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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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作,人生,未来,计划。

    在阿崇23岁以后,这些词语对他而言,似乎就开始变得无足轻重。

    大概要从他22岁那年起。

    据三姐,阿崇亲生父母贩毒被判了刑,好像是判了很久很久吧,不太清楚,不在乎。

    刀哥听到风声被抓前,把自己的大部分钱财交给了一个叫岩兵(注1)的兄弟,当年就是他把阿崇带到三姐那里的。

    虽然情义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值,可大概是最后的一点良知敲着人性,所以岩兵还是辗转找到了阿崇。

    他来找阿崇的时候,带了见面礼要送给阿崇。手掌摊开,是一个透明口袋,里面装着一些白色的粉末。

    岩兵问他:“想不想接你爸的班。”

    阿崇摇头。

    他有点烦,你走吧,三姐回来会骂人,别让大家尴尬。

    岩兵笑了笑,让身边的人搬了两个箱子来,左边的给三姐,算她这些年养阿崇的辛苦费。右边的给阿崇,就当是他爸留给他的最后一笔钱。

    岩兵走了。阿崇开左边的箱子,是一箱金条。他突然想起来,记忆里有个模糊的印象,傣族人似乎都很喜欢黄金。

    右边的箱子里,是一箱人民币。阿崇没有见过那么多钱,很久没有用过人民币,他心想,好陌生的钱啊。

    三姐那天忙着去陪酒,要很晚才回来。阿崇等她回来的时候一直在数钱,数了很久很久,数到他大拇指都痛了,还是数不完。等好不容易数完那箱钱,阿崇算了算,这些钱,够在曼谷买两栋豪华别墅。

    如果一个一直贫穷、漂泊,年仅22岁的年轻人,突然有了一大笔想都不敢想的钱,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阿崇觉得,自己有些缥缈的世界观,大概就是从那一刻建立起来的。

    毕竟,钱,是有力量的。

    钱可以买三姐的笑,买三姐的贞操,可以买烟买酒,买毒pin,可以买快乐,还可以买断他过往22年缺失的亲情和陪伴。

    即使他可以用那些钱做很多事,过上三姐和他过去曾幻想过的,好的生活,可是……他发现自己好像做不到。有些喜好埋在骨子里,他还是会下意识喜欢抽普通的烟,会喜欢新鲜和动荡,喜欢听三姐骂骂咧咧,喜欢曼谷街边的吃,廉价的奶茶。

    阿崇茫然了很久。

    他那年22岁,和第一次遇到的宁宇一个年纪。22岁的宁宇还满脸学生气,话做事坦诚稚嫩,阿崇的22岁则已经经历了那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变故。

    可是那又怎么样?终究也只是22岁。

    那笔钱他分文未动,思考了整整一年。

    一年后,23岁生日那天,阿崇做出了决定:他给三姐留了33万人民币,然后把剩下的所有钱都捐给了那家自己偷过供果的,遇到师父的佛寺。

    把那些钱交给师父的那一刹那……

    那一刹那,阿崇开始觉得人生和命运是那么荒诞又离奇,上一秒得到,下一秒失去,汲汲营营为钱卖命,到头来也不过大梦一场。

    钱会让人迷失,尤其是这种不太干净的钱。阿崇觉得,自己需要清醒。

    应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吧,阿崇心想。从那一刻开始以后,他过得有今天没明天,不在乎得失,只在乎这一刻快不快乐。

    他开始喜欢精致漂亮的东西,开始玩机车和古董车,玩一切感兴趣的、没尝试过的东西。他喜欢钱,下意识地喜欢。他也舍得花钱,买的都是贵的,好的,别人觉得没必要买的。

    他会买一束玫瑰,再把口袋里所有的钱掏出来夹在花里,送给夜场角落里那个蹲着给家里电话的陌生舞女,对她:你很漂亮,不要哭。然后因为没有钱车,只能走路回家。

    没有原因,只是想,就像想跟宁宇上床一样。

    阿崇好像在乎很多事,但又觉得很多事都无所谓。

    像是踏在云端。

    身体飘着,心也飘着,飘过天际的时候他看到这世间绚烂美好的一切,他从不眷恋风景,所以没有什么能让他停下。也不是没累过,想过找个地方歇一歇,试试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可是他在云上啊。如果一脚踩下去,踏空了,摔了,疼了,伤到自己了,那又是何苦呢。

