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二合一

A+A-

    迄今为止,孟长明是第一个对唐臻的身份生出怀疑的人。

    只有愚钝的普通人才会在巧合的点拨下恍然顿悟,如同孟长明这般,聪明人中的聪明人,会发现破绽,制造巧合。

    即使太子今日没有因为消极怠工惹孟长明不高兴,孟长明也会找理由发怒,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木棍让太子伸。

    如果唐臻伸出没有胎记的右,孟长明大概率会以不耽误唐臻写字为理由,再让唐臻换成左。

    太子从在宫人中间长大,臂上的胎记肯定不是秘密。

    自从年初的大病之后,太子就不喜欢让宫人近身,贴身衣物皆是由自己整理,同样无法成为秘密。

    如果孟长明不是年少成名的文曲星,没有做出种种离经叛道的行为之后,轻而易举的在京都和北地之间找到平衡点,同时抓住理想和后路。只是个普通的聪明人,唐臻才会相信,孟长明仅仅是‘恰巧’抓住最显眼,也是最容易证实破绽。

    意料之外的发现令唐臻心中的无趣顿时消散的干干净净,满眼无辜的看向孟长明。

    “老师?”

    孟长明锐利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唐臻的脸上,似乎是想要透过皮囊看清灵魂。许久之后,他平静的移开视线,再次打量云朵模样的胎记,沉声道,“按住袖口,臂伸直。”

    唐臻应声,依旧不忘表现出怯懦犹豫的模样,故意以此挑拨孟长明的怒火,“是。”

    破空声陡然响起,唐臻毫不犹豫的收回臂。

    木棍落在桌上,带落砚台,墨水尽数倾洒在孟长明的衣襟上。

    本就沉闷的气氛陷入难以言喻的凝滞,在味道略显苦涩的浓墨衬托之下,更添几分诡异。

    唐臻垂着头,不肯看孟长明的脸色,慢吞吞的道,“对不起,我怕疼。”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孟长明不为所动,放下长棍,冷淡的开口,“殿下连这点苦都吃不下,如何担当起应该肩负的责任?”

    唐臻终于肯抬起头直视孟长明的目光,黑白分明的眼底盈满嘲讽,反问道,“难道我吃尽苦头,就能得到肩负责任的会?”

    孟长明闻言,沉默的凝视熟悉的面孔上浮现的陌生神态,忽然问道,“你是谁?”

    “我是唐臻。”

    唐臻早就察觉到端倪,眉宇间恰到好处的浮现惊讶,因为没有得到孟长明的回应,嗤笑道,“老师是不是觉得,孤应该回答,我是太子。”

    孟长明闭上眼睛,心脏的存在感忽然变得明显起来,充盈他不愿意仔细分辨的情绪,冷静的反驳,“你不是太子,也不是唐臻。告诉我,他在哪。”

    唐臻挑起眉梢,刻意忽略不属于他的感情,再看孟长明,难免生出对败者的怜悯,“孤不知道你在什么。”

    如果孟长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出这番话,也许他竭尽全力的忍耐,也没办法完全控制住原主留在这具身体里的感情,会令孟长明发现更多的破绽。

    现在晚了。

    “老师是不是因为觉得孤的变化很大,所以才有这种匪夷所思的猜测?”唐臻慢条斯理的卷起广袖,重新露出上臂内侧云朵模样的胎记,语气陡然变得深沉,“任何人经历生死挣扎都会改变,孤也不能免俗,年初的大病究竟是风寒还是中毒,老师为什么依旧不肯对孤实话?”

    “无论你什么,也改变事实,你不是他。”孟长明的语气依旧平淡,落在唐臻臂处的目光却远不及平日坚定。

    “老师的他,难道是你想象中太子应该有的形象?”唐臻仔细回想原主对孟长明的情绪和孟长明刚返回京都的时候,毫不掩饰的展现的恶意,语气不掩嘲讽。

    “不,你现在这副油盐不进,牙尖嘴利的模样”

    更符合我心中太子的形象

    孟长明拉住唐臻的腕,指腹狠狠的搓在云朵形状的胎记处。

    病态苍白的皮肤立刻染上绯色,原本偏粉的胎记也颜色渐深,几乎能与唐臻衣袍上的绛色不分彼此。

    唐臻善解人意的提醒,“杂书中记载,调制过程越复杂的颜料越容易被烈酒和药汁擦褪色。”

    孟长明狠狠咬牙,终究还是逼迫自己松开,哑声问道,“他在哪?”

