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授课

A+A-

    嗤啦!嗤啦!

    厨房里,杜金花站在灶边,一擦着额头的汗,一挥舞着锅铲。

    她眼皮发沉,忙碌到现在已经很疲乏,但是不能歇息。宝丫儿刚回来,那边不要她,把她赶出来,她心里一定难受。她是宝丫儿的娘,她得让闺女好受些。

    绫罗绸缎,仆婢成群,杜金花自认这辈子也给不了闺女。但一碗炒豆子,她给得起。

    一粒粒黄豆在铁锅里翻滚,渐渐变色,散发出熟香气。

    东屋。

    陈大郎躺在床上,枕着一条胳膊,老实的脸上有一丝笑意:“宝丫儿回来了,也不赖。”

    家里多个人,就多张嘴吃饭,本来是个压力。但谁让宝丫儿是他亲妹子呢?只要她别骄纵,作得人受不了,陈大郎就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看着,宝丫儿并不是骄纵的大姐脾气,还会教孩子们识字,真是意外之喜。

    “兰兰,上床歇息了。”他看一眼扫地的兰兰,道。

    兰兰看了一眼拿着抹布擦桌子的娘亲,摇摇头,低下头继续扫地。

    陈大郎喊不动她,也就算了。虽然宝丫儿,让兰兰歇息一会儿,但识字么,又是头一天,不打紧。

    “不知道金来有多少天分。”陈大郎收回视线,枕着两只,望着屋顶上的蛛感慨。

    家里没有读书人,往上数几代都没有,骨子里就没有读书人的血。

    但陈大郎还是有些心潮澎湃,万一呢?万一金来就是脑瓜子聪明,他就是能读出来呢?

    金来当了官,肯定要提携家里人。他,可是金来的亲大伯!

    就算金来什么也不做,作为官员的眷属,邻里邻居的也会敬着他们。陈大郎越想,心里越激动,只觉得老陈家明天就要发达了。

    擦完桌子的钱碧荷,神色毫无波动,漠然弯腰擦板凳。

    “头些年是会苦些。”陈大郎转头看向妻子,“等他读出来就好了。”

    他们家不是大户人家,供个读书人,少不得要辛苦好些年。陈大郎愿意,以前是没会,现在大好的会在眼前,叫人怎么甘心?

    他声音沉着坚定:“日后金来读出来,也是咱们兰兰的靠山。”

    妻子的表现,陈大郎看在眼里。作为枕边人,他知道妻子的心病是什么。可他思来想去,金来应该供。

    “我们得为兰兰想一想。”陈大郎加重语气。

    两人成婚九年,膝下只有一个兰兰。陈大郎心里盼望着再来几个孩子,但也有准备。

    如果兰兰注定没有弟弟妹妹,那金来越出息、陈家越坚实,兰兰在婆家就越不受气。

    况且,他供金来读书,金来不会不给他养老。等他百年后,金来就是给他摔盆的。

    钱碧荷低垂着脸,看不出表情。擦完板凳后,扭身就出去了。

    陈大郎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烦躁和困恼涌现在脸上。抬起粗糙的大,一把遮在脸上,不再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屋子里响起。

    兰兰轻得像一片羽毛那样,立在屋子中间,咬紧嘴唇,不发出一丝声响。看看如山岳般的爹,又看看门外,想了想,转身追出去了。

    等到陈宝音睡醒,两个孩子已经就位了。

    金来换了身衣裳,头发被孙五娘拆开洗过又扎成髻,脸儿儿都洗得干干净净,瞧上去很像他爹陈二郎,是个俊秀的娃。

    兰兰还是跟上午一样,只是头发乱了一些,陈宝音定睛一瞧,孩子左边耳朵有擦破的痕迹,她眉头挑了一下。

    “宝丫儿,吃豆子。”杜金花端了只海碗出来,里面是半碗黄澄澄的炒豆子,散发着焦香气。

    陈宝音接过,眼睛弯起来:“谢谢娘。”

    “嗐,客气啥!”杜金花爽朗道,“你尝尝合不合口味,如果喜欢,娘再给你做!”

    陈宝音捏了两粒,送入口中,嚼动。

    “唔!”她睁大眼睛,惊喜地看向杜金花,“好吃!”

    杜金花眼里的紧张一下子消失了,变为骄傲和得意:“我就,我炒豆子一绝!”

    “奶奶,我也想吃。”金来仰起俊秀的脸,直咽口水。

    杜金花瞥他一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吃什么吃!你姑要教你识字,教书多累你知道吗?让你姑吃!你看着!”

    金来扁扁嘴:“姑吃。”

    倚在西屋门口嗑瓜子的孙五娘,本能就要顶回去,想到金来识字还指望着姑子,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一甩进屋了。

    陈宝音笑眯眯的,一端着碗,一捏着吃:“给我找根树枝。”

    主动分给孩子吃?不可能的。她不是温柔良善的姑姑,也从来没打算是。

    “嗯!”金来应了一声,转身跑去灶房。

    不一会儿,里捏着一根树枝出来了,他很伶俐的剥掉了刺的表皮:“姑,给你。”

    陈宝音接过,光溜溜的尺长的树枝,还算趁,她满意地点点头:“干得不错。”

    金来咧嘴一笑,仰头道:“姑,那我能吃豆子不?”

