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见到重新整理的账册之前,唐臻不打算再与任何伴读见面。
无论是岑威还是陈玉、胡柳生,皆被战战兢兢的宫人挡在寝殿外,如果他们在门外站得久些,还能听见里面隐约有‘殿下息怒’的声响。
仅过去半日,因病情反复、不得不再次卧床的梁安就收到众人接连碰壁的消息。如同吃了灵丹妙药,他立刻垂死病中惊坐起,去寻已经代替平安公公接管太子私库的岑威和陈玉。
唐臻无法掌握伴读的动向,也不耗费心思琢磨,按照往常的习惯去书房打发时间。
虽然朝臣上次对太子的套路,没能达到预想中的效果,但也没付出任何代价,反而证明太子确实会被他们影响。
经过短暂的思考,内阁再次改变对太子的态度。
最新送到东宫的奏折,除了千篇一律的请安,第一次有政务混入其中,只是格式有些奇怪。
唐臻随翻开内阁上次送来的折子做对比。
臣沈思水启奏,陛下万安、殿下万安,月前惊闻殿下偶感风寒
昌泰二十四年、二月二十九日、四川巡抚有令。贵州有反贼,以‘红莲’为名,四处流窜作恶,烧杀抢掠。今有红莲反贼离开贵州,进入四川,望各地卫所、府衙严加防范,勿令反贼有可乘之。但凡所遇、格杀勿论。
唐臻默默研究半晌,恍然大悟,这不是专门写给京都的折子,是各地内部流通的政令。
有趣的是内阁不仅弄到只在四川,更准确的是只在四川东部,由四川巡抚所辖之地流通的政令,还煞有其事的写下批复夹在折子中。笔迹各不相同,想来是出自不同的内阁大臣。
‘红莲贼?从未听闻!四川巡抚如此胆怕事,疑神疑鬼,难当大任!’
‘中原岑贼同样起于微末,四川巡抚谨慎稳重,绝非杞人忧天。’
‘臣观诸位同僚之言皆有道理,殿下亲政已有数日,对此可有看法?臣等日夜期盼君令。’
‘吾曾听闻红莲逆贼心性狡诈,段残忍,所过之处如蝗虫肆虐,正值壮年者被凌虐,老肉病残者甚至被充当肉食,唯有加入方可保命。从前红莲逆贼只在贵州境内,如今竟然有向周边蔓延的趋势,如不立刻阻止,恐怕影响甚大。应立刻知会湖广布政史、陕西指挥使、两广总兵、广西巡抚等居于贵州左右之人,严加防范,必要时可’
最后的批注,笔锋行云流水、矫若惊龙,哪怕是唐臻这种对书法能称得上是一窍不通的人,也能从中看出积年功底。
可惜末尾糊了团散发着酒味的污墨,白璧微瑕,委实令人惋惜。
唐臻专门留意过,朝臣的批复中,唯有这份没有署名。他抬放在胸口感受存在感突然变得强烈的心脏,莫名其妙的崇敬油然而生。
既然能写出如此风骨傲然的字,又何必署名?
天下谁人不识君!
唐臻静坐半晌,眼底的深沉从无到有,越来越凝实,忽然挥笔泼墨,分别在折子和内阁所留的批复上潦草的留下个‘阅’字。
然后随扔开笔,看都没看袖口沾染的红墨,大步走到嵌在雕花木柜侧边的等身铜镜前,目光柔和的凝视里面的身影。
“你有什么遗愿?出来,我替你完成。”
语气温柔低沉,竟然与燕翎的声音有八成相似。
可惜太子殿下的嗓音天生软绵清脆,与出身北地的燕翎相差甚远,否则未必不能完美复刻。
铜镜中的人当然不会回答唐臻的问题。他只会睁着圆润的眼睛,真诚的与唐臻对视,就像唐臻正在做的那样。
修长细嫩,看模样就知道养尊处优没吃过任何苦头的指悄无声息的搭上铜镜,依次在镜中人单纯清澈的眉眼,脆弱纤细的脖颈和已经恢复宁静的胸口停留,最后五指张开,不留缝隙的贴合在铜镜的空白处。
唐臻弯起眉眼,嗓音恢复太子殿下原本的音色,轻快温软透着化不开的甜,“你那么在乎他,让他去陪你好不好?”
