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衣公子的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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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啊,下啊。

    越下越大。

    顾惜朝的心中却下起了雪。

    层层的无尽的厉雪。

    衣公子降给他的一场暴雪。

    顾惜朝干涩道:“我本不该知道这些。”

    衣公子道:“但你已经知道了。”

    顾惜朝脸色更白:“我至少,不该这么早知道这些。

    “——因为我激怒了你,了你不爱听的话?”

    衣公子厌烦道:“你懂得就好。”

    他明明白白教训道:“以后不要再犯。”

    犯什么?

    不要再对衣公子讲什么“你应当记住身份,为大汇如何如何”?

    不。

    不止。

    衣公子要他记住的是:不要自以为是,以任何名义左右他,对他指画脚!

    顾惜朝领悟道。

    盛年——不、听、谏、言!

    顾惜朝深深深深地吸气。再吐气。

    盛年、盛年!

    是两年的帝王生涯改变了他,令他唯我独尊至此;还是这就是他的本性,他从来如此、一直如此,现在甚至懒于掩饰?

    ‘或许,我从没真的了解过他。’顾惜朝心道。

    人与人之间,最好不要了解得太深。

    尤其是他和盛年之间,这样别扭的、悬丝般的关系。

    他知道盛年越多,背叛起他来就越方便、越防不胜防。

    顾惜朝不信盛年不知道。

    盛年知道,却故意袒露!

    一个试探。

    ——当知道了盛年随时可以不是汇帝,他顾惜朝的“请用我”、他顾惜朝的忠心真的还能纯粹么?

    顾惜朝回想起两年前下毒的那天,盛年口中那头最终落水的丹顶鹤。

    紧接着,过去潜伏蒙古的三年里,那些似玩笑似试探的一幕幕,接连浮现在他的脑中。

    究竟只是试探,还是眼前之人——

    就喜欢看他在一次次试探中颤心徘徊的模样?!

    “我记住了,”顾惜朝道,又提前道,“但我不一定能做到。”

    他时刻谨记对方的要求,扮演两年前,那个“站着的顾惜朝”。

    衣公子轻瞥他一眼,低下眼去,微微地勾了勾嘴角。

    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道:“坐下吧,惜朝。”

    顾惜朝坐下,咽下心中无数的思考,问了最无伤大雅的一个问题:“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吗?”知道汇帝盛年,其实是个随时可以抛却帝位,任凭大汇生乱的独夫君主!

    衣公子指了指马车的门帘,道:“你和阿康,是唯二两个。”

    顾惜朝早就注意到阿康。

    一个气质如王孙公子般的人物,一个武功显然不凡的马车夫。

    顾惜朝道:“阿康是谁?只是一个马车夫?”

    衣公子道:“一个马车夫,一个护卫,一个什么都能干点的长工。一个死人,一个没什么用的角色。”

    门帘动了动。

    驾车的阿康将门帘掀起。

    阿康转头看了车内一眼。

    刚才两人的对话全听在阿康耳内,但他却像没听见一般,没有半点反应。

    衣公子得果然不错。

    俊美贵气的阿康,确实是个死人。

    他的眼睛是死的,他的气息是死的,他的存在,也是死的。

    这样一个死人,你不管在他耳边什么秘密,都不用避开他。

    阿康转回身,侧开,露出马车外的景色。

    雨中汴梁的街道上,两辆马车相对

    而遇。

    一辆三匹乌云踏雪拉的红漆马车。

    一辆华贵已极,契丹、蒙古、女真三位骑术好掌辔的马车。“八大刀王”护法,“铁树开花,指掌双绝”掀帘。帘子里,车厢内,坐着个貌似桃花、神容稚嫩的贵公子。

    浓眉星目的贵公子率先道:“好大的雨呀,衣公子。”

    他笑容深挚,只问候了句天气,都亲切得雨儿生暖。

    衣公子坐在车厢内,搁下银耳莲子羹的瓷勺,望过去。

    顾惜朝坐在他身边,敏锐感到他的状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只见衣公子也亲切地笑了,道:“是啊,真大的雨。有眼睛的都能看见,方公子。”

    方公子丝毫不恼,仍然真挚地笑:“不敢叫衣公子称呼一声‘公子’。”

    衣公子也真挚地笑:“叫‘谈笑袖剑笑血、翻为云覆雨’、‘神枪血剑侯爷’、‘神通侯’、武林至尊方巨侠之传人方侯爷方应看,称呼我一声‘公子’,我倒勉强满意!”

