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合一
唐臻信岑威的话,但无法满意这种程度的答案。
事实上,不止岑威。其他四名伴读,包括燕翎和施乘风,也是因为太子才会齐聚京都。否则在见不到昌泰帝的情况下,京都还有什么事,能吸引他们在此停留?
“原来如此”唐臻顺势追问,“不知岑卿眼中的孤是什么模样,可还令你满意?”
“臣僭越,请殿下恕罪。”岑威低下头,认真的回答,“臣觉得殿下年纪尚,正值可塑之时。如有名师教导必会如虎添翼,可展望昔日父祖之威。”
唐臻仔细品味这句话里的每个字,觉得岑威是在委婉的表达不满意,然后又给他画饼。
所谓的父祖之威,昌泰帝肯定不行。哪怕仅仅是达到成宗在位时的程度,对比太子目前面临的情况,也是痴人梦。
按照惯常的套路,唐臻吃下‘饼’,询问岑威有关名师的事,基本等于一只脚踩进岑威布置的陷阱。
“岑卿对现在的孤不满意?”唐臻艰难的克制住想要踩坑钓鱼的冲动。
他已经证明过,这样的试探对岑威没用。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同一个地方崴脚。
岑威笑了笑,“殿下年幼,无需急切。”
“可你只比孤大三岁。”唐臻满脸不服气,咬牙切齿的道,“当年岑家村哼,你那时才十五,比孤还,已经被称作少将军,难道不年幼?”
岑威还真没觉得,当年的自己年幼。
因为生母体弱,他从记事起,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叔叔和叔母家中,跟着兄长上山下河,身边都是与兄长同龄,甚至比兄长还大的人。
后来生母早逝,父亲始终没有续娶的想法,岑威整日跟在亲爹身边,仗着脚功夫好,精力旺盛,遇到谁都能将其按在地上锤,也有过天不服、地不服的时候。
哪怕是面对长辈,他也不肯承认矮人一头,该叫叔叔,非得叫哥哥。头发花白的老汉,也是他哥哥!
在氏族村落,家家都连着亲的地方,岑威的行为委实令他爹和他叔叔为难,追着他打了几天,也没能逼着他开口。只能与村里的亲戚,各论各的辈分,我儿子叫您哥哥,没关系,我还是叫您爷爷,闹出好大的笑话。
久而久之,哪里还有人肯将岑威当成孩子看?
当年岑家村的青壮皆被岑壮虎和岑壮牛带走,官府派兵去围剿村子。岑威扛着长刀站在村口,立刻成为全村妇孺老弱的主心骨。
无论年纪大,辈分如何,皆全心全意的信任岑威能带她们寻到生路。从头到尾,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半句质疑的话。
也许是经历的事情太多,岑威回想起三年前,竟然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抬起头与满脸不服气的唐臻对视,缓缓点头,“殿下的没错。”
军中也有十五岁的将士,即使身不够矫健,也缺乏披荆斩棘的勇气,但从进入军营起,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成长。
岑威不会将他们当成孩子,自然也不该将太子当成孩子。
况且太子并不是如传闻中那般,早就被圈养成傀儡。太子对于属于他库房有掌控欲,哪怕只能发脾气,也要达到想要的结果。对从照顾他的东宫掌事太监不满,也不会隐忍不发。他不是没发现围绕他的困境,也没有放弃挣扎,只是还没找到正确有效的办法去改变。
对于岑威来,能见到这样的太子,他亲自来京都就是件值得的事。
“我没有对殿下不满意。”岑威反驳唐臻得出的结论,解释道,“臣即使比殿下痴长三岁,有些虚名,也有无法解决的困扰,所以才会劝慰殿下无需着急。”
他面露苦笑,“臣已经知道,有些事着急也没用。”
唐臻心头微动,忽然换了种问法,“困扰你的难题是什么?”
问岑威想通过太子达成什么目的,始终问不出来。不如换成问岑威想要达成什么目的,才愿意接近太子,做太子的贴心伴读。
岑威犹豫了会,轻声道,“臣不想再上战场。”
唐臻愣住。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答案。
年仅十九岁已经扬名天下的当世名将,在乱世还没正式开始的时候就不想再上战场,确实是件很严重的问题。
“你”唐臻尽量收敛锋芒,以平和的语言询问岑威的状态,“会在打仗之后,很久都走不出来吗?”
