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咳嗽的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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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个顾相,顾惜朝。真叫我佩服!”苏梦枕默然许久,终于如此叹道。

    他是赞美多些、还是感喟多些?

    是许以讽刺、还是许以惘然?

    只有苏梦枕自己知道。

    顾惜朝听不分明,也不在乎。

    人的一生,只要活在江湖中、人潮里,总要被林林总总的人评价。

    你看得起的,或你看不起的;看得起你的,或看不起你的。

    谁都能对你指指点点、三道四。

    除非你躲进深山老林,从此一个人不见,否则没人能逃得过。

    身世煊赫如无争山庄少庄主原随云,自从幼时瞎了眼,从此便没有一日不活在江湖人的叹息声、贬低声、讽笑声中。

    纵然他武功学识无一不精,性情如云般高洁,外人眼中就是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可又有谁知道,他的内心是否也曾为外人的风言碎语,而生出执念?

    至于那黑木崖上,日月神教之中,自号“日出东方,唯我不败”的教主东方不败,武功至臻化境,权势如日熏天,却放权多年,可谓外物不萦于心。

    这样一个人物,又有谁知道,他的内心是否也曾为世俗的枷锁、某人的目光,而自划囿笼?

    逃不过、逃不过。

    但。

    顾惜朝从前还会世人的眼光左右,总想叫看不起他的,有朝一日都后悔觑他;后来则大彻大悟——

    顾惜朝此人,只要活在盛年的眼中,只要仰仗盛年一个人的评价,就足以度过此生!

    其他人,都不配。

    都无关!

    苏梦枕将顾惜朝漠然的、坚若磐石的、无动于衷的态度收入眼底。

    苏梦枕本来是为何而叹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经这未必刻意的一叹,他已认识到一个事实。

    ——大汇顾相顾惜朝对汇帝盛年的忠诚,比雷损的快慢九字诀更密不透风,比他苏梦枕的黄昏细雨红袖刀刀法,更凌厉无当!

    挑拨不得。无从挑拨。无处挑拨!

    因为顾惜朝这个人,把自己对汇帝盛年的忠诚,变成了令他坚不可摧的盔甲;而能使顾惜朝致命的一切利刃,也全被他亲献到了汇帝盛年的掌心。

    这样一个顾惜朝顾相,想要攻破他,很轻易,只需要汇帝盛年一个眼神就能办到。

    这样一个顾惜朝顾相,想要攻破他,太难太难!

    ——因为唯有汇帝盛年递来一个眼神,才能办到!

    他苏梦枕不能。

    顾惜朝的妻子傅晚晴不能。

    甚至连顾惜朝自己,都不能!

    苏梦枕道:“看来,当年蒙古若相盛年中毒一案的第三点结果,我已不必再。”

    顾惜朝忽笑道:“不,你当然可以。”

    苏梦枕故意用讽刺的语气道:“这第三个结果,便是令当年的若相、如今的汇帝盛年,为大汇算计出一个肱骨之臣,一个从此尽心竭诚、再无二心的顾相,他汇帝盛年忠诚的阶下犬、看家狼!”

    顾惜朝不气。

    他不仅不气,还笑。

    笑得灿烂,傲气,得意又炫耀。

    “你得对。都对。能叫他这般用心算计来的属下,我是头一个。”他道。

    “第一个。”他强调。

    “但你不是唯一一个。”一个轻轻的、温和的男声传来。然后才是响在回廊里的脚步声。

    顾惜朝脸色骤冷!

    “你当然不是唯一一个。”飞衣楼待客室内,秦叠明秦二掌柜对陆凤道。

    陆凤道:“还有谁买了衣公子关于这顾惜朝的情报?”

    秦叠明笑

    而不语。

    陆凤对花满楼道:“大半年前,衣公子在北宋汴梁的第一件事,便是关乎顾惜朝。衣公子受汇帝盛年所托与傅相做生意,顺便将汇帝盛年当年在蒙古时的亲信顾惜朝,从傅相中交易过来。可惜,这里边却没写清顾惜朝当年叛离蒙古,到底与当时还是蒙古若相的盛年,发生了什么!”

    秦叠明道:“飞衣楼有关于顾惜朝的过往情报,且看两位肯不肯花钱了。”

    陆凤绝口不提,摇头道:“秦掌柜,这梗概写得还是太简略,‘顾惜朝’三个字还是太含蓄!要我,这分明是一笔交易,一笔货物为顾惜朝的买卖!堂堂大汇顾相的耻辱秘事,真是叫我看得烫眼。秦掌柜!我不会今天前脚走出飞衣楼门口,后脚就被顾惜朝暗杀吧?”