    这种生活态度让阿崇少了很多烦恼。年纪越长,他想得越少,想得越少,越不容易自我困扰。

    只不过,人生总有些难以预料的烦恼会等着你,让人避无可避。

    比如此刻面前这个,第18次跑来他家门口送蛋糕的宁宇。

    今天是第18次。

    宁宇在这一个月里陆陆续续送来了一堆蛋糕。之前那17个被拒绝的蛋糕里,酸奶蛋糕阿崇太甜,水果蛋糕他有馊味,巧克力蛋糕他太酸,芝士蛋糕他太苦,反正都是不好吃,没有一个能进阿崇家的门。

    不喜欢,那也换种方式拒绝。阿崇觉得自己还算温柔吧,不喜欢你,所以甜的我酸了,酸的我苦了,就是在告诉你:到此为止。

    大概木头都是不会看人眼色的。宁宇像是跟他较着劲,非但没有被阿崇的诡异点评击热情,送得更起劲了,简直是花样百出,蛋糕不仅口味升级,而且卖相也有了质的提升。阿崇看着对方蛋糕越做越好,心中的防备警报一天拉得比一天响。

    除开蛋糕,有好几次半夜醉醺醺地回家看到这人站在门口,站成一个固执又倔强的影子,把自己也笼罩进去。他还要对自己:你喝酒了?难受吗?

    会问要不要给你买点解酒药。

    会一直问,你难不难受?

    这是来哪一出。宁宇拉他进入的那个语境太柔软太温和,太像伴侣和夫妻了,阿崇觉得不舒服。

    也不上来自己心里的感觉,因为很复杂。

    可是,没被触动是假的。毕竟宁宇看他的时候总是很专注,认真和笃定都一点点显出来,变成眼睛里的光。

    换作任何一个人都受不了被这么看。

    可阿崇觉得,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爱?因为一张脸,一个眼神,几块蛋糕动心,那自己目光是有多短浅。

    所以阿崇只会平静地告诉宁宇:你回家吧。

    他在等宁宇烦,失望,把蛋糕拍自己脸上,或者等对方哭,无理取闹,破口大骂。

    但宁宇没有。他和别人不太一样,他在安静地,试图用点滴的诚意动自己。

    他:你有权利拒绝我,我也有权利追求你,你别烦我。

    阿崇不喜欢把话绝,因为不想给人希望,也不想让别人失望。他喜欢温和柔软的语境,和让彼此都有退路的距离。可是宁宇这个人,似乎一直在逼他把话绝。

    那就谈谈吧。

    阿崇掏钥匙出来,侧眼看了下宁宇的衬衫,随口称赞:“fit.(衣服不错)”

    傻啊,那么热穿白衬衫。

    “特意穿的。”宁宇笑得很温和,“以前有人我穿衬衫好看。”

    所以穿来见你。

    阿崇一边开门,又问:“都没有热的感觉?”

    “我有啊。”宁宇了句泰语,“看到你就有点感觉了。”

    他们现在讲话,一会儿中文,掺点英文,偶尔又讲几句泰文,不洋不土。

    泰语从宁宇口里讲出来软绵绵的,有种奇怪的温和感。最要命的是他刚刚讲的那句话还用的是女性用语……(注2)

    阿崇心想,宁宇确实很聪明,学泰语很快,学做蛋糕很快,连学情话也能在短时间内熟练上手。可是聪明归聪明,怎么非要喜欢我。

    家里门锁有些旧了,每次开门都要花点时间,需要按着把手往上提一下,旋转钥匙的时候死死往里面按住。阿崇试了一次,不开。两次,不开。他有点烦了,拔出来要试第三次,宁宇这时:“我试试?”

