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个暧昧
姜茶以为他会进来,下意识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明明他们已经很熟悉了,姜茶却不知如何在大家面前和他打招呼,反而生出一种做贼心虚的胆怯。
办公室的其他人想听八卦,热情地邀请顾方池坐下。
顾方池却先看向人群中沉默的她,然后才收回视线,公事公办地笑道:“我是路过,进来打个招呼,孙主任在吗?”
“在隔壁。”姜茶不清楚自己的紧张为何而来,大约是从前几天确认他没有女朋友之后,她再见到他便有一种暧昧而忐忑的心情。
一直到顾方池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没入隔壁办公室,姜茶缓缓坐回去,低头看着里的纸质病历,仍有无法平复的心跳。
“姜茶,你怎么不话了?”
“啊?”姜茶握紧中的黑笔,在病历本上签下主任的名字,“什么?”
“你刚才不是夸顾律师吗?怎么见到他不话了。”
“你可以跟他要个微信!不定他还是单身!”
“我们之前加过微信了。”
“哦,对。那你觉得他怎么样?他的内心是不是和他的外表一样优秀?”
“是个好人。”姜茶认真评价道。
“姜茶!”孙嫣的声音突然把她吓了一跳:“你拿错笔了,这里主任的名字应该用红笔签。”
“算了没关系,拿红笔描一遍吧。”旁边的同事。
于是姜茶环顾四周,没有找到一只没用的红笔。
姜茶向刚才话的同事伸出魔爪:“借我一支笔。”
同事连忙捂紧口袋:“不要,那你给我,我帮你描。”借笔,那是绝不可能的。
“诶?这里有一张家属没有签字。”
“是吗?”姜茶,“那我等会儿去病房找她们补一下签字吧。”
“也可以不用补,你自己签一下就好了。反正要出院了,也不会有什么事了。”同事:“这么多病历,家属也不会看的。”
但凡住过院的人就知道,续流程极其繁冗复杂,出院的时候还会收获厚厚一沓病历纸,病例的厚度与住院时长成正比。
住院期间需要签的字比上个世纪农民给地主家签的卖身契还要多。
其实这些内容大部分都是重复的,只是医院吸取过往的惨痛教训,不断地增加规定,规范流程,以免被有心之人钻空子,才造成了现在医生和病人都烦的局面。
但治病救人,常常有紧急时刻,并不能顾得十分周全,所以常常留下续不能尽善尽美的“漏洞”,漏签字是不能避免的。
除了紧急的原因,还有就是需要签的文件太多了,所以一些不太会涉及到纠纷里,一些可有可无的文件有时候也会被忙碌的医生忘记。
“这家人较真,我还是去找他们签一下吧。”姜茶已经逐渐成长为一只合理规避一切风险的合格社畜。
“那你心点。”孙嫣提醒她,“6床和5床在一个房间,5床的婆婆最近在发疯,逮着人就出气,护士们被她骂得不轻”
“对对。”同事也提醒她:“金不是怀孕了嘛,周六的时候被那个老婆子一推,差点流产,现在回去保胎了。”
5床就是上周生下死婴的女人,金则是她们这边的护士。
“明白。”姜茶把没签字的那几张纸抽出来放在最上面,拿上笔往病房走去。
真的,姜茶也不想见到5床的婆婆,那老太太骂人骂得太脏,简直不堪入耳。
姜茶在病房门口深呼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奇怪的是,病房里只有躺着的病人,并没有家属。
大约是去吃饭或者休息了。
姜茶赶紧借此会让6床补了个签字,正当她拿着签字准备走人的时候,却被5床叫住。
失去孩子这件事情有时候带来的不仅是身体伤害,更多的是心理伤害。
更何况5床是在生产的时候失去了她的孩子。
5床就像是一株被抽去了所有精气神的植物,神色恹恹地躺在那里,既不玩,也不看电视,只是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她的丈夫姜茶没看见过几次,她的婆婆在忙着和医院扯皮。
“姜医生。”5床叫住她,神色恍惚地问她:“刚生下来的孩子,会感知到痛苦吗?”
5床是想问她,那个死去的孩子是否会感到痛苦。
这个婴儿在宫内就缺氧死去了,出来的时候浑身青紫,惨不忍睹。
因为怕刺激到产妇,所以医生没有让5床看。
姜茶痛恨自己的缺乏经验,以至于让她找不到合适的言语,让她觉得自己现在什么都是错的。
姜茶笨拙地安慰她:“她这一趟来人间没有准备好,下一趟还会来找你的。”
“如果”5床问她:“如果一开始就决定剖出来,她能活吗?”
