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假装一听
第十六章
夜色下,洋房的门内外,一对男女静静站立,高低身影错落,暖黄的光照亮门口一隅。
喻思柏低眼看着一步之遥的姑娘。
转瞬之间,他反应过来,眼前迷雾散开。
岑青柠姓岑。
她住在春堂路。
她一个月前在西雅图。
她就是岑义谦的珍宝,是澜江明珠。
喻思柏想起喻思杨苦恼的话:柠柠家境普通,性格太单纯,不敢得罪人,我怕那群名媛红欺负她。
再看眼前笑得灿烂的明珠。
跟上面一个字都不沾边,差了十万八千里。
而他在一时前,还在想春堂路附近的巷子晚上太黑,她一个人出来或许不安全。
像个傻子。
喻思柏几乎被自己气笑,舌尖用力抵过上颚,将这股陌生的情绪强压下去。
岑青柠察觉他情绪的变化,眨了眨眼,轻声问:“要先进来吗?开着门我有点冷。”
她穿着睡衣就出来了,毛茸茸的裙子。
半截光裸的腿露在外面,细细一截,风一吹就能倒。
喻思柏移开视线,握着行李拉杆的微微收紧,嗓音因在风里站久了有点儿哑:“先进去。”
女孩子的家,和周礼安冷清空旷的别墅截然不同。
和房子外部相符的复古装修,色调柔和自然,每个角落都放满别致的物件和玩具,热闹拥挤。
唯一怪异的——
是客厅角落的模拟舱。
他轻而易举地把模拟舱的型号认了出来。
和他家里一样,是波音飞的模拟舱。
喻思柏刚才的气恼忽然消散了,本来这股气也不是冲她,是冲他自己。
想拒绝,又忍不住靠近。
岑青柠看到喻思柏停在玄关口,行李箱被放置一边,他的主人似乎没有把它拎进去的打算。
她垂眼,找出一双新拖鞋。
“给你买的。”
女孩子声音轻轻的,难掩失落。
喻思柏微顿,视线落在崭新的浅蓝色男士拖鞋上,停留两秒,往上移,她纤浓的眼睫垂落,鼻尖因为刚刚吹了风泛着红,瞧着有点儿可怜。
他不出要走的话,只道:“岑青柠,你不用做到这种程度。”
岑青柠茫然一瞬,抬头顺着喻思柏的视线往里看。
他指的是模拟舱。
可是这是东川航空公司一定要送给她的。
她沉默片刻,在解释和不解释之间犹豫,没犹豫出结果,他忽然穿上新拖鞋,走进她的房子。
不用纠结了,绝对不解释。
岑青柠迈着步跟着喻思柏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和他解释家里的布局,然后试探着:“你的房间在楼上。”
喻思柏大致扫过热闹的像开森林音乐会的房子,停下来转身。
他停得太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人猝不及防,没刹住车,一脑袋撞上来,整个人往他胸口扑。
喻思柏下意识扶住怀里的人,一伸,像握住一团棉花糖。这一次没了衣服阻碍,他的掌心完全裹住她的腕。
太滑,太软。
他像是被烫到。
她轻叫一声,捂住额头,嘟囔着抱怨:“你胸口怎么那么硬。”
喻思柏眉心一跳,松开,等怀里那阵又甜又奶的香气散了,对上她澄澈干净的眼睛。
“我们谈谈。”
是谈谈,喻思柏等了至少十分钟。
他在满是娃娃和玩偶的沙发上找到一块空地坐下,刚坐好,和边上的抱枕对上眼。
一个漫画人物的上半身,衣衫半开,胸肌毕露。
这位帅哥用狂拽的表情和他对视,眼神轻蔑。
“”
喻思柏移开眼,去找那道纤细的身影。
姑娘忙得很,跑进跑出,一会儿端来一杯咖啡,想了想又把咖啡端回去,端来一壶热姜糖茶,翻上翻下找出一推甜腻腻的点心,摆了漂亮的盘,都堆到他眼前。
喻思柏看她眼角眉梢的欢欣,没话。
岑青柠一个人住,她的冰箱却永远不会空。
除了岑义谦找来的阿姨,黎芹每次来也总大包包,甚至专门收拾了一个屋子来放零食。
她每周最苦恼的事,就是怎么把快坏掉的东西吃完。
喻思柏看着茶几堆成山,她终于肯停下来,熟练地往拥挤的沙发一坐,抱起刚才那个和他对视的帅哥,双腿盘起,一双眼看在他脸上。
“好啦,谈吧。”她乖乖地。
喻思柏第一句话是:“你知道我是你的试飞员?”