    阿崇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才把钥匙递过去。

    宁宇开锁的时候,阿崇就盯着对方手里的浆果蛋糕看。蛋糕味道很好闻,上面铺满了划开的蓝莓和草莓,周围还有饼干点缀,卖相不错,看上去也令人很有食欲。

    阿崇把目光抬起来,问他:“找到兼职了吗?”

    “嗯,就上次跟你的英语培训机构,我雅思分还可以,口语也不错,他们还想让我做全职。”

    阿崇开了两次都没把自己家门开,宁宇是第一次试,居然一次就顺利开了他家的门。

    而且是另一只手抬着一个蛋糕,单手的情况下。

    帮阿崇开了门,宁宇把钥匙还给阿崇,见对方不话,就试探着:“……你今天试试看好不好吃,我昨天做过还请邻居帮我尝了,他们都味道不错,应该不会太甜,也不会太酸。如果不好吃就……丢掉吧,我下次试试做杯子蛋糕。”

    他完,见阿崇还是没理他,才:“那我不扰你了,只是送个吃的,你别嫌我烦。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阿崇却:“进来坐会儿,做咖啡给你喝。”

    他完就转身进了家,把手里东西放到桌上,找咖啡豆去了。

    阿崇心想,宁宇大概会觉得自己的家很是不堪入目,毕竟宁宇有点强迫症和洁癖。

    阿崇早就发现宁宇这个毛病了。每一次跟他出去pao,退房走人的时候宁宇一定要把整个酒店收拾得整整齐齐,床单被套的每个褶子都一一捋平。反正就……没办法理解的习惯。

    阿崇找到豆子以后走回来,看到宁宇还双手端着个蛋糕,傻愣愣站着盯着自己,看上去有些局促。

    他觉得好笑,就:“你随便坐吧,东西放下就好。我不带人回家,只有自己住,所以可能乱了点,别皱眉了,忍一忍。”

    哦,不带人回家。

    “没,你这里挺好的,很干净。”宁宇这话听起来就很违心,他放下蛋糕,犹豫地问了句,“……就是有一点点……乱,不然我帮你…收拾下?”

    “不用。”阿崇开始磨咖啡豆,“你坐会儿吧,都站半天了。”

    于是宁宇开始大方地量阿崇的家。

    能看出房子的主人很会生活。敞开的鞋柜里全是些价值不菲的球鞋。他还有一台老式唱片机,有看上去很好的咖啡机,有一个酒柜,有很大的冰箱。看来看去,虽然乱了点,但会觉得这个房子整体都很阿崇,随意又讲究。

    “你好有钱。”宁宇没忍住感叹了下,指着沙发边上一双鞋,“你一双鞋,是别人一个月的工资。”

    “之前跟朋友一起开了个改装店,算固定收入,利润还行。做别的工作,是因为我不能一直做一件事。”阿崇,“赚钱嘛,赚来不就是拿来用的。我就不喜欢存钱,人要学会享受。”

    “但也不能太没计划了。”宁宇试着反驳了下,“我的经验告诉我人还是要学会计划自己。”

    阿崇找出滤纸,把磨好的咖啡粉铺好,开始做手冲。他动作娴熟,盯着滤壶的表情很和缓,像是在看一朵花开。

    “宁宇。”阿崇眼睛盯着滤杯,拿着手冲壶心地冲开粉末,突然问了一句:“那你对自己生活的计划是什么?”

    宁宇有些不解,问:“具体一点?”

    “就是……你想要什么。”阿崇,“就是好奇。你是一个对自己有计划的人啊,不像我。所以想听听你的计划,听听你想要的生活。”

    “我?”宁宇愣了几秒,才慢慢答,“我想要的生活……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

    “你不是喜欢计划吗,应该不假思索回答我才对。”

    “如果是现阶段的话。”宁宇,“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公寓,一只狗,一个……”

    他犹豫了下,才:“一个能一起看电影,吃饭的人。”

    宁宇完,阿崇做完了那杯手冲。

    他端着漂亮的骨瓷杯走过来,递给宁宇,:“我更喜欢猫。”

    宁宇抬头,他撞进阿崇散漫的目光里。那一刻他突然就明白了,阿崇把自己请进家的目的。

    “可以都养。”宁宇低下头,“我时候养过猫,我知道怎么养猫。”

