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宵夜, 徐阿姨开始积极地铺床。

    “你睡加床吧, 我在陪护椅上将就一下。”她冲蔡菜。

    “那怎么行？”蔡菜当然不同意。

    “怎么不行？”徐阿姨柳眉一竖, 佯怒道, “你白天上班，晚上还来陪雨, 已经很辛苦了，如果再让你睡椅子, 我这当妈的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她“当妈的”三个字得特别重, 完还特意瞄了一眼萧雨。

    后者没什么表情。

    她有些失望, 不过很快又振作起来，一边收拾躺椅一边：“别看我岁数大了, 瞌睡可是一点不差的, 搁哪儿都能立马睡着。”

    “徐姨，您这样，我都不敢睡了。”蔡菜俯下身, 挽起她，然后把她领到加床前, 一脸诚恳地, “萧雨是我的朋友, 我来看她，是应该的。您是长辈，我照顾您，也是应该的。所以今晚要么我睡椅子，要么我就先回去了。”

    “回去？”徐阿姨一听, 立即反手箍住蔡菜肩膀。

    “……阿姨我不跑，您别掐。”蔡菜看着肩膀上渐渐冒出一团青紫，哭笑不得，“总之您睡床，行吗？”

    “那太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

    “那多不好意思！”

    “好意思，好意思。”

    “那……”

    “有完没完？”萧雨突然出声，吓了两人一跳。

    “完了完了，”徐阿姨急忙松开蔡菜的手，笑得有些腼腆，“那就按你的吧，只是……确实委屈你了。”

    “真不委屈，比我家床舒服多了。”蔡菜着，一屁股坐到陪护椅上，“偶尔睡睡硬的有助于脊椎发育，徐姨，您是不知道，我家那床啊，软得跟棉花似的，每天睡了起来都腰酸背痛腿抽筋……”

    “我觉得还好啊。”萧雨突然。

    啪啪脸，蔡菜又羞又恼：“你又没有睡过！”

    “睡过。”

    “什么时候！”

    “上次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徐阿姨眼睛一亮。

    ……

    这一夜过得极漫长，极其漫长。

    椅子根本不好睡，太窄了，翻个身比登天还难。蔡菜睡不着，又不敢乱动，怕惊扰了她母女俩。

    屏气凝神间，忽然听到一阵极的悉索声。

    进贼了？蔡菜赶忙撑起脑袋往里屋看去。

    原来是徐阿姨，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此时正端坐在萧雨床边。夜色太暗，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也因为太安静，隐约能听到她几句低喃。

    “你不要怪我。”

    “人生苦短，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有家庭，有责任，也有自我，有追求。”

    “我做了自己认为对的。”

    “我向来不在意世俗的眼光，和外人的评价。”

    “爱才是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萧雷很好，我对不起他。”

    “也对不起你。”

    “但我不后悔。”

    她轻轻着。

    忽然。

    “凭什么？”

    是萧雨的声音。

    她醒了。

    或者根本没睡。

    “豁！”徐阿姨一骨碌站起来，明显被吓得不轻。

    “凭什么？”萧雨又问了一次。

    徐阿姨抚着胸口，想了想，然后低下头，温柔地看着她：“雨，我们年代不同，我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所以不知道什么是同志，什么是同性恋。我没有欺骗你爸爸，我只是不了解自己，所以才会结婚，才会生下你。”

    “但是后来，我遇到烟了，所以我知道了，我知道之前的生活是错误的，所以我要把它纠正过来。”

    “我不想欺骗你爸爸，他是个好人，但不是对的人，如果我继续和他违心地生活下去，既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我自己。”

    “如果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和他结婚？”萧雨语气很轻，轻得很压抑。

    “在那个年代，许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包括婚姻。”

    “推卸责任倒挺有一套。”

    “而且那时候我还没有遇到烟，我还不知道自己的性向，我甚至以为我真的是异性恋，可以和你爸爸相安无事白头到老。”

    “你爸爸对我很好，我对他也不差，大家相敬如宾，很少红脸。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不想欺骗他，所以我跟他好好商量，希望能找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和离。”

    “然后他就死了。”

    “我不知道他有心脏病。”

    “但他因你而死。”

    “不然就是我死。”