    “嗯?”唐臻摇了摇头,故意做出为难的模样,微微撇低的眼角尽显主人的失落,“你就当他已经死了,然后浴火重生变成我。”

    孟长明的抖的更厉害,眼角眉梢却浮现嘲讽,轻蔑的打量唐臻,“你想骗我。”

    唐臻有过很多次实话反而被认为在谎的经历,孟长明的反应却令他觉得非常有趣,以至于耐心远胜以往。

    “难道除了孤之外,老师没见过看破生死,性格大变的人?”

    “不仅在书本上见过,从北地到京都的路上,我曾亲眼看见痴儿撞树反而开启神智的例子。”孟长明虽然迫切的想拆穿唐臻的伪装,但是也不至于自欺欺人,用谎话反驳对方。

    他似笑非笑的打量唐臻,端起桌边的茶盏啜饮,意味深长的道,“傻子撞头只会变成白纸,没有立刻变成万丈纸楼的道理。”

    唐臻心安理得的将孟长明的话当成夸赞,从容应对,“为何没有这样的道理?也许白纸还是个废纸团的时候只是不愿意面对身上的折痕,并非无法通过折痕变成老师口中的万丈纸楼。”

    简而言之,太子从前做不到,根本原因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如今经历过生死大劫,放下天生的心软和犹豫,自然而然的凭借天赋做出正确的选择。

    两人平静的对视,又同时移开视线。

    唐臻有恃无恐,孟长明却心情复杂,难以平静。

    因为孟长明是第一个,大概率也是唯一一个发现原主已经悄无声息消失的故人,唐臻难得耐心,敷衍的安慰道,“孤终于愿意朝老师的希望变化,老师应该高兴才是。”

    通过观察孟长明为太子授课时的态度,不难发现孟长明的立场。

    起码目前为止,孟长明很认真的教导太子驭下之道,治国良策。

    虽然作为几百年之后的人,有些道理在唐臻眼中难免显得抽象,但是孟长明没故意使坏,愿意尽心尽力的作为,皆被唐臻看在眼中。

    更难得的是,孟长明不仅教导书本学问的方面没有藏私,还在潜移默化的影响太子的性格。

    太子懦弱,他就强势,逼得太子退无可退。

    太子强势,他立刻收敛,连带上课也开始心不在焉,随便敷衍。给太子足够的时间,思索以两种不同的态度面对别人,过程和结果有什么不同。

    唐臻当然不会接受这种训狗似的好意。

    只有他用棒子和甜枣驯服别人的份,若是有人敢没直接咬死孟长明,仅仅是敷衍的应对,已经是他看在原主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

    毕竟原主对孟长明的感情还没彻底消散干净,万一他提前送孟长明去与原主团聚,这具身体里残余的情绪永远散不开,岂不是得不偿失?

    唐臻想过,以孟长明的聪明,很快就会发现他的敷衍,然后正视太子的改变,但是没料到,孟长明的敏锐远超聪明人的范畴,竟然能抓住破绽看透本质。

    不过这又怎样?

    孟长明的怀疑,永远都只能是怀疑。

    唐臻没有原主的记忆,可以推脱因为年初的中毒,很多事情的记忆都变得模糊。

    这个理由同样可以解释他的性格变化,人经历生死,总要发生改变,哪怕是孟长明,也不出反驳的话。

    燕翎和李晓朝至今都没有在唐臻的身上发现破绽。平安因为私心,曾特意回避太子,以至于生出心结,完全不愿意回想过去,更不想探究太子的性格为什么会发生改变。

    程守忠频繁接触的太子是唐臻,对太子的印象也自然而然受到唐臻的影响,昌泰帝同样欣然接受太子的成长。

    陈玉、梁安、胡柳生、已经亡故的施承善、内阁的朝臣全都已经接受太子的改变。

    岑威和施乘风更是从一开始,对太子的印象就是唐臻。

    孟长明的怀疑就像是深夜中微弱的萤火,即使永不熄灭,也很难威胁到唐臻。

    因为不会有人相信。

    哪怕孟长明能拿出关键性的证据引人怀疑,只要原主没有重新出现,也不会有人相信。

    京都需要太子,圣朝也需要太子。

    昌泰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平静二十余年的京都频起波澜,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先是岑家村横空出世的震撼,又有红莲持续影响各地的荒谬。

    太子的地位反而远胜从前。

    毕竟这是个孔孟礼学盛行,讲究天地君亲师的时代,大家都是体面人,谁都不愿意背负叛臣的恶名。

    相比之下,末代皇帝自愿让位,无疑是最体面的遮羞布。

    昌泰帝还不知道能不能熬得住,太子就是最后的体面。

    如果这个太子是冒牌货,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孟长明的额头不知不觉间布满汗水,目光定定的凝视不久前被打翻在地的砚台,眼底的晦涩明暗交错,难以平静。

    他找不到唐臻的破绽。

    唐臻能想到的道理,他也能想到。

    找不到唐臻的同党,孟长明不敢向任何人透漏这件事。

    稍有不慎,真假太子的闹剧就会令他成为众矢之的,无法预料的影响甚至有可能影响早就与他断绝关系的孟氏和陈国公府。

    然而无论唐臻的辞和表现有多完美,孟长明都更相信自觉,唐臻不是太子!