    秦叠明拱笑道:“这叫我怎么答?至少衣公子衣老板,他现在还好生活着。”

    陆凤道:“活蹦乱跳地活着?”

    秦叠明道:“蹦跳是不能,轮椅开得飞快。”

    陆凤道:“没被顾惜朝报复?”

    秦叠明道:“没有!”

    花满楼道:“衣公子受汇帝所托,为他办事。秦掌柜,敢问衣公子与汇帝,是臣属关系?”

    秦叠明道:“花七公子尽管放心,衣公子是个生意人,只是与汇帝做了笔生意,飞衣商行不归任何一个朝廷官方号令。”

    花满楼道:“那现在大汇有了顾相,负责代大汇与飞衣商行做生意的,当是顾相了吧?”

    秦叠明笑意微僵:“花七公子远见,大半年前被衣公子一粒明珠买来的顾惜朝,如今正是飞衣商行的贵客。必须心捧着的贵客。”

    花满楼不再言语。

    陆凤理解地看着秦叠明道:“衣公子当初的货物,成了飞衣商行如今不能得罪的贵客地位一朝翻转,这样大的耻辱在面前,顾惜朝没少给衣公子穿鞋吧?”

    秦叠明苦笑着叹气:“衣公子大半年前买的一个货物,如今成了大汇左相,这般人事剧变,也非衣公子所能预见。做生意就是这般,想要巨大的利益,就要有承担巨大风险的觉悟。”

    衣公子,大胆投、段果决,成功时昂扬叱咤、无畏无惧,失败时又能屈能伸、为下商行忍辱负重的的商行领袖形象,瞬时勾勒在两人眼前。

    花满楼赞道:“衣公子是个了不得的生意人。”

    陆凤道:“所以,秦掌柜,真不能告诉我们,另外一个买了这份情报的是谁?到底是谁,和我跟花满楼一样倒霉,花钱买了人大汇顾相的隐秘往事,给自己凭空树个仇人?这也算一类情报吧,飞衣楼不卖?”

    秦叠明卷了卷虎口的薄册子,道:“与你们一样买了衣公子在北宋时情报的客人,此刻就在飞衣楼内。”

    陆凤道:“正在飞衣楼内?好巧。”

    秦叠明道:“是巧。他们正由林大掌柜招待。如果陆大侠当真想知道客人的信息,我可以让侍者递个条子过去问问,若那两位客人同意”

    陆凤当即招道:“林大掌柜也在?林大掌柜常年跑商,足迹遍布各国,我仰慕林大掌柜已久,此次不见,那我陆凤定要哭着出飞衣楼了。拿笔墨来,就我四条眉毛陆凤和花家七公子,想与林大掌柜正招待的朋友见一见”

    侍从取了陆凤写好的条子出去,又很快回来:“那两位客人同意了,请陆大侠和花七公子过包间一叙。”

    秦叠明站起身,一伸臂:“两位,随我来罢。”

    穿过雕满各色貔貅的走廊,往五楼爬去,转角一个古色古香、燃着龙涎香的包间内,有微笑吟吟的清朗男声传出门扉:“看来是陆凤和花七童到了!”

    陆凤推门而入,花满楼紧随其后。

    陆凤朗声道:“我单看这包间,便知里面被林大掌柜招待的,是比我陆凤富一百倍的朋友!”

    包间内正中央,坐着姿态各异的三人。

    一位正红衣袍、微笑吟吟的年轻男人。

    一位衣衫雪白、冷酷自负的年轻男人。

    还有一位女人。

    美丽不可方物,看之柔弱如水,气势却端庄、威严、一不二的女人。

    一位只看一眼,便不用再问她是谁的女人!

    ——飞衣商行林大掌柜,林诗音。

    三人听见推门声,齐齐转过头来,看向进门的三人。

    那微笑吟吟的男人指了指自己:“赵潘。”

    又指了指身边眼光如利刀的、不发一言的同伴:“这位眼睛看天的,叫他宫九。”

    陆凤眼见那宫九负,冷哼一声。

    赵潘没听见似的,仍微笑吟吟道:“先坐。看过第二条梗概了么?”

    “在下陆凤,这是花满楼。”陆凤拉着花满楼坐下,拱道,“看过了,是叫‘六分半堂’不是?”