日光随着烈阳上升,以倾泻之势挥洒进书房,连角落的铜镜也变得比平时清晰,仿佛是镜中人有了生命被唐臻的话吓得脸色发白。
唐臻嘴角的笑意逐渐淡去,心中暴虐的怒气也开始平息,眉宇间显现独属于上位者的倨傲,自言自语似的道,“既然不愿意,就别再给我捣乱。”
“平安公公,那边又摔了大件。”身着灰衣的太监跪在平安脚边,举着巴掌大的银锤,心翼翼的隔着猛虎绣样的锦被砸在平安的大腿外侧。
多亏这通络的本事,他才能留在平安公公身边伺候,起码不必担心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可能被慎刑司拖走。
平安散着头发歪在摇椅上憩,闻言连眼皮都没睁开,不甚在意的点评道,“可惜。”
太监义愤填膺的道,“那可是前朝皇帝亲自命人为太后娘娘寿辰烧制的贡品,总共只有那么一件。即使是现在,御窑想要烧制出那般色彩瑰丽、浑然天成的瓷瓶,也要十年如一日的打磨一模一样的泥胚碰运气。公公掌管库房十几年,为了守住这些宝贝,夜里睡觉都不曾踏实过,从未有任何差错,岑大人和陈大人刚接就奴才替您不值。况且公公劳心劳力这么久,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殿下那里竟然连句话都没有唉。”
饶是平安铁石心肠,也免不了因太监话语间的赤诚动容。
他抬摸了摸太监的头,哼笑道,“哭什么,那几位是什么身份,咱家又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别人家是奉了殿下的令,请我交出库房的账册和钥匙,便是没有殿下的允许,我也不得‘不’字。”
太监闻言,眼眶红得更厉害,期期艾艾的望着平安,“公公委屈”
“不委屈!”平安翻身坐起,厉呵打断太监的话,意味深长的道,“这是咱家的福气。”
他随摘下腰间的荷包扔给太监,“你还,别想那么多,操心好院子里的事就行。去厨房拿点糖回来甜嘴,别吝啬给赏赐,那处的人比你还不容易。”
太监轻轻脚的离开之后,平安从袖袋中拿出个油纸包,里面有根碳棒和张折叠整齐的宣纸,只记载唯有他才能看懂的特殊符号。
平安拿起碳棒画出个新的符号,暗自在心中盘算。
伴读昨日从他中拿走库房的账册和钥匙,还没满十二个时辰,已经碰坏两座玉佛、一座观音、一对舶来船、一对前朝流传的瓷瓶,还有些杂七杂八的玩意。
即使太子殿下金尊玉贵,从不为外物发愁,看到整齐排列的单子时也免不了恼火。况且殿下短短时间内经历诸多变故,性格与从前大不相同,原本只有三分火气的事,如今恐怕能怼到十分。
平安沉思片刻,起身换了身能见太子殿下的衣服。
虽然再等等,库房那边必然会砸坏更多的东西,引起太子殿下更大的怒火,但做人留一线,日后才好相见。
且不还没摸清脾气的龙虎少将军,这些年,平安自认与陈玉、梁安和胡柳生相处还算愉快,也不想得罪死他们。
平安先去太子的寝殿,不出意外从宫人口中得知太子在书房,成功摆脱被怀疑窥视太子行踪的可能,匆匆离开。
没想到太子也不在书房。
“殿下觉得胸闷,带了人去外面透气。”
平安耐心的询问宫人太子离开的方向,顺着唐臻留下的痕迹前行,在福宁宫外找到仿佛望亲石似的太子时,发根已经被汗水彻底打湿,正符合他‘急切’的心情。
程守忠感受到风向的变化立刻换了个位置,苦口婆心的劝道,“殿下回去吧,陛下已是方外之人,哪怕是为您着想,也不会与您见面。”
唐臻僵硬的勾起嘴角,敷衍的笑了笑。
他对程守忠还算有耐心,解释道,“我知道父皇不会见我,我在这儿看看他,不必告诉父皇我来过。”
程守忠闻言,本就显得苦相的面容更加凄苦,“陛下”
唐臻正悄无声息的打量平安,没听出程守忠语气中的哽咽,转过头时,程守忠眼眶里的痕迹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正色对唐臻道,“您既然心中有陛下,更不该在看望陛下的时候受风累病,令陛下遭受非议。不如先回东宫,别忘了吩咐厨房熬碗姜汤驱寒。”
感受到身体确实已经有疲惫的迹象,唐臻顺势点头,从袖袋中取出个尚未刻字的琥珀印塞给程守忠,还是那句话,“父皇不收就送给将军。”
程守忠默默点头,站在原地目送唐臻携平安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半分衣角,他才急匆匆的回福宁宫内,直奔昌泰帝的寝殿。
相比木头成精似的宫人,平安委实贴心的令唐臻感动。
不仅主动上前扶着唐臻,分担大部分的重量,还面带歉意的承诺,会尽快准备符合太子身份的软轿方便唐臻出行。
唐臻弯起眉眼,由衷地夸赞道,“要是你每日都能陪在孤身边就好了。”
平安配合着开口,语气像是哄还没懂事的稚童,“奴婢私心也想时刻陪在殿下身边,只是东宫事务繁琐,奴婢又是操心的性子,事事都放不下惦记。”
“交给别人不就好了,难道那些杂事比孤还重要?”唐臻不以为然。
平安叹了口气,低声道,“奴婢特意来寻殿下,正是因为有与您息息相关的事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面露犹豫,眉宇间满是为难,看向唐臻的目光隐约透着埋怨。
唐臻似乎猜到平安的来意,不自在的攥紧衣角,偏头看向宫墙。
平安眼中闪过笑意,“昨日岑伴读和陈伴读来寻奴婢,是殿下令他们重新整理私库账册,让奴婢交出钥匙。”
“奴婢本就没有资格帮您掌管私库,当年若不是没有人”平安突然闭嘴,懊恼的低下头,“殿下如今终于有可用之人,奴婢替您高兴。”
“只是岑伴读和陈伴读的本事都在文韬武略,恐怕没见识过如此丰厚的私库,也不知道该如何打点,只能摸索着来,听是摔坏了不少东西。虽然只是身外之物,不值几个银钱,更比不上您与伴读的情谊,但其中也有先祖留给您的东西。”
“若是继续任由伴读摸索,恐怕”平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奴婢眼皮子浅,实在是有些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