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一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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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宁宫内出现陌生面孔的消息,立刻传入程守忠耳中。

    即使陈玉在他眼中不算外人,程守忠也得走个流程,毕竟福宁宫并非世外桃源,该有的东西半点都不缺。

    只是大部分人都被程守忠憨直的外表欺骗,没想到他是个粗中有细的武将。他才能以退为进,完全掌握藏在福宁宫里自以为隐秘的细作。

    然而远远看见满脸严肃的唐臻和陈玉,程守忠的脚步却越来越迟疑,最后彻底停在看不见两人背影的拐角。

    太子殿下似乎没安好心?

    程守忠回想仿佛与太子遥遥对视的瞬间,眉宇间浮现困惑。

    他边觉得这样的念头来得莫名其妙,边听见心中名为退堂鼓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经历过破秋日的种种,程守忠不对不承认,他偶尔会觉得难以看透太子的心思,因为未知下意识的生出忌惮。

    这个发现令程守忠无时无刻不被愧疚折磨,下意识的躲着太子。

    他既怕太子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心思,因此伤心,又怕太子程守忠眼中浮现熟悉的茫然和困惑。

    害怕什么?

    程守忠固执的不肯承认,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只要是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殿下对陛下的依赖和向往,陛下同样对独子牵肠挂肚、满腔舐犊之情。

    程守忠相信,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陛下和殿下都不会视彼此为挡路石。

    唐臻远远见到程守忠迎面而来,特意在回廊处稍作等待,没见到程守忠的身影也没在意,理所当然的以为程守忠另外有要紧的事。

    他示意陈玉跟在身后,像是已经忘记不久前玩笑般的试探,漫不经心的道,“孤住在后面的正殿,你可以在左右侧殿中挑选住处,有什么短缺就去找程守忠。”

    陈玉心不在焉的点头,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左右两侧的配殿,频频看向逐渐显露的正殿,想要与太子单独话的心思溢于言表。

    唐臻不动声色的勾起嘴角,没有再故意为难陈玉,径直走向平日打发时间的暖阁。

    陈玉从不看令他忌惮的人,他相信李晓朝能察觉到他的敌意,不可能对此置之不理。

    从前他不肯对太子,为什么憎恨李晓朝。

    不仅是因为他十分清楚,在京都,他与李晓朝的地位有多悬殊,没有任何资格挑衅骠骑大将军。还有陈玉无法服自己信任太子,尤其是与骠骑大将军感情甚笃的太子。

    如今陈玉依旧没有把握,太子会如何在李晓朝和他之间做选择,但他已经做不到,再眼睁睁的看着太子被卑鄙人蒙蔽。

    他决定在太子因为李晓朝疏远他之前,先揭露李晓朝藏在儒将皮囊下,肮脏龌龊的心思。

    开口之前,陈玉捧着温茶,短暂的陷入沉思,然后慢吞吞的道,“殿下可还记得我的身世?”

    唐臻回忆片刻,“你的亲生父亲?”

    除了没用的善良,平平无奇的渔民。

    人生最值得被记住的时刻是年少遭遇海寇屠村,有幸被安定侯府的侯爷救下,代价却是侯爷的性命。

    陈玉眉宇间浮现明显的惊讶,压在肩头名为难以启齿的情绪顿时轻盈了些。

    这段往事不仅令他有幸成为程锋的养子,同样让他陷入无法对人言的愧疚和自责,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没有他的父亲,侯爷

    程锋对他越好,安定侯府的旧部越是信重他,他就越难以放下这个想法。

    陈玉背负着只有自己知道的愧疚无处倾诉。

    他知道程锋不怪他的生父,否则也不会将他从渔村带走。

    陈玉同样没办法怪罪记忆中的父亲,因为在父母相继过世之后,只有他最明白,父亲有多惦记不知身份的救命恩人。

    可是那些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出现的负面情绪,肆无忌惮的蔓延,陈玉只能想尽办法的为它们找个倾泻的出口,用恨掩饰愧疚。

    “父亲,侯爷弥留之时专门嘱咐左右亲信,不要责怪我的生父,他怜悯我的生父也是可怜人,要求随从将我的生父带回京都,给安定侯做个念想。”陈玉垂下眼帘,语速越来越快,“侯爷倒下之后,安定侯府根本就顾不上别人,特意寻找那个被侯爷救下的人,才发现幸存的百姓已经被送到别处,只能大海捞针。”

    唐臻挑起眉梢,忽然生出极为荒谬的念头。

    陈玉的生父似乎与李晓朝同龄?

    李晓朝又是流民出身,如果刚好又是广西的流民,似乎就能解释,为什么以奴仆的身份卖到安定侯府的流民,能刚进府就得到侯府义子程锋的重视,越过安定侯府数不清的家生奴仆和家臣,成为程锋的贴身厮。

    难道是爱屋及乌?

    还是认错人的爱屋及乌。

    陈玉悄悄抬起眼皮打量太子的神色,刚好对上太子仿佛已经洞察所有的目光,早就摇摇欲坠的理智彻底崩断。

    他再也顾不得在太子面前维持体面,表情瞬间变得狰狞,咬牙切齿的道,“李晓朝是个骗子!”