    替换东宫太子,必然做不到悄无声息。

    陈国公府没做,三省总督的反应也不像是知道这件事。

    孟长明生出怀疑之后,曾对李晓朝百般试探,得到的反应却处处在预料之外,只能承认,李晓朝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如此有嫌疑的人只剩下岑威。

    陈玉、梁安、胡柳生和他们背后的势力都没有这样的能力。

    “看来,从前是我低估了你。”孟长明意味不明的勾起嘴角,拿起随意放在桌上的书晃了晃,问道,“太子心中自有丘壑,可还需要我的教导?”

    “承蒙老师照顾,孤乐意至极。”唐臻当然不会拒绝。

    那些言语晦涩的古书和离谱的道理,如果没有孟长明深入简出的解释,他恐怕想破脑袋也无法理解其中逻辑。

    只有研究透彻规则,才有改变规则的资格。

    孟长明也没推辞,借口要更衣,径直离开书房。

    看着记忆中熟悉又陌生的花草假山,孟长明不知不觉的停下脚步,难得出神,怔怔的望着角落的景色。

    东宫也有个这样的角落,太子最喜欢在那里打盹。

    因为没有把握,他没有再与唐臻争执,选择退步维持平静。

    心中莫名的难受,无时无刻的在告诉他,不论太子是大病之后性情大变,还是悄无声息的被人取代啧,也不是完全没有回来的可能。

    孟长明昂头看向夕阳,等到眼角彻底干涩,猛地转身,顶着衣襟上的墨水离开福宁宫。

    他尚未离家的时候崇尚读万卷书,走万里路,只要是没见过的事物,皆能引起他的好奇。

    经过某个偏僻的城的时候,孟长明见到在书中闻所未闻的稀奇事。

    城中有个姓林的人家,有条奇怪的家规。

    无论嫡庶,都能在二十二岁之后改名,有些人甚至要求休妻另娶,也不会被家中长辈反对。

    改名的人会立刻分家,独自生活。

    因为林家人的任性被休妻的女子,未生子者能得到丰厚的嫁妆返回娘家,已经生育且不愿意改嫁的人,可以继续在林家带着孩子过少奶奶的生活,即使她们的丈夫已经被分出去单过。

    这家还有件与之相对应的奇事,大部分直系血脉都会在二十二岁遭遇大劫,几乎超过三分之一的人,会在这个时候暴毙。

    孟长明对奇怪的林家非常感兴趣,特意改变原本的计划,在这座偏僻的边陲城停留半个月,打听林家的消息。

    以他的聪明,虽然在过程中经历诸多波折,但终究还是达成目的。

    林家族谱中有改名记录的人,皆有相同的经历。

    他们会在二十二岁,突然性情大变,像是民间俗语所的撞邪似的变成容貌相似,神态却不同的另一个人,有些人甚至连声音都会变化。

    林家将其称为一体双魂。

    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不改变性格。

    有些人会在二十二岁的某天突然昏倒,或者在睡梦中醒来之后就变成性格完全不同的人。

    还有些人,尚且没到二十二岁,性格就开始变化。这类人通常无法拥有稳定的性格,哪怕是亲生父母,也没办法预料他会在什么时候再度发生改变。

    孟长明走进满地残垣的东宫,用了很久的时间,终于找到太子曾经最喜欢的角落,怔怔的望着那处焦黑。

    相比太子被人取代,悄无声息的死在不知名的角落,他更愿意相信,太子的情况与林家人仿佛。

    当天夜里,唐臻做了个梦。

    梦中只有他和孟长明,两个人似乎在争吵,唐臻更愿意将其称为,孟长明的单方面辱骂。

    因为被骂的人不是他,是原主。

    唐臻既感受不到原主的心情,也听不清他们在什么,只能看到太子眼中含泪,望向孟长明的目光格外委屈,眼底深处却满是信任。几次开口都是被逼的退无可退,依旧不曾对孟长明口出恶言。

    像是只傻乎乎的刺猬,明明有保护自己的尖刺,非要露出柔软的肚皮,轻而易举的被怼得眼泪汪汪。

    孟长明满脸骄矜,游刃有余的应对太子的所有反应,即使听不见,唐臻也能大致猜到孟长明的阴阳怪气。

    这个梦来得奇怪,像是由一个又一个的片段组成,大多都是太子和孟长明独处,偶尔有其他人出现,唐臻也看不清他们的脸。

    翌日醒来,唐臻就像是看了整夜哑剧,因此对少有的声音格外敏感。

    “怎么?对他们可以没有底线的退让,对我不行?”

