晴完婚。

    婚礼当夜,大汇吞并高昌回鹘的消息传来。

    顾惜朝握着喜秤,掀起傅晚晴红盖头的动作顿在半空。

    “惜朝?”

    “晚晴,我”顾惜朝勉强扯出个笑容,“我没事。”

    眼前的红盖头化薄化淡,化作那日信纸,写上盛年零星的两句话。

    顾惜朝心底不停歇问:‘为什么?为什么?’

    傅宗书没有重用他。

    整个北宋朝廷,上到皇帝,下到衙门吏,没人关心他在蒙古潜伏三年,到底干了什么。

    “那盛年的毒是你下的,如今这事你最好烂在肚里,否则不论汇帝盛年知道,还是蒙古成吉思汗知道,我北宋都要大难临头!到时候,本相只能忍痛,把本相的女婿、晚晴的夫婿交出去,给两国赔罪了。顾惜朝,你可知道?”

    傅宗书竟还花心思找了个借口敷衍他。

    ‘真叫我受宠若惊。’顾惜朝在心底冷淡道。

    顾惜朝心底没有半点波澜。

    三年前去往蒙古之前,在傅宗书面前的不甘、怨恨、卑下、郁郁不得志,都不再有。

    在盛年下做过事,见识过盛年这样的上司,再回头来看傅宗书,他是跳梁丑,都提拔了他。

    如果顾惜朝此刻照照镜子,就会发现,他脸上的隐含着的轻蔑神色,竟与他共处了三年的上司盛年,如出一辙。

    顾惜朝不知道。他唯独心里不断不断:‘为什么?’

    “惜朝省得。”顾惜朝低头温驯道。

    顾惜朝在一个偏僻部门领了一个陈年积灰的职位。

    晚晴担忧

    地看他,顾惜朝不在意地笑笑。

    傅宗书没有重用他,反叫他松了一口气。

    不出是什么感觉。

    顾惜朝知道,他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和盛年再见的会。

    但光想到假若他在傅宗书下得了重用,他就已经开始害怕,盛年的脸庞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用似笑非笑的、人尽可夫的眼神看他:‘原来惜朝,是什么人都能用你的?’

    顾惜朝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宁愿沉沦,泯然众人。

    唯独那些无处展才华的日里夜里,他一次次回到那奄奄一息的当日:‘为什么?’

    之后大半年,大汇吞并古格王系、吐蕃诸部、大理等国,扩张之势头挡无可挡,国土之巨,已从建国之初的半个蒙古,扩大到半个天下!

    大汇一日比一日昂扬崛起,顾惜朝在北宋一日比一日蒙尘、低郁。

    人不能多想。

    人不能做后悔的事。

    人一旦多想,就会止不住地折磨自己:如果那一天,我没有下毒,没有背叛盛年现在的顾惜朝,会有多意气风发?

    人越失去什么,就越想念什么。

    他会后悔,会恨。

    会死死地恨自己——

    恨你本来可以有这一切!

    有什么?

    盛年的信任。

    盛年的重用。

    无比璀璨的未来。

    以及——

    盛年的绝对信任。

    整整两年。

    ‘盛年盛年,’顾惜朝一天天,每一刻都在喃喃,‘为什么?’

    脖子上的链条一寸寸收紧,这平庸的生活,真叫顾惜朝窒息!

    可链条,却再也,回不到握它的人中。

    已是两年。

    汴梁龙抬头的雨,好大好凉,直直浇进顾惜朝的心里。

    傅相府中。

    衣公子早已收回了他看顾惜朝的那一眼。

    傅宗书又替衣公子加茶。

    衣公子一身幽暗深海般的蓝色,外罩同色淡薄纱。身上披珠挂玉,各色美玉宝石琉璃一串一串,错落有致地缝在衣上,摇摇坠坠,动身间便有各色响声。一眼看过去,不觉俗气,反而给人以高不可攀的雍容华贵之感。

    而衣公子这个人给傅宗书的感觉,也和深海一般,叫傅宗书捉摸不透。

    两人的谈话已到了尾声。

    衣公子道:“我替汇帝带给傅相的话,也就是这些了。要不要做,吃不吃这一口,就看傅相。”

    傅宗书道:“汇帝已经知道当年给他下毒是本相的计划,汇帝就真能不计前嫌?”

    衣公子低笑道:“若非傅相是当年那计划的主导人,汇帝对您恐怕还看不上眼!”

    傅宗书面色一变。

    又听衣公子道:“汇帝不怕能算计到他的人,就怕连算计都没那个本事算计他的人!毕竟这世道——”

    衣公子向傅宗书敬了敬茶:“敌人是一时的,而蠢,是一辈子的!”

    傅宗书哈哈大笑,鼓掌道:“好、好!”显然是被这话得通体舒泰。

    衣公子又道:“若真汇帝一点芥蒂也没有,就算我信,傅相也要心里打个鼓。这样,我这里有一千金,傅相便折个价,将当年下毒的这只卖予汇帝,您当年派人给汇帝下毒的事儿,买卖过后就算翻篇了,您之后合作起来,也好心里踏实。”

    傅宗书抚过长髯,摆大方道:“何必一千金如此破费?这只摆在我这里,也没什么大用,本相还嫌弃他占地方。衣公子,本相这便将这只送与汇帝,还望你代本相传达本相对汇帝不计前嫌的感激!”

    衣公子

    道:“傅相如此爽快?我可听闻,这只还是您的女婿!”

    傅宗书道:“女儿可以和离,可以再嫁,本相的女儿不愁嫁不出去!”罢,就要将一边的顾惜朝招来“送人”。

    顾惜朝面上看不出表情,但是个人都能感到,他已难堪到极点。

    衣公子愣了愣,忍不住肩膀抖动,整个人抖动,低低笑起来。

    他笑了一会儿,拈下衣服上一粒幽蓝珍珠,递给傅宗书,道:“这样,一交钱,一交货,我承傅相替我省钱的情,傅相也包容我这点买东西就要付钱的商人毛病。”

    傅宗书郑重接下,两方皆大欢喜。

    傅宗书道:“衣公子这就带着顾惜朝走罢。本相后续便着人将他入了奴籍,将卖身契送到府上。从今以后,你或汇帝,随意用他。”

    衣公子点头,忍不住欢笑道:“嗯,我会的。”

    顾惜朝随衣公子上了他的马车。

    三匹乌云踏雪拉的车。

    衣公子坐在马车上,窗外的景色徐徐后退。

    他观这汴梁街景,感叹道:“一粒珍珠换一个顾惜朝,啧,你真便宜啊。”

    顾惜朝直扎扎跪进马车的地板。

    极端的恐惧和极端的喜悦,同时侵染他的心脏。

    顾惜朝不在乎盛年要做什么。

    报复。讥讽。上刑。折磨。践踏。

    他不在乎。

    脖子的链条越收越紧,叛离两年,链条的主人,终于又来到身边。

    离开盛年两年,在今天,顾惜朝终于感到安心。

    “你轻点,我这马车的地板,都要一大把珍珠,值好多个你呢。”

    顾惜朝浑身颤抖一下。

    跪伏得更深,露出驯服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