岑威面露疑惑。
“即使已经离开战场很久,也时常会生出依旧在军营中的错觉,偶尔甚至会幻听或幻视。”唐臻舔了下嘴唇,解释道,“我曾在书中看过类似的例子。”
“真的会这样?”岑威脸上的诧异更明显,“两年前,我当时的副将忽然患上睡行症。夜里拿着长刀去巡营,一声不吭,见谁砍谁,醒来却没有任何记忆。回村不久,他夜里砍人的症状竟然不药而愈。老村长他是八字太弱,压不住战场的血煞,才会被影响神志。”
唐臻面露惊叹,不得不感慨古华国玄学的神奇。在他看来,这名副将应该是精神焦虑和压力过大导致的梦游。然而用古华国玄学解释,也能做到逻辑通顺。
他简单粗暴的追问,“你是因为和副将有相同的困扰,所以不愿意再上战场吗?”
岑威摇头,不忍心对唐臻太多战场的细节,言简意赅的道,“我八字极硬,能震慑住魑魅魍魉。有我坐镇的军营,除了当年的副将,从未有过被血煞之气困扰的事发生。”
“殿下不必为臣担心。”岑威主动解释道,“沙场征战,臣已经是极幸运的人。如有必要,臣随时可披旗上马,再次挂帅。”
经历过大大,数不清的战役,身上的伤口虽多却不致命,也没留下严重的旧伤,难道还不够幸运?
只是夜深人静时,岑威总是会想到身侧来来去去,逐渐消失的熟悉面孔。还有战事结束,满地的断肢残骸和身后响彻半边天地的哭喊。
“臣只是觉得”岑威停顿半晌,语气忽然变得低沉沮丧,“无论谁输谁赢,永远留在战场的人都是儿子、丈夫、是家中的顶梁柱。”
当初岑家村是为了活着起兵。
这些人想来也是为了活着才参军。
一场战争,双方都会有人永远的留在原地,或多或少罢了。
作为主将,岑威排兵布阵、带头冲锋,绝不会有任何心慈软的时刻。
有敌有我、有胜有败,才是战争。
他早就熟练的把控规则,绝不会犯下名为‘仁慈’的罪孽。
然而杀戮总有停止的时候,壮烈之士埋骨他乡,也总要有个理由。
岑家村如今不仅有活下去的资格,还拥有前所未有的自由,岑威需要为接下来,不知道会在何时再次到来的战争,找到能服自己的理由。
所以他才会不顾父亲和叔父的阻拦,亲自前往京都向昌泰帝和太子表示善意。
在这里,他会找到下一次战争的意义或者竭尽全力的阻止下一次战争的到来。
如果在京都没能找到答案,岑威打算单枪匹马去北方拜访陈国公,询问对方当年为什么肯轻易放过攻入河南的最佳时。
作为主将,岑威再清楚不过,血染松原已经是他的极限,也是当初整个河南省的极限。对北地霸主陈国公来,损失的却只是些脸面而已,只要他愿意,不出半个月就能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的大军压境。
唐臻怔怔的望着岑威的侧脸,忽然不知道该什么。
他大概是天生缺少名为‘同理心’的情绪,即使面对面的坐着,真切的感受到岑威的茫然和痛苦,冷漠的心也没有任何被触动的迹象。
我不该这样。
正常人至少不该无动于衷。
唐臻眨了眨眼睛,迟钝的垂下眼皮,顺着刚摸清的规律,轻声问道,“你是因为不想再上战场才进京做伴读?我能帮你吗?”
“殿下肯收臣做伴读,已经帮臣极大的忙。”岑威看了眼唐臻,意识到自己情绪外露,可能会吓到对方,立刻低声道歉,语气温和的对唐臻道,“若殿下将来有意效仿成宗,龙虎军愿意为殿下震慑宵。”
到宵,岑威的目光瞬间锐利。看向唐臻时却像是正午的阳光,充满期待的照在名为‘太子’的树苗上方。
即使太子无法成为成宗,也有可能另辟蹊径,以全新的方式维持圣朝的安宁。如同烈宗驾崩之后的成宗,成宗驾崩之后的昌泰帝那般,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岑威不会将岑家村好不容易搏来的安稳生活,贸然赌在还没长成,身上充满不确定的太子身上。但也不吝啬在太子遇到困难时,出给尚未长成的树苗遮风挡雨。
唐臻不动声色的换了个姿势,朝岑威的反方向移动。
岑威看向他的目光,满含他最熟悉的有所图谋的意味,偏偏不会引起他的厌恶,只有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羞赧?
不!
就是厌恶!