    方应看的诚挚笑容是焊在脸上了:“久闻衣公子不喜客套,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是我多有得罪。”

    衣公子也学着他,把诚挚的笑容焊在脸上:“受不起我一声‘公子’的方侯爷,你早知我最厌恶浪费我时间的客套,却还故意试探一番,你确实将我大大得罪。”

    方应看竟然还能再笑,只是委屈地扁了扁嘴,他一个二十上下的男人做起来竟能显得毫不做作,当真是一种本事:“‘千金散尽衣公子,天下无双孟尝君’。早就听,衣公子有三绝,一绝为钱,钱多富可敌国;二绝为友,友多遍布四海;三绝则为嘴,嘴毒杀人无形。只这两回,我已经被衣公子杀了两遍。”

    衣公子推荐道:“侯爷,我飞衣商行旗下的飞衣棺材铺物美价廉,在汴梁就有分店,你被我杀死的那两具尸体若要下葬,还请照顾照顾我飞衣棺材铺生意。记得报我的名字。”

    方应看受宠若惊道:“报你衣公子的名字,飞衣棺材铺的掌柜会给我打折?”

    衣公子道:“不,报我的名字,掌柜知道是我推荐你来的,就会晓得你是个不差钱的冤大头,他会给你推荐最好的、最贵最贵最最贵的棺材。”

    方应看:“”

    方应看脸上的笑,变成了全然的嗔怪委屈:“衣公子,我与你第一次见面,你就要坑我的钱?你不打算与我做朋友了么?”

    衣公子摇头叹气,道:“这你就不懂了,方侯爷。”

    方应看道:“我不懂什么?”

    衣公子道:“你不懂,我有钱,我有很多很多钱。”

    方应看道:“所以?”

    衣公子道:“所以,我这么有钱,怎么会没朋友呢?”

    方应看:“!”

    方应看为难地、语重心长地道:“衣公子,只靠钱,是交不到真朋友的。”

    衣公子道:“但只靠钱,一定能交到方侯爷你这个朋友。”

    方应看顿时恼怒道:“衣公子,你把我方应看当作了什么?!”

    衣公子神秘一笑,道:“我的不对吗,方侯爷?或者,有桥集团的主人,背靠方巨侠余荫,有才华有人脉有本事,想干一番大事业却至今还是个汴梁看客的——方侯爷?”

    方应看脸色终于微冷。

    不知道是中了他的野心,还是中了他尚且一事无成的痛处。

    却见衣公子左支颐,无辜地眨了一下右眼,问道:“方应看、方公子、方侯爷,你真的真的真的,不需要一个,像我这么有钱的‘朋友’吗?”

    方应看沉默了数息,脸上全无表情。

    然后,方应看的脸上,又慢慢地挂上那诚挚的、年

    轻的笑容,仿佛他是个离了笑容就活不下去的笑容妖怪:“汴梁的雨,真大呀,衣公子。”

    这一回,衣公子附和道:“是啊,真大的雨,侯爷。”

    方应看道:“这天上的雨再大,也大不过今天,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雨。”

    衣公子道:“雨嘛,下了,总会停。管他哪来的雨,谁下的雨。”

    方应看笑:“今日三合楼里,六分半堂的雷总堂主、狄大堂主,和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一会,谈了事,了了局,苏楼主给我一个快乐的笑容。估计雷总堂主给出的,也是一个满意的笑容。双方都保密得很。这信息,我刚得了来,就要去回禀相爷了。”

    这么秘的信息,方应看却在告诉相爷的路上,停下来特意告诉衣公子。

    衣公子拣起莲子银耳羹里的瓷勺,尝了一口:“侯爷交朋友的心,果然够甜。”

    方应看谦逊笑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衣公子也刚从相爷那里出来吧?”