    赵潘道:“不错,衣公子当初在北宋做的第二件事,就与六分半堂有关。”

    陆凤好奇道:“听赵公子的话,你像是亲眼见过?”

    赵潘微笑吟吟,收了折扇拱道:“大半年前,正在汴梁为客,有幸与衣公子同席吃宴。”

    又对林诗音道:“林大掌柜,既然费用已付了,那便讲来罢,陆凤,你可要一同?”

    陆凤当即点头,笑嘻嘻道:“朋友请客,陆凤不敢不占便宜!”

    林诗音素一掀,翻开中卷宗:“衣公子与六分半堂的买卖,要从那次赵佶的宴会讲起”

    林诗音的声音渐渐飘远。

    烟蒙蒙的临安在她渐远渐微的声音中缩,取而代之的,是北方的汴梁,金风细雨楼内回廊长长的地牢。

    “我不是唯一一个?”顾惜朝轻笑,“是,要狄大堂主本人,也可算是本相献给陛下的,第一份功绩!”

    顾惜朝浑身气势徐徐收拢、一层层舒展开。

    若他刚才是疏懒戏水的丹顶鹤,那现在这丹顶鹤,则长喙微阖,鹤眸轻眯,竖起戒备而伺捕猎!

    苏梦枕咳了咳。

    他早已放下刚才用以讽刺的态度。

    他不仅放下,还懒了,累了。

    心累。

    苏梦枕叹道:“狄大堂主驾到,我这牢狱,蓬荜生辉,略略挤人。”

    “我自认身材纤瘦,且站得下脚。”

    狄飞惊远远地、温和地答。

    人却还没走到。

    也不回顾惜朝。

    苏梦枕道:“狄大堂主,你也是来劝我的?”

    狄飞惊道:“不错,我也是来劝你的。劝你为陛下效力!”

    狄飞惊的声音慢慢变近,他温温和和地,当着上司顾相的耳朵,着自取灭亡的话:“还有,等苏公子下定决心,要向陛下效力了,还请提一提我的名字。叫陛下知道,是我奋起发力、苦心极力,终于为大汇招揽了苏公子。”

    苏梦枕:“”

    “咳、咳咳咳咳咳咳——”苏梦枕飞快发出一连串的咳嗽。

    苏梦枕想到半年前,得了风寒的衣公子咳嗽过后,的一段话。

    ‘咳嗽总能解决很多事。

    ‘当我不想回答,不想理一个人的时候,咳嗽就很有用、很宝贵。

    ‘何况我现在是个咳嗽专家。

    ‘总是咳嗽、专门咳嗽的专家。

    ‘众人皆知的咳嗽专家。

    ‘这样,当我咳嗽的时候,别人就不得不等我,还得好声好气地等

    我。

    ‘管我为什么咳嗽呢。啧。’

    衣公子的经验,不得不,有时很好用,很有道理。

    苏梦枕想。

    听到苏梦枕咳嗽的顾惜朝和还在慢悠悠走过来的狄飞惊,也想到了衣公子曾过的那段话。

    两人能怎么办呢?

    只有咳嗽专家苏梦枕自己才知道,他究竟是真咳嗽,还是假咳嗽。

    两人只有安静。

    默默地、礼貌地等。

    等他咳完。

    苏梦枕终于咳完。

    他道:“狄大堂主,既然要为汇帝招揽我,不如也同顾相一般,为我解答一个问题。”

    狄飞惊终于在苏梦枕的囚牢外站定。

    在顶头上司顾惜朝顾相身边站定。

    他恭敬——如果挑衅之后的恭敬、迟来的恭敬也叫恭敬——他恭敬地朝顾惜朝行礼:“见过顾相。”

    然后转向苏梦枕,道:“什么问题?”

    低首神龙,不低首。

    当在场人都知道他能抬头的时候,还是抬头的好。

    苏梦枕道:“请狄大堂主为我讲一讲,当初衣公子、实际的汇帝盛年,是怎么让你六分半堂,为他所用的!”

    狄飞惊轻叹。

    忧愁忧愁地轻叹。

    “这是一个威胁。一个蓄谋已久的威胁!”

    苏梦枕道:“蓄谋已久?有多久?”

    狄飞惊道:“久到衣公子到汴梁的第一天。久到赵佶宴请衣公子,蔡京、傅宗书、诸葛正我、雷总堂主、苏公子、还有神通侯方应看等人参与宴会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