饮下半盏凉茶,唐臻略显混乱的思绪终于恢复正常。
仔细思索岑威透露的信息,终于能总结出他此前种种行为的逻辑。
不想再上战场。
去京都看看太子。
处处维护,做太子的贴心好伴读。
希望太子有名师教导,如虎添翼,早日展现父祖之威。
到此为止,正好闭环。
即使是最没有存在感的昌泰帝,也在登基之后,令已经混乱五年的圣朝逐渐恢复平静,并且长时间维持在相对稳定的状态。
更不用杀人如麻的烈宗和养鱼达人成宗,无论驾崩之后留下怎样的烂摊子,他们还活着的时候都是名副其实的帝王,有生之年平定各种乱象的政绩,几乎能以一己之力,与史书中某些格外短暂的朝代比国运。
如果太子能效仿父祖,起码要镇住国运,最差也是令圣朝维持如今这般‘诸侯林立’的情况。
局势稳定,当然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战争。
即使偶尔有摩擦,也不至令岑威亲自挂帅。
这算盘,打的确实很如意。
只是过于随性。
唐臻抬轻捏眉心,挡住脸上的复杂。
如果他是岑威,绝对不会允许计划中有那么多空白之处。
只要想到随便发生点意外,就会影响到长达几年,甚至更久的计划,唐臻就焦虑的想要用指甲划臂,亲眼看着真实存在的痕迹从无到有。
岑威却以为太子的举动是在掩饰感动,他心中觉得太子不必如此,甚至因为要看太子的后续表现,再与家中通信才能代表龙虎军当众表态,对太子心生愧疚。
出于补偿的心思,他主动为太子考虑名师的人选,“殿下年已十六,还未正式进学,普通的老师只怕会耽误您的时间。兵**夫方面,若殿下不嫌弃,臣愿意代劳。”
“数数天文皆是陈玉擅长之处,听闻他早年在广西有神童之名,至少为殿下解惑不成问题。如果殿下觉得陈玉的学识不够,还能边令陈玉陪你读些有趣的典籍,边寻找真正学识渊博的大儒。
“学习儒学经典,通读史书更不必舍近求远,当年北地有文曲下凡辅佐人间真龙的传闻,臣即使在岑家村也有所耳闻。孟首辅实乃天妒之才,又是孔孟后人,家学渊源,自幼博览群书。难得”岑威轻咳了声,语气忽然放缓,“难得孟首辅生在北地却满心为陛下效忠,宁愿被划去族谱上的名字,也要千里迢迢,孤身赶来京都为陛下分忧。如今正是个好会,成全孟首辅的赤胆忠心。”
唐臻神色呆滞的听岑威念叨半晌,忽然反应过来,孟首辅是令原主格外崇敬的孟长明,已经到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
对孟长明这三个字上心之后,唐臻又去过两次朝堂,也有令朝臣依次请安,通报姓名,可惜孟长明每次都不在。
“劳烦岑卿费心。”
岑威郑重应下,见唐臻面色疲惫,没有继续与他话的意思,顺势告退,煞有其事的捧着诏书出宫。
唐臻望着岑威的背影,颇有猛兽围着刺猬打转的茫然。
无论是刺猬不仅没有伤害野兽的意思,反而对其保有善心,愿意不计回报的投喂猛兽不短的时间。还是猛兽每次对刺猬不怀好意,都会落得满嘴尖刺,烦躁不已的下场,都令唐臻觉得像是在看玄幻故事。
离谱!
怎么会有这样的刺猬?
为什么偏偏是个刺猬?
“殿下,后院有个奴隶看着情况不太好。”
身着锦缎的侍女询问的看向唐臻。
唐臻摆了摆,随口吩咐道,“让太医来开药,尽量救。”
侍女恭顺应是,没了平安有意的束缚,这批仆人的胆子都不,经常与唐臻几句闲话。
她放下滚茶,撒娇似的埋怨,“殿下怎么突然喜欢异族奴隶?您不知道,他们脏得很,房中明明准备了恭桶,他们却不用。看见奴仆去清理那些秽物,他们还要在旁边舞足蹈,身上到处都是”
余下的话,即使侍女没完,唐臻也能想象到。
他睨了眼侍女,抬指向门外。
出去,他不想听,也懒得计较。
反正他没阻止仆人去教那些异族奴隶该有的规矩,先给他们吃点苦头,等到唐臻能用上他们的时候也能省心。
侍女见唐臻脸色冷淡,不敢过多纠缠,只能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没过多久,又有两名面容八分相似的姐妹花捧着糕点进门,故意打趣笑,想引唐臻多几句话。
欢声笑语中,唐臻本就困顿疲惫的脑袋更加昏沉。他看了眼天色,还是决定晚上再睡,先去书房看积攒两日的奏折。
然后发现内阁的折子还是那么别具新意。
这次不仅有四川内部执行的政令,甚至有两广总兵的嫡幼子娶妻的请帖。
四月二十五日?