岑青柠怔住,一时间没理解他话里的意思,迟疑地看着他。
喻思柏见她的表情,明白了公主根本不知道在西雅图波音工厂试飞的人是他。
他神情淡淡,继续问第一个问题。
“为什么选我当长?”
岑青柠抿着嘴,了真心话:“我需要一个长。一个符合我要求的完美长。”
喻思柏的身体,是完美的。
喻思柏眯了下眼:“你之前见长是在面试?”
岑青柠心虚道:“算是吧。”
给漫画找灵感,怎么不算面试呢。
她抬眼巴巴地看他两秒,声道:“我找不到别人了,我不喜欢他们。你是不是不高兴当我的长?”
女孩子语气低落,慢慢耷拉下脑袋。
仿佛他不当她的长,她就再也找不到长了。
喻思柏有点儿拿她没办法,明明知道他连合同都签了,怎么会临时反悔,不当她的长。
“没有。”他嗓音低低的,“没不当你的长。但是我不能住这里。”
岑青柠指了指模拟舱:“那它怎么办?我把家里那么大一块地方都给它了。”
喻思柏起身,到舱边看了生产厂家和具体型号,转身看她,简单道:“我会联系厂家,帮你退货。”
岑青柠:“”
她不想退货。
岑青柠叹了口气,慢吞吞地:“不用了。我可以找一个需要它的室友,总有人愿意和我当室友的。”
喻思柏的眸色霎时暗了,神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张气人的柔弱面庞。
“岑青柠,不是什么事都能拿来开玩笑。”
他语气很淡,像是生气了。
岑青柠不怕他,用下巴抵着抱枕,认真道:“我没开玩笑。给室友的房间我都准备好了,不是只有鞋子。”
喻思柏瞥了眼脚上的新鞋,看她起身往厨房走,拿出崭新的餐具、茶杯,再走到她的工作台,取出最后一样东西。
头凸起,外翼微微向上倾斜,浑然天成的曲线。
优雅而美丽的波音4模型。
喻思柏第一次为飞着迷便是这架波音4,他闭着眼都能画出它的模样,从不失。
这是她为他准备的礼物。
岑青柠指着这些礼物,一双清凌凌的眼望在他脸上:“这些都是我给新室友准备的,但他一样都不想要。”
明明是她在为难人,眼圈却先红了。
喻思柏动了动唇,感受到失控,这是作为长最不想要的感受。
他会逐渐失去掌控权,最后沦陷。
这是非常危险的信号,但他像是被击中。
像童年时期第一次看到波音4,无法移开眼。
喻思柏从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叹息,无奈极了:“哭什么。我只是需要时间考虑。”
他冷硬的心似有融化,却没松口。
岑青柠背着,偷偷在纸巾上蹭掉刚刚去厨房沾到的洋葱,似乎太多了,味冲得她眼睛好疼。
她不敢眨眼,声问:“你要考虑多久,今晚可以吗?”
喻思柏忍着想抬去触碰她眼角的冲动,低声道:“一天。别哭了,也别想着再找室友。”
一晚上不足够让他解决这个“麻烦”。
不想招惹她,也不想让她哭。
岑青柠乖乖地喔了声,紧接着问:“那能先加你微信吗,你跑了怎么办?我就没有长了。”
“”
“加吧。”
喻思柏直接拿出,打算当着她的面加,免得姑娘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掉下来。
岑青柠趁着去拿,顺道去了趟洗间,把上的洋葱味冲得一干一净,再抬头看镜子。
女孩子眼圈红红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片水意。
鼻头也有点红,瞧着可怜极了。
她想了想,干脆找了腮红出来,把眼尾的红色加深,再挤挤眼睛,眼睫上便沾上了泪水。
喻思柏眼看着她进了洗间,腕表上的分针转过一个又一个圈,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在里面偷偷哭。
他只迟疑了一秒,迈步上前敲门。
“岑青柠?”他屈指扣响门,喊她的名字。
下一秒,门从里面打开,她没看他,垂着眼,睫毛湿哒哒的黏在一起,眼角很红。
她哭过了。
喻思柏微滞,再开口声音有点儿哑:“好了,一晚上就一晚上。”
眼前乌黑的脑袋安静两秒,忽然抬起来,眼眸水亮,望着他,可怜地问:“真的吗?”