    陈宝音笑了一下,道:“伸。”

    金来顿时兴高采烈地伸出。

    然后,他姑捏给他三粒豆子。

    金来:

    扁扁嘴,一口吃掉了。

    陈宝音完全不觉得自己气。捏着树枝,又指挥道:“给我搬凳子。”

    金来和兰兰一起动了。但兰兰才刚抬脚,金来已经猴子一样呲溜儿窜进了屋里,抱出一个木墩,摆在陈宝音脚下。

    陈宝音一端碗,一抚着裙裾,缓缓坐下。

    抬起穿着大棉鞋的脚,在身前这片地面碾下。一下,又一下。

    经过大半日的晴天烘晒,泥泞的地面表层已经干了,但质地还是松软的。她碾了又碾,踩了又踩,棉鞋上沾满泥土,她看也不看,面无表情。

    终于,整出一块平坦的地面。她收回脚,藏在裙摆下,弯腰倾身,在地上划出一个方形框框,并在里面写下一个“陈”字。

    “这个字,念‘陈’,是咱们的姓。”写完后,她把树枝往旁边一丢,直起腰身。

    “你们知道,在朝廷中,姓陈的大官有几人吗?”她抓起两颗炒豆子,送入口中,问两个儿。

    金来原本馋豆子,闻言注意力瞬间被引走,两眼放光:“几人?!”

    陈宝音没答,又看向兰兰。姑娘看上去没精打采的,眼神飘忽,好像魂游天外。耳朵上的新伤被发丝擦过,似乎有点痒,她无意识地伸挠。

    “兰兰,”陈宝音叫道,“你猜猜?”

    兰兰被叫到名字,瞬间回神,慌乱眨眼:“啊?”

    “姑问你,朝廷上有多少姓陈的!”金来大声提醒。

    兰兰绞着,随口诌了个数字:“五人?”

    谁知,陈宝音面露赞许,颔首道:“答对了。”

    “啊?”兰兰顿时不好意思起来,眼里有激动,有羞愧,绞得更紧了。

    “姑姑跟你们讲一讲,这些陈大人们。”陈宝音收回视线,侃侃而谈,“他们住的府邸,穿的衣裳,吃的美食,身边多少奴婢伺候。”

    她一端着海碗,微抬下颌,露出白皙纤长的颈项。声音清脆而从容,起已经变得遥远的曾经生活。

    随着她的讲述,金来和兰兰都听得呆住,眼神充满向往。在的脑瓜子里,想象着假山,弯弯曲曲的游廊,月牙形的湖泊,在家里就能

    划船采莲蓬,好多好看的衣服,好多好吃的东西

    讲到一半,陈宝音忽然住了嘴,瞪眼喝问:“就知道听!‘陈’字怎么写,记住了吗?”

    金来立即傻眼。

    兰兰也呆住了,张开嘴。

    “快记!”陈宝音不留情面,“什么时候会写了,我什么时候讲下面。”

    金来立刻蹲下去,捡起姑姑刚才丢地上的树枝,划拉学习“陈”字的写法。

    树枝太长,划拉不方便,他咔吧折断,自己拿一截,另一截递给兰兰。

    兰兰接过,也蹲下去,划拉起来。她早就不记得之前的心事,满脑子都是姑姑讲的大人物们的神仙生活,的胸膛中,心潮澎湃。

    陈宝音微微笑起来。

    “宝丫儿,朝廷真有这么多姓陈的?”不知何时,陈二郎围过来了,很是激动,脸皮都红了。

    “有。”陈宝音一本正经。

    就算没有,算上致仕的、前朝的、已经作古的历史人物,难道还不够?

    陈二郎更激动了,口中喃喃,一会儿嘿嘿笑起来。陈宝音都不用猜,就知道他嘿嘿什么。

    “我家宝丫儿懂得真多!”同样围过来的杜金花,骄傲得不行。

    陈宝音讲“陈大人们”时,家里的其他人都围过来听了。多新鲜啊!是他们一辈子也见识不到的事,爱听极了。

    “不算什么。”陈宝音轻轻笑道。

    这算什么呢?不过是讲讲曾经邻里邻居的闲话。谁家还没有过邻居呢?

    *

    送走大夫,顾亭远带上钱袋,出门抓药。

    “花这个冤枉钱做什么?”顾舒容在身后絮叨,“我哪有什么病?最多就是累着了,歇一歇也就是了。快别去了,浪费银钱。”

    “给姐姐花钱,不叫冤枉钱。”顾亭远道。如果有会重来,他便是卖田卖产,也要治好姐姐。

    完,他转过身躯,往外走去。

    顾舒容怔怔,看着弟弟单薄的背影,只觉好似一转眼的工夫,他长大了。

    文弱的身量,仿佛也成了山一般,沉稳挺拔,彰显出可靠。不禁笑了笑,目光涌动欣慰。

    顾亭远走出家门。

    循着记忆,往药堂方向走去。街边人来人往,贩夫走卒,男子女子,老者童,每个人的面目都很清晰,渐渐的顾亭远停下脚步。

    他怔怔环视四周,贩高声叫卖,客人讨价还价,包子炊饼馄饨飘出的香气心跳如擂鼓,他一步都走不动了,口干舌燥,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做梦,会如此真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