唐臻看了眼挂在墙上,用来记录日期的画册,正好也是二十五朵桃花。
东宫批复的折子,第一次有‘阅’之外的字迹。
‘百年好合’
至于两广总兵又多了个什么样的亲家,对西南局势有没有影响。唐臻表示他认识的人太少,完全没有思路。
不如不看。
目前为止,内阁送来的折子中,唯一能称得上有后续,能令唐臻保持好奇,格外留意的事,只有当初四川内部政令所言的民间组织‘红莲’。
当初四川巡抚得到消息,‘红莲’从贵州离开,偷偷潜入四川。立刻全省戒严,寻找‘红莲’,防止亡命之徒在四川烧杀抢掠。
如今过去快一个月的时间。
‘红莲’还是悄无声息,四川巡抚却成了被众人嘲笑的丑。
不仅无所事事的京都朝廷,仗着四川巡抚山高地远,没办法找他们算账,肆意用其取乐。连湖广布政史和两广总兵的请安折子都顺便提了下这件事,当成稀奇故事讲给太子解闷。
处理完奏折,唐臻打了个哈欠,决定早些用晚膳,继续调整作息。
没想到开门就看到脸色难看的平安,“殿下?”
唐臻满脸诧异,“嗯,有事?”
他知道外面有人,但没想到会是平安。
因为平安有事找他,直接开口就行,不必在门外苦等。平安眉宇间的神色比唐臻还复杂,仿佛被不知名的妖精吸走了精气,莫名显得苍老,“殿下,施大人给您送来五名奴仆,是从前年少不懂事,多次冒犯殿下,特意揣摩您的喜好,给您赔罪。”
唐臻眼中浮现冷漠,语气却很期待,“施承善?他要回来了?”
平安心不在焉的点头,数次欲言又止却不出话,看向唐臻的目光越来越诡异,颇有痛心疾首的意味。
可惜唐臻正在心中默默念叨施承善的名字,希望能唤醒原主的情绪,等施承善回来,好与对方算总账,没有留意平安的变化。
“给太子殿下请安。”
心思各异的唐臻和平安陡然回神。
身着白衣的少年肩宽腰细,唇红齿白,竟然比唐臻还显稚嫩,只看吹弹可破的指,就知道不是干粗活的奴仆。“殿下!”平安终于鼓足勇气,问道,“施大人的赔礼,您可还满意?”
唐臻若有所思的点头。
还行,虽然不如在施乘风的生日宴席上舞剑的白衣少年英武矫健,但只是年纪些而已,多养几年也差不多,至少有基础。
实在无趣的时候,也能拿出来用。
只是平安的反应委实奇怪,唐臻反问道,“你不满意?”
平安扶住回廊的柱子,险些当场老泪纵横。
他伺候殿下十六年,从未见殿下对第一次见面的奴仆如此满意。
“他们从前做的事,不适合伺候殿下。”平安哆嗦着嘴唇,不死心的挣扎。
唐臻的目光更加奇怪,无所谓的道,“来了东宫就是东宫的人,怎么会不适合伺候孤?”
平安咬牙,决定的直白些,“您已经猜到他们的来历?他们”
“又不难猜。”唐臻轻笑,对平安道,“给他们准备好,惯常用得顺的东西,晚膳之后就伺候孤。”
最好能见到长剑之外的古华国兵器。
“你要是不舒服就早些去休息,晚上不用陪着孤。”
唐臻拍了拍平安的肩膀,满眼期待的去用晚膳,神色明明灭灭。不经意间,大半张脸仿佛完全融入阴影,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下一秒,唐臻走到阳光下,嘴角的笑意却天真喜悦,没有半分阴霾。
施承善没直接回浙江,还要来东宫做伴读,真是个好消息。
相比之下,平安的脸色极好分辨。
他阴恻恻的盯着五名唇红齿白的白衣少年,冷笑道,“殿下肯让你们伺候,是看在总督府的面子上,别真以为自己真能得殿下喜欢。要是让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人将从前学的肮脏段用在殿下身上,哼。”
“公公,你在什么?奴听不懂。”为首的白衣少年怯生生的抬起头,“奴是总督府的家生子,怎么会知道肮脏”
‘啪’!
响亮的耳光令略有浮躁的气氛瞬间冷凝。
平安甩了甩,暗道不愧是施承善送来的人,蠢得令人心情愉悦。
他踢了踢趴在地上,满眼怨毒的白衣少年,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念在你是初犯,咱家绕你这次,再些唬人的话出来,别怪咱家当着殿下的面撕烂你的嘴。”
刚从倌馆儿提出来的贱货,还没在东宫站稳就想搅弄风雨?
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