喻思柏把页面递到她眼前:“真的。”
微信添加好友的页面。
他先加她。
岑青柠抿嘴,克制想往上翘的嘴角,飞快报了一串号,再打开等着好友添加请求。
喻思柏输入号码,跳出来一个黄澄澄的头像,绘的菠萝,清新可爱。
微信名更直接:是青柠不是菠萝。
喻思柏瞥她一眼,明明叫“青柠不是菠萝”,头像却偏偏是菠萝,让人分不清到底是青柠还是菠萝。
姑娘的心思太难猜。
他发送了好友请求。
岑青柠戳开红点,入眼是纯黑的头像和简单的字母“y”,同意好友请求后,她放大了头像。
原来不是纯黑色,在黑色上还有一道白色的航迹线。
她戳戳头像,诚实道:“我还以为你的头像会是一个飞头,就像我爸爸会用的那种。”
喻思柏:“”
他问:“你多大?”
岑青柠:“刚过完20岁生日。”
一十岁,只比家里堂妹大了两岁。
还是个女孩儿。
喻思柏往后退了一步,收起:“今晚到此为止。明天早上我会给你答复,我先走了。”
岑青柠微愣:“不是在我家想一晚上吗?”
喻思柏:“?”
他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她一眼,甚至想点点她的眉心,问她脑袋里整天在想什么。
岑青柠郁闷地垂头:“好吧,明天早上一定要给我答复。”
岑青柠送走了喻思柏,站在铁门外看着帕加尼开远,等车灯转弯看不到,忽然原地蹦跶了一下,弯起眼睛,哼着歌回了家。
她马上要有新室友啦。
喻思柏往后视镜里看,女孩子的身影在夜色下格外单薄,她还没回去,一直站在门口看他,也不知道冷。
他吐出一口浊气,踩下油门,加速离开悬铃木大道。
喻思柏没回别墅,重新去了“岛上”。
推开包厢门,场内和他走之前一样热闹,喻思杨在台球桌前,周礼安在牌桌上,看神情又在装高深。
喻思柏脱下大衣随搁在一边,眉眼间有倦意,对调酒师道:“来一杯。”
调酒师和他们相识多年,一眼便看出来喻思柏今晚心情不佳,笑道:“今晚为你特制一杯‘冲上云霄’。”
喻思柏眉梢轻轻挑了一下:“听这名字是想喝死我?”
调酒师:“不至于,就是上头,喝不倒你。”
喻思柏在吧台自斟自饮,周围满是喧闹欢笑,他却想起刚才洋房门打开,出现在门口的面庞。
暖光下,那张脸莹润柔弱,如珠如玉。
那双眼睛比世界上任何宝石都美丽,清冷而孤高。可当她弯起眼睛,这轮孤高的月便坠落人间。
喻思杨看不见她深藏的孤高,他之前也看不见。
直到今晚,她歪着头对他笑,眼睛里的光芒和自信属于澜江明珠,属于他人不曾见过的岑青柠。
澜江明珠,他咀嚼这四个字。
第一层甜,第一层酸,第三层酸中带甜。
周礼安在牌桌赢了一圈,被众人哄笑着赶下了桌,他扬眉一笑,偏头喊喻思杨:“白杨,筹码归你了。”
喻思杨一听,还玩什么台球,立即把杆子一丢,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哥,便在位置上坐下了。
周礼安心甘情愿下牌桌,因为见着喻思柏了,走近吧台,往闷头喝酒的人身边一坐,打量了眼他的酒。
“难得啊。”他调笑道,“刚飞就喝酒?这不像你。让我猜猜,今晚遇见谁了?还是那位澜江明珠找你麻烦了?”
喻思柏懒懒瞥他一眼,没应声。
周礼安要了杯酒,兴趣盎然道:“晚上场子的新朋友是澜江人。和我们了点儿澜江明珠的事,有兴趣听吗?”
喻思柏:“哪位?”
周礼安侧身对着牌桌,喻思杨的上家是个年轻男人,面如冠玉,意气风发,看模样比喻思杨大不了两岁,像是澜江明珠那个圈的。
喻思柏瞥过去一眼,随口问:“了什么?”