    衣公子道:“是,刚见完傅相,与他做成一笔生意。

    “傅相虽被蔡太师提携,但傅相自有一番本事,蔡太师也太拘着傅相,这不好。

    “傅相和蔡太师不太好,我就能与傅相聊得很好了。”

    傅宗书这是跟衣公子达成了合作,要升一升权,反一反蔡?

    方应看会意,道:“那衣公子这是要去?”

    衣公子道:“蔡太师已在等我。”

    方应看没反应过来:“去见蔡太师?”

    衣公子淡然道:“是,我与蔡太师,也有一笔生意要做。”

    方应看:“?!”

    你可是刚跟他蔡京的党羽傅宗书谈完了一笔坑蔡京的生意!

    你衣公子刚到汴梁的第一天,第一个拜访的就是傅宗书,从傅宗书府上出来后直接大摇大摆地赴蔡京的约,你当蔡京是瞎的吗?!

    先不论拜访顺序先卑后尊,蔡京会不会记上衣公子;就论这么一来,傅宗书跟蔡京之间,已经被衣公子离间了一把!

    方应看满心不解。

    衣公子这么做,损蔡损傅又损己,他图什么?

    衣公子只笑道:“方侯爷,蔡太师在等我,傅相也是知道的。我先去赴约了。”

    阿康甩鞭,马车辘辘而去。

    方应看跟傅宗书汇报完今日京城内两大帮派的动作,问起此节。

    傅宗书还真的知道:“方侯爷,你会赌吗?”

    方应看道:“请傅相指教。”

    傅宗书道:“你知道飞衣商行能在十年内迅速崛起,成为诸国首富,它靠的是什么?”

    方应看道:“飞衣商行有三大擎天之柱:老板衣公子负责大方向掌舵,甚少插商行事宜;林诗音林大掌柜是飞衣商行的主事人,大大的决策调度都由她一人经;秦叠明秦二掌柜,则是林大掌柜早年发掘的人才,缜密周全,负责给飞衣商行各方面查缺补漏。”

    傅宗书道:“传闻有这样一句话:飞衣商行的良心共一石,林大掌柜独占十九斗,秦二掌柜一斗不占,老板衣公子倒欠九斗!”

    方应看道:“但和衣公子做过生意、交过朋友的,没有一个他不好的。”

    傅宗书道:“当然没有,因为同一时段,衣公子总会和两个及以上的人做生意。会衣公子不好的,早在开口前,就被另一个衣公子好的,斗败了,弄死了!衣公子做生意,用的不是商场上的法,而是这朝堂上的斗法!”

    方应看道:“这便是相爷方才‘赌’的原因?这样看来,和衣公子做生意,就是上了赌桌,赌博的人会赚,但做庄家的衣公子,却永远不会赔!”

    傅宗书道:“不错!

    “从衣

    公子进我相府的那一刻起,蔡太师就已知道我上了衣公子的赌桌;蔡太师与衣公子约见,也是为了得一笔衣公子的助力,好在这赌桌上有更多的筹码!”

    到这里,他呵呵笑了笑:“和衣公子做生意的人,都是有自信的人,都是自信的赌徒,相信自己会是这赌桌上最后的赢家!

    “而我傅宗书,当然也有这个自信!”

    方应看微微地、纯真地笑了。

    他看傅宗书,已不是看一个政客的眼神。

    而是看一个赌徒的眼神。

    每一个赌徒,在赌桌上时,都狂热地相信自己会赢!

    他不一样。

    他还没有上衣公子的赌桌。

    所以他清醒得很。

    方应看很自信。

    他自信,就算等他上了衣公子的赌桌,他也会清醒地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