    她俩声音都很低，很沉，很压抑，而压抑背后的情绪，早已是惊涛骇浪，一发不可收拾。

    “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徐阿姨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萧雨看着她：“你是妻子，是母亲，你有家庭，有责任，这些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喜欢’就可以抵消得了的。”

    “出轨了就是出轨了，不论对象是男是女，也不管精神还是肉体。你放弃了我爸，然后他死了，你也放弃了我，所以，我也死了。”

    “雨……”

    “所以你就当我死了，好吗？从今以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我们两不相欠。”

    “不是这样的……”徐阿姨哭了，蔡菜看到一行清亮的泪水从她眼角滑下，化作一弯淳淳的溪，在窗外路灯的反射下晶莹剔透。

    “我理解你，但不原谅你。”萧雨得斩钉截铁，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徐阿姨哭得更厉害了。

    ……

    当蔡菜再次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大亮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她们后来还有没有再什么。记忆停留在徐阿姨的抽泣声中，和那些低沉的呢喃，在耳边不停地嗡嗡嗡，嗡嗡嗡，仿佛催眠曲一般，揉捏着蔡菜疲困的神经。

    “你醒啦！快过来吃早饭！”见蔡菜起床，徐阿姨热情地招呼道。她一扫昨夜的阴郁，看上去积极而阳光，只是，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

    “雨去做检查了，我刚下楼买了几个包子，外面天气很好，这初冬的太阳晒着最舒服了。”她边边把一袋包子塞进蔡菜怀里，“喏，8个，都给你。”

    “这么多？”

    “不多不多，以你的胃口，我还怕不够呢。”

    “那萧雨吃什么？”

    “鸡汤抄手！”

    阿姨，我也想吃鸡汤抄手。蔡菜心想。

    “快吃快吃，吃完咱们就去看房子。”徐阿姨笑容可掬地坐到她身边，“我们那儿虽然是老区，但生活什么的都很方便，公园花园林林总总，菜市超市一应俱全，你们年轻人喜欢的球游泳健身什么的也有，还有秋千摇椅梭梭板，总之肯定不会无聊的。”

    “……真去啊？”蔡菜一个头两个大。

    “当然是真的。”徐阿姨着，像生怕她跑了似的，手又寻思着往她肩上扒。

    蔡菜赶忙一个侧身躲开：“徐姨，还是算了吧，我不太习惯住别人家。”

    徐阿姨顿了顿。

    紧接着蔡菜又一脸诚恳地：“我连住自己家都嫌麻烦，自由惯了，还是喜欢一个人。”

    徐阿姨闻言，眼眶一红，眼见就要掉下泪来。

    “阿姨知道，阿姨有些过分了。”她声音低沉无力，难过得像丢了玩具的孩子，“阿姨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但凡雨能……能退让一点，我也不至于这样强人所难。菜菜，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徐姨……”

    “可是阿姨没有多少时间了，我等不到她姑置勿问，所以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至少在我有生之年，能再跟她过上一段开心的日子，如此，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什么？”什么没有时间？什么有生之年？什么？什么意思？蔡菜诧异地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她不愿意跟我回去，不愿意让我照顾她，没有人能够服她，除了你。”

    “不是，阿姨，啥叫没时间了？”蔡菜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徐阿姨沉默半晌。

    “我生病了。”

    “什么病？”

    “治不好的病。”

    “……”

    “你甭问了，问也白问，放心，我自有分寸。”

    “那……萧雨知道吗？”

    “不知道，你也别，了大家都尴尬。她不想理我没有关系，我去理她，只要她肯回来住，这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愁不了话？”

    “可是，就算我答应去，她也不一定去啊。”

    “会去的。”徐阿姨点点头，眼睛里闪出一道特别的光亮，“我看得出来，你俩关系很好，只要你肯来，她也一定会来的。”

    “是吗……”

    “是的是的，”徐阿姨回答得十分笃定，“你不知道，我这个女儿，清高，自负又骄傲，一路走来，始终眼在天上，难得有朋友，特别是……自从她爸爸走后，整个人愈发孤冷了，有时候远远看着，觉得她就像一缕不容于世的残魂，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阿姨……你这样你女儿……不太好吧……”

    “阿姨话比较直。”

    “……”

    “所以，就当帮阿姨个忙，好吗？”

    “……”

    “你沈阿姨做饭可好吃了，特别是黄焖鸡块……”

    “好吧，”蔡菜叹了口气，“那就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