其实有时候令人痛苦的,并不是事件结果本身,而是明明有能力改变结果却没有。
如果在一开始发现催产素不起效的时候,就决定剖出来,婴儿大概率是能活的。
可是谁能想到呢?那个时候胎心是正常的,家属又有强烈顺的意愿,所以医生也只能尊重她们的意见,再等一等,再试一试。
即使到术前一个时,胎心都还是正常的。
结果就在一个时后护士去测的时候,胎心就消失了。
这是概率事件,但是落在个人身上就只有0或者。
可姜茶要怎么告诉她呢?
母亲失去孩子已经够痛苦了,如果把真相告诉她,她只会更痛苦。
在犹豫片刻后,姜茶含糊其辞地:“这也很难”
5床也在同时刻:“我明白了。”
姜茶看见她床头柜上的冷碗残羹,知道她心里难过,也知道她婆婆对她照顾不周。
姜茶忍了又忍,最终:“你看要不然叫你父母过来陪着你?”
所有人都在关心死去的孩子,却没有人关心母亲。
姜茶想,或许5床也需要她的父母。
5床朝姜茶轻轻点了点头。
姜茶回办公室的时候,路过主任办公室门口,差点撞上一个老太太。
姜茶定睛一看,是5床的婆婆。
老太太又开始骂人:“眼睛死哪里去了?”后面跟着一长串姜茶听不懂的方言。
没事,姜茶自我安慰,反正她听不懂就不生气。
姜茶想绕过老太太走人,毕竟她没有受虐的喜好。
老太太却不依不饶地扯住她:“你什么眼神?还不服气”
姜茶:“”是不是看她像软柿子,就个个都来捏一把啊?
姜茶往后退一步,用一秒钟的时间思考,她是直接走还是两句。
直到一段清亮的男声打断老太太的粗鲁发言:“阿婆,我们医护人员不是给你随意辱骂的。”
顾方池从主任的办公室推门而出,他米9的高大个头立刻让老太太学会了闭嘴。
老太太好像有些怕他,缩了缩肩膀,往回走了。
姜茶:“”这医生她是一天也当不下去了。
姜茶看着顾方池,颇有些哀怨地道:“顾律师,怎么家属还搞区别对待?”
“这些人欺软怕硬,一贯如此。”顾方池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没受伤吧?”他出来的时候看见老太太朝姜茶挥了一下。
“没,我躲开了。”
“那就好。”
顾方池有些时候的关心总叫人生出些自作多情。
姜茶也发现,自己现在和顾方池待在一起的时候,气氛总怪异地想叫人逃离。
“如果有争执,就躲远一点。”顾方池对她:“如果实在躲不过,也不要傻站着,该怎么还就怎么还,大不了师兄帮你打辩护。”
姜茶:“这倒也不必。”
但姜茶很感动,因为所有人都叫她忍,包括她的父母。
姜茶的家里人多在体制内工作,她的父母经常叫她低调行事,遇事多忍耐,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年轻人应该受的磨练。
姜茶问:“所以你们刚才是在和家属谈吗?”
“是。”提起不讲理的家属,顾方池的脸色略有些冷。
“不好办?”姜茶看出些究竟。
顾方池:“但是事情不会闹得像上次那样大,不会影响到正常的医疗秩序。”
医院经不住番四次的上热搜,否则也不会如此迅速地把顾方池找过来。
产科主任的压力也很大,他被院长骂了一顿,意思是,医院里有一半医疗纠纷全在产科。
主任心情不好,下面的人也跟着遭殃,总之这几天产科人人战战兢兢,生怕撞主任枪口上。
李兰没有像王凤红那样出事后就不来上班,正相反,她这些天一直在医院。
她似乎心态很好,在面对主任的训斥的时候也不卑不亢地承认错误,私下相处时也没有把怒气撒到学生身上。
可是姜茶窥见她眼下的青黑和眼底的疲惫,看见她在无人的办公室双抱头,从额头捋到脑后,叹尽胸腔中的郁闷之气。
大家都李兰有关系,所以领导不会真的对她怎么样。
可就算有关系,就算是主任,也不过是高级打工人。
姜茶也在事态发展中嗅出不对,她听孙嫣,这次的家属找了高人指导,甚至请了专业的医疗律师团队,要起诉医院。
孙嫣:“你知道慈济医院吗?之前这个团队帮患者告慈济医院,最后医院败诉了,赔了几百万,认定了医疗事故。”
姜茶吃了一惊:“那真的是医院的过错吗?”