周礼安揶揄道:“岑义谦的长女,澜江的明珠,据是个乖乖女。从上学开始保镖不离身,身后跟着的男生一长串,各个有贼心没贼胆,也有胆大的,第一天岑义谦就登门拜访了。除了家和学校,她很少出现在公开场合,反倒是她那一对弟妹,从无法无天,在澜江名气大得很。看来即便是岑义谦的女儿,在继母底下生活也不容易。她那个继母作风强势,能把控澜江船运的人,能好相处到哪儿去?”
岑义谦工作忙,即便疼爱女儿,也不可能事事周到。
况且他原配妻子去世那年,岑青柠才五岁。隔年岑义谦再娶,不久后她就有了弟弟妹妹。
那么一个女孩子,已经要学着融入新家庭。
喻思柏低垂着眼,指节轻轻敲击着酒杯。稍许,他仰头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颈间锋利的喉结滚动。
搁下酒杯,调酒师送来一个“喝慢点儿”的眼神。
“我有件烦心事。”他不紧不慢地。
周礼安诧异地看过去:“飞行这么大的事都解决了,你还有烦心啧,我怎么回来了,晚上遇见青柠妹妹了?”
对喻思柏来,飞行就是天大的事。
但最近,他显然有新的烦恼,那个娇弱的女孩。
喻思柏半是无奈半是烦躁:“姑娘,我招架不住。”
周礼安都不想拆穿他,喻思柏这人对女人从无情到大,眼里只有飞,对着谁都一副“你让让碍着我看飞”的表情。可偏偏换作岑青柠,就招架不住了,明明是不想招架。
他乐得看好戏,看这人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要我,你就随她的愿。”周礼安笑得幸灾乐祸,“女孩么,对什么都新鲜感强,越得不到越在意。你等着,一会儿人就来了。”
喻思柏微顿:“谁来?”
周礼安抬起下巴,指指门口,又让调酒师调了杯酒给喻思柏。
不出五分钟,包厢门被推开。
来人气势汹汹,矜骄的脸上写满了“我来找麻烦”,眼睛扫视一圈,精准看到牌桌上的人。
有人笑着喊:“白杨,辣椒来了。”
喻思杨顿时像屁股着了火,跳起来四处乱看,一惊一乍的模样惹人发笑。最后眼睛一定,果然看到了辣椒,俊脸一皱,想躲又没处去。
这么一会儿工夫,辣椒跑过去了。
“喻思杨,你又不接我电话!”
“我没,这不是忙吗?”
“忙着打牌啊?还是约女孩出去玩儿?”
“我约个屁!”
两个人顿时吵成一团,周围一圈人都是瞧着情侣吵架的模样,笑得一脸慈祥。
没人想上去劝几句。
周礼安看着这出闹剧,懒声道:“卫家这个女儿向来风就是雨,从来都是别人追着她跑。我们白杨出息了,把人给甩了,女孩子求而不得就成了执念。青柠妹妹那副模样,一定也是从被人追到大,忽然踢上你这块铁板,怎么会轻易放弃。所以你顺着她,不定过阵子她就没兴趣了,女孩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喻思柏低眼,酒杯里冰块晃动,杯壁沁出水滴。
他抬头看向喻思杨的方向,两个人吵得满场跑,辣椒瞧着快气死了,抓着什么就丢什么,眼睛亮得能喷出火来。
岑青柠不会生气,只会哭。
杯壁上的水滴仿佛变成了她的眼泪,缓缓往下滑落,沉入酒液中,坠到杯底,隔着一层玻璃落在他的掌心。
时候就爱哭吗?也是,不哭没人疼她。
“不喝了。”喻思柏放下酒杯,缓缓收拢掌,“给我找个代驾。”
周礼安这才想起他去而复返的事,顺口问:“公司安排的地方不喜欢?送你回别墅?”
喻思柏:“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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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帕加尼停在春堂路33号洋房门口。
左右两侧车窗降落,风吹散酒气。喻思柏坐在副驾驶,半支着脑袋,目光落在明亮温暖的屋内。
半晌,他轻嗤一声,什么一晚上,就两个时。
喻思柏开门下车,输入铁门密码,经过花园,踏上台阶,站在昏黄的灯下,对着红色木门。
他知道一分钟后会发生的一切。
她会跑过来,这次不会迟疑地停在门后,直接打开门,双眸水润,盛满欢欣和喜悦。
再对他,晚上好,喻长。
希望如周礼安所言,姑娘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时隔两个时,喻思柏站在夜色下,拎着行李箱,又一次抬起,敲响了她的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