    “哪怕你愿意将下面的东西割掉做公主,他们也不会因此放过你,不信我们可以试试。”

    “忍不住了,想要反抗?”

    “那你就继续忍着。”

    “别哭,我至少肯给你后悔的会。其他人将你逼到这个份上的时候可不会听你什么。”

    唐臻抬放在胸膛,心跳的速度似乎比平日慢些。

    非常符合太子不争不抢,即使被怼到柔软的肚子,也要等个片刻才会有反应的性格。

    不属于他的情绪充盈属于太子的心脏,是从前没有过的情绪。

    释然、安宁、欣喜。

    来自又软又傻的刺猬。

    直到心跳声彻底恢复正常,唐臻忽然觉得眼角发痒,抬摸去是潮湿的触觉。他安静的盯着指腹的水痕,心中忽然所有明悟。

    今后无论孟长明再做什么,太子的情绪都不会再出现。

    昨夜的梦如同裹挟着花瓣的微风,只能让唐臻驻足片刻,认出花瓣的种类,完全无法产生另外的感悟。

    比平日晚起半个时辰,已经是他对原主最大的尊重。

    唐臻面色如常的更衣、用膳,去昌泰帝的庆典请安,得知昌泰帝昨夜睡得晚还没醒也没强求,带着程诚和平安离开福宁宫。

    时隔数日,唐臻终于亲眼看到那夜的大火对于东宫意味什么。

    至少有三分之二被火势波及,从外面看几乎与废墟没有差别。只有绕到后面才能勉强找到完整的建筑,幸运的是,东宫的私库和内库皆在其中。

    太子虽然失去家,但是没变成穷光蛋,真是可喜可贺。

    唐臻面无表情的打量曾经熟悉的地方,眼底的晦涩逐渐浓郁。

    程诚和平安交换眼色,默默后退,眉宇间皆有怜惜。

    寻常百姓的家突然被毁坏,尚且会怒不可遏的发泄情绪。

    殿下却只能

    唐臻重新梳理东宫失火那日发生的事,有条不紊的吩咐道,“先将尚且完好的房屋单独圈出来,整理出走路的地方。然后保留两个库房,另外收拾出最大的空屋做书房。其余的地方,平安看着办,无论从私库和内库取什么东西都去找陈玉陪同,让他记好账册。”

    以目前的情况,起码两年之内,不适合修葺东宫的破损。

    虽然会有人主动为他出重建东宫的钱,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还是得心中有数才能避免将来被胁迫。

    想到此处,唐臻心中早就浮现影子的想法更加清晰。

    趁着京都风波迭起,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应该想办法攒些家底。

    “殿下还要住在东宫?”

    平安满脸诧异和心疼,完全没有心情控制声音和语气。

    唐臻像看傻子似的凝视平安,眼中蕴含几不可见的杀气,“当然不是。”

    好不容易才有光明正大的住进福宁宫,亲近昌泰帝的会,他怎么可能轻而易举的放弃?

    “父皇需要静养,我却要跟着老师和伴读上课,批复各地的折子。”唐臻解释道,“白日在东宫处理些外面的事,晚上回福宁宫休息。”

    免得不长眼的人,因此打扰昌泰帝。

    同时也提前避免更不长眼的人,以太子留在福宁宫影响昌泰帝养病为理由,请求太子搬出福宁宫。

    平安在隐隐发冷的错觉中跺了跺脚,下意识的倒退半步,连连点头,“老奴知道,不出十日,定能办妥此事,请殿下放心。”

    唐臻点头,挑选半晌,走进最靠近侧门的屋子,让程诚去内阁取积压已久的奏折,借此举告诉众人,太子还活着,已经能上工。

    不出半个时辰,各类折子就像雪花似的涌向东宫。

    唐臻还没找到他最感兴趣的折子,足够令两个六岁童并排蹲下的木箱已经整齐罗列半面墙。以至于本就因为闲置,味道诡异的屋内,又添浓郁的墨‘香’,熏得唐臻耐心尽失,逐渐烦躁。

    其中大部分都是京都官员听到太子走出福宁宫,主动要求参与朝政的消息,立刻让仆人准备笔墨,现写的请安折子。

    除此之外,也有人亲自赶到皇宫,请求当面对太子殿下表达担心和关切。

    消息传到岑威耳中,他正在做东,请梁安和陈玉吃酒。

    三人面面相觑,梁安痛苦的闭上眼睛,满脸抗拒,艰难的开口,“我们、是不是也该去给殿下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