“谁知道呢?”孙嫣:“反正最后拿护士出来背的锅,是护士吸痰不及时”
孙嫣道:“虽在大众眼里患者是弱势群体,可这些律师也太不讲良心,什么黑心钱都赚,医护人员的心就是这样被凉透的!”
孙嫣吐槽了好一会儿,问姜茶:“你顾律师会不会赢?真的,我不希望那老婆子赢,她简直要气死我!”
孙嫣进行了一顿优美的中国话输出,过了一会儿又气馁地道:“可是对面是一群人,也有医学背景,我觉得顾律师赢不了。”
这次的医疗纠纷存在太多模糊不清的点,比如当时家属坚持要顺的时候,胎儿的胎心正常,所以也没有让家属签放弃剖宫产的文件。
于是现在家属一口咬定,他们什么也不懂,他们并没有一定不剖,医生应该及时做出正确决定,所以胎儿的死亡完全是医院的责任。
事关一些危急或特殊情况,总会出现疏漏,毕竟不能要求医生在生死关头也能照顾到流程的方方面面。
不出事还好,出了事之后,这就是最容易产生纠纷的地方。
孙嫣:“家属也不傻,无利可图的事情他们是不会做的,一定是他们找的黑心律师团队和他们了什么,否则他们不会这么坚决的要打官司。”
法律所宽限的公正公平的范围实在太大了,而律师的工作就是在法律容许的上下限之内为自己的当事人争取最大的利益。
可这种行为未必符合公序良俗,有时候不如是合理地钻法律空子。
“我觉得”姜茶:“如果论起运用法律武器,顾方池不会输。”
“你这么相信他?”孙嫣:“那你还不如相信,家属突然良心悔过,意识到都是自己脑子进水才害死了孩子”
“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信顺好剖不好或者剖好顺不好,该顺就顺,该剖就剖,哪来那么多封建迷信!”
“也不完全是因为相信他。”姜茶想起这些天形销骨立的5床,5床是母亲,是最痛苦的人。
在这件事情中,大家都受到了伤害。
姜茶:“我只是觉得,2世纪的医疗环境,不应该永远都是这样的,也应该有些进步吧。”
孙嫣迷惑地看向姜茶,不懂她在些什么。
5床被扔在了医院,她的丈夫自始至终不见人影,完美隐身。
她的婆婆忙着和医院吵架,不肯付医药费,也不肯把5床带走。
在这种情况下,医院肯定也不会把5床赶走。
但是大家对5床的态度都比较冷淡,毕竟她的婆婆天天在办公室和走廊骂人,还把一个护士推得差点流产。
大家都不愿意招惹这样的病人和家属,只在心里期盼这件事情能快快解决。
“床办出院。”
姜茶把签好字的病历放到护士台。
护士见四下无人,悄悄问她:“哎,姜医生,我问你5床什么时候能出院啊?她家里人是不是打算把她赖在这儿了?”
姜茶表示她也不知道。
护士叹气:“我现在看到她婆婆都发愁,好在这几天没来了,但是把人扔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你5床家里人去哪儿了?她娘家人不管吗?哎,你这事也难办,她刚动过术,婆家人不管,娘家人没露面,也只能在医院待着”
“而且我瞧她那样子,还没缓过神呢”
姜茶只能配合叹气,问了一句:“她最近吃饭怎么样?”
护士:“她没订医院的饭,她那个婆婆也不像是能送饭的样子,这几天是李医生给她点的饭。”
“我李医生也是老好人了,要是我,我才不给她点。”
5床固然没错,但有她那个搅屎棍婆婆在,大家很难对她生得出好感。
事情好像陷入了僵局。
姜茶听她们,好像真的要打官司了。
闹上法庭那一步,实在不妙;如果输了,面子里子都掉了,更是严重。
第2天的时候。
姜茶发现李兰没有来上班,问了一下才知道她请假了。
孙嫣:“我们就别管了,反正还有不到两周我们就去妇科了。”
姜茶心里觉得沉重,却也知道无可奈何。
顾方池最近似乎很忙,不知道是因为上次提到的经济案件,还是因为医院的这桩医疗纠纷。
她有些想问问他最近怎么样,便借着问医疗纠纷进展的由头,给他发了消息。
姜茶发完消息后把往兜里一揣,去病房给新病人办住院。
巧了,这个新病人住6床。
产科住院的大部分都是快要生的孕妇,姜茶觉得把孕妇安排在5床旁边对于5床而言也是一种残忍。
但也没办法,医疗资源紧张,也没办法去照顾一个人的心情。
真的,姜茶觉得5床已经有些产后抑郁了。
在问完6床一些相关情况后,姜茶准备走的时候瞥见5床欲言又止的神情。
5床好像要问些什么。
姜茶犹豫再停下脚步,柔声问她:“你有什么需要吗?”