    程锋总是选择性的对陈玉安定府的往事,只有与安定侯和侯爷、程大姑娘息息相关的事,他才会格外有耐心,事无巨细的讲给陈玉听。

    其中就有程大姑娘的沉不住气。

    安定侯派去广西的人还没回到京都,她就斩钉截铁的相信,她哥哥以生命为代价救下的少年终于找到,迫不及待的前去相认。

    侯爷救下的少年是屠村之后仅剩的幸运儿,然后又被送去连安定侯府都找不到的地方。即使安定侯有了怀疑的对象,想要确定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然而仅用半年,程大姑娘就能完全确定,李草是安定侯府一直在找的少年。

    唐臻神色微妙的凝视情绪越来越激动的陈玉,不动声色的抬起,免得不心露出嘲笑。

    如果他没记错,李草十四岁辗转来到京都,成为安定侯府的奴仆,仅过半年就显现出非同寻常的天赋,其光芒令侯府义子程锋自行惭愧。

    又过半年,已经有程大姑娘看中李晓朝,非要召他为婿的传闻,同时李草也离开程锋,前往安定侯身边听令。

    吃尽苦头的十四岁少年,面对养尊处优、天真愚蠢的侯府独女唐臻试着将自己带入到李草当时的处境,只差一步就能触碰到难以想象的滔天富贵,彻底改变为奴为婢,任人践踏的命运。

    换成是他,他也会骗的程大姑娘团团转。

    程锋至今依旧无从得知,更不愿意深思,李晓朝是如何知道侯爷与那名渔村少年短暂相处的细节。

    他只知道,因为那些细节和程大姑娘的坚持,即使派去广西的人没带回有用的消息,安定侯依旧心存疑虑,李草也凭此,轻而易举的成为安定侯的准女婿。

    程锋喜欢跟在侯爷身边的习惯,在程大姑娘眼中极不讨喜。

    他们之间,只有侯爷亡命他乡,程锋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担负起侯爷留下的责任时稍稍缓和过。

    所以程大姑娘怀疑程锋故意打压李晓朝,并且为此大闹安定侯的行为,在知晓内情的人眼中并不奇怪。

    可惜程锋虽然有意退让,安定侯却不看好李晓朝。

    相比来历存疑的女婿,安定侯向来更信任稍显愚钝的义子,只是拿唯一的女儿没有办法狠心。

    后来安定侯府遭逢灭顶之灾,程锋在侥幸火海逃生,从安定侯的旧部中拿到程大姑娘在狱中撞柱之前留下的绝笔。

    她恨李晓朝,即使没有证据,她也认定李晓朝是害死安定侯的罪魁祸首。

    多年过去,她还是那个天真娇憨,有些被宠坏的大姑娘。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然而她留下的信中,所谓的证据,只有她午夜梦回,想起的一些往事。

    最初的李晓朝对程大姑娘的种种试探毫无反应,他甚至否定过自己会广西话,还声称自己晕船。

    半年的时间,足够想念哥哥的程大姑娘将她知道的所有事,全部透露给李晓朝。

    陈玉拍案而起,眼底满是愤怒,“卑鄙人!”

    唐臻垂下眼帘,识趣的没有开口。

    以他的角度来看这件事,安定侯府给李草可乘之,李草抓住改变命运的会,仅此而已。

    安定侯未必不知道李草是冒名顶替,也许这才是无论李草表现出的天赋多么出众,安定侯都坚定的将程锋视为继承人的根本原因。

    只有程锋握大权,牢牢的压制李草,程大姑娘才能安然无忧。

    显然在安定侯眼中,李草用天赋弥补安定侯府人丁凋落的价值,远远胜过他冒名顶替的过错。

    唐臻甚至觉得,正是因为李草既有令人侧目的天赋,又有冒名顶替的胆魄。安定侯才愿意高看李草,纵容程大姑娘非君不嫁的任性。

    当然,这话不能给陈玉听,否则唐臻隐晦的打量陈玉边的茶盏,忽然觉得额头有些疼,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

    见陈玉久久难以平静,唐臻双托腮,自动屏蔽独自疯狂,畅快发泄情绪的陈玉。通过刚从陈玉口中得知的消息,分析程锋和程守忠对这件事的看法。

    毫无疑问,无论是昌泰帝,还是程守忠、程锋都与安定侯有很深的感情。

    唐臻相信,如果有证据能够证明李晓朝是当年安定侯遭难的罪魁祸首或帮凶,从昌泰帝到程守忠和程锋,皆不会放过李晓朝。

    毕竟京都并非没有李晓朝就不行,只要陈国公和三省总督依旧强势,互不相让,京都就会再出现王晓朝、孙晓朝。

    昌泰帝当年愿意为安定侯拼命,现在未必不肯再为替安定侯报仇而冒险。

    所以至今为止,李晓朝做的所有事,皆在昌泰帝等,与安定侯相同阵营的人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程守忠无论怎么找李晓朝的麻烦,从未想过直接与李晓朝撕破脸。

    这就是程守忠和程锋的态度。

    唐臻面露怜悯,从袖袋中取出帕子扔到陈玉的头上。

    他觉得陈玉嫉恶如仇的性格,可能既不像程锋,也不像侯爷。

    作为侯府继承人,程锋也许不是合格的少将军,但绝对是优秀的政客,大局观远胜程守忠。想来程守忠这么多年,能安稳的守着福宁宫,少不了程锋为他出谋划策。

    侯爷大概是更完美的程锋,才能让安定侯府所有活着的人都对他念念不忘。

    所以陈玉应该是被程锋养成更聪慧成熟的程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