    阿崇指了指杯子,换了话题:“尝尝。这叫Geisha,中文叫瑰夏。它的生豆是蓝绿色,很漂亮,也是我最喜欢的咖啡。”

    宁宇尝了一口,喝进去的瞬间他努力忍了下,才没让自己皱眉头。

    阿崇看到了。他笑了下:“我知道你只喜欢喝水和味道淡的饮料,肯定觉得不好喝。”

    宁宇:“其实还好。”

    “还好这词儿挺没劲的。”

    阿崇坐到宁宇对面,突然开了个直接的话头。

    “我们像朋友一样聊聊吧。宁宇,你觉得,爱这种关系,可以牢固吗?”阿崇拿了一块蛋糕上的草莓放到嘴里吃,“爱在我眼里是一种感觉,感觉这东西最不牢靠,上一秒浓,下一秒淡。你追着要我根本没有的东西,我给不了你。”

    宁宇:“从我的专业领域层面,没有什么东西解释不了,解决不了。如果你无法求证,大概有两种原因,一是能力不行,二是这个问题理论上无解。”

    “在我这里,我们的问题是无解的,我也并不是一道题。”

    “可在我看来,这是我的能力问题。”宁宇语气很平静,“或许是我做得不够好,但一定会有一个解。”

    阿崇似乎叹了口气。

    “你怎么这么固执?”阿崇露出了个迷惑的表情,“为什么要我给你一个解,我对自己都还没有一个答案。”

    “我可以跟你一起找。”

    “但我不想。”阿崇语气略带遗憾地,“我喜欢你,但没有那么喜欢,也不是你要的喜欢。你会有很好的人生,更好的发展,何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阿崇知道这句话出来很伤人,反正宁宇的表情终于变得有些难看了。

    “喜欢我,但没有……”宁宇轻声重复了一次,“那么喜欢?”

    那就是,有一点点喜欢过。

    “是啊。”阿崇,“我觉得我的立场是很清楚的,一直都是,我喜欢很多人,但好像没有谁是特别的。你跑过来不会让我觉得感动,我只会觉得你在为难我。你真的很好,但你要的我给不了。别因为一时的冲动让自己的人生主次不分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完他站了起来,揉了下宁宇的头发。

    宁宇觉得自己应该是真的完蛋了。明明在拒绝自己,他却听得有些痴了。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是,喜欢我一点,是哪一点,那怎么才能再多一点。

    阿崇摸他的头发,动作随意,像是在摸一只狗。

    宁宇心想,我应该什么?我应该没关系,我理解你,因为我喜欢你,我甚至喜欢你拒绝我,因为你拒绝我的时候在看我,你很温柔,似乎在怕我难过。

    可是等他开口,的却是:“我想亲你。”

    阿崇笑了下。

    那抹笑意飘过来,荡过去,很缓慢地在宁宇的心里下成一场雨。他也不太懂心里那种莫名的震动是为什么,但那一刻宁宇才明白,原来这世界上有的人笑起来,会把你淹没。

    后来他们一直礼貌地对话。阿崇给了他一些在曼谷生活的建议,告诉他怎么车怎么砍价,去哪里买食材比较好,哪里有娱乐场所。

    宁宇就盯着阿崇的眼睛看,也不回答,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什么。明明这个房间很安静,可宁宇却在想,这真是一个慌乱的夜晚。

    直到杯子里的瑰夏凉透,宁宇也该走了。

    阿崇:“很晚了,快回家吧,好好照顾自己。蛋糕我会吃的,以后不用每天等我。”

    宁宇没有回答这句话。

    阿崇送宁宇到门口。后来一直很沉默的宁宇在阿崇关上门前最后问了他一句:

    “现在很晚了,”宁宇,“你为什么要做咖啡给我喝。”

    他们对视着,阿崇站在光里,宁宇站在影里。

    “我估计你今晚大概睡不着。”阿崇居然在笑,“所以不如让你更清醒一些。”

    也因为我知道,只要端给你,你肯定会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