5床脸上露出痛苦的挣扎之色,她好像已经很久没开口话了,所以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到很明显的干涸,就像埋在沙子里的鱼。
5床非常声地问:“姜医生,我想问,李医生呢?”
她是知道自己婆婆的所作所为的,她不像她的婆婆已经完全丧失了良知,所以会怀有愧疚。但又因为她完全沉浸在痛苦之中,所以怯懦地不愿意面对现实。
“她请假了。”姜茶。
“哦,这样。”5床低头看着,突然又问她:“姜医生,你我做妈妈,是不是很失败?”
她自言自语道:“也许我应该离婚的。”
如果5床是姜茶的朋友,是黄姝或者苏眠,姜茶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扛走,带离火坑。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姜茶作为局外人,很难对别人的婚姻发表什么看法。
她自己都还是一个连暗恋都搞不清楚的寡王。
姜茶只问了一句:“那要我帮你联系你的家里人吗?”
5床看着她,:“当初我要结婚的时候,已经和家里决裂了。”
5床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如果可以的话,能帮我通知一下他们吗?就我住院了,能不能用医院的名义打?”
孙嫣听完这事后,道:“你干嘛多此一举?万一那个老太太知道了,找你麻烦怎么办?”
“到底医院要打官司,家属要打官司,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孙嫣:“在医院里掺和到别人的家事中最容易出事了!”
“是的,我知道。”
姜茶也很想当看不见,可是5床日日在这里住着,她每天都在提醒自己要克制自己泛滥的同情心。
但她终究不能每天冷漠地走过,她知道今天在看到5床想跟她话的时候,她应该保持沉默,不要去主动问。
但当时她心软了,她想5床也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5床是怯懦是糊涂,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也是纵容婆婆害死孩子的帮凶。
但她也是受害者,而世上没有完美无瑕的受害者。
大家恨其不争,怒其不幸,比起完全可恶的凶,大家似乎更讨厌糊涂怯懦的受害者。
但谁能总是那么果断呢?
就连姜茶,她从前以为自己喜欢一个人一定会勇敢出击,大不了就是失败嘛,我喜欢你四个字有那么难吗?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也没有那么勇敢,她也会心地试探。
所以人真的只有到了那个局面,才会知道自己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才会知道自己也有人性的弱点。
既拒绝不了无休无止的加班,也不敢对喜欢的人直接喜欢,“不”是很难的,但总会有开始。
姜茶:“我只帮她打个电话通知她家里人,其他的我不会多管的,火也不会烧到我身上的。”
“等等。”孙嫣叫住她:“你别拿自己的打。”
孙嫣敲了敲座:“你拿医院的电话。”
姜茶笑了:“好,谢谢。”
这一通电话打得很顺利,接电话的是一个青年,据他自己所是5床的弟弟,在问清楚医院的地址后自己会立刻赶来。
孙嫣在旁边听姜茶打电话,道:“这个弟弟还算可以,哎,要是他们能把5床带走,顺便把医药费交了就好了。”
“哎,姜茶,门口好像有人。”
姜茶回过头去,是穿着黑色风衣的顾方池。
“你要找孙主任吗?”
这些天顾方池来过几次,不过不是找她们这些医生,都是找主任。
所以孙嫣对他也脸熟了,以为他走错了地方。
姜茶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孙嫣已经开口话了,所以她没再开口。
不料顾方池直直地看向她,弯了弯唇:“不是,我来找姜茶。”
姜茶中的笔咕噜咕噜滚到地上,孙嫣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没事。”姜茶甚至都没有捡笔,快步走出去,她走至顾方池面前停下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心怦怦跳得厉害。
“顾,顾律师。”姜茶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姜茶在顾方池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的眼睛里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
顾方池的个子高,肩又宽,每次和人站在一起,都会给对方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但是姜茶却几乎感受不到。
因为顾方池看她的时候,眉是放松的,本来往下走的眼尾是微微上扬的,顾方池:“我看见你微信上给我发的消息,所以我就过来了。”
“看来是不高兴见到我?”顾方池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