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玄门问心(八) 他的元阳之体,不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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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晚僵了几息,嘴角抽了抽。

    她目光不动声色从在座另外三“人”身上划过:“斩妖除魔?”

    “嗯,”时琉自己肯定了自己,“斩妖除魔。”

    “好呢。仙子什么,就是什么。”

    雪晚扭过头,招呼住冒出头来的跑堂二:“哥儿,来壶你们这儿最上好的春茶。”

    跑堂二正疑惑着这满堂客人怎么就剩下一桌了,闻言就见着一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江湖骗子模样的道士,突兀地坐在那一行明显衣着华贵来历不凡的贵客中间。

    他垮了垮脸,赔着笑过去:“没问题,不过您这账是自己单结还是?”

    道士豪气地一指自己对面那位墨发红眸的妖皇:“当然是记在他那里。”

    “啊?这。”

    二征询地望向文是非。

    “让她记。”对面应了声。

    “哎!”

    文是非拈着茶杯,似笑非笑地拿在里把玩,但眼神邪性又冷冽得很,好像下一刻就能给这茶杯捏个粉碎。

    他又以同样的眼神,撩起来望着对面的道士:“不过,记我的账,你不怕要用命还吗?”

    “相逢即是有缘,公子那么见外干什么?”道士慢慢吞吞往时琉那边挪了点,“更何况,我也是来斩妖除魔,志同道合嘛。”

    “哎哟,这位客官,您这可就开大玩笑了,”还没走的二收拾着邻桌的桌面,“谁不知道咱们华天府是天衍宗的地界,绮云镇又是华天府下的要枢——两大仙门威震三界,哪有什么妖魔鬼怪敢来这里作祟呐?”

    “”

    一桌子妖魔鬼怪,阖目,喝茶,吃菜,低调安静得很。

    倒是妖皇感了兴趣似的,随将杯子往桌上一掷,砸出啪的一声轻响,而他撑着额支了眼皮:“哦?那若是在绮云镇出了妖魔行径,杀了些人,那天衍宗会如何自处啊?”

    “这,死一两个人的话,只要不是死法太诡异,那天衍宗倒不会管”

    跑堂二答得认真,浑然不觉,身下的黑影里仿佛有什么不可见的东西涌动起来,带着诡谲而令人胆寒的波纹,慢慢扩大,爬向他脚踝。

    “哎呀你这跑堂,话怎么如此多!”

    道士忽地把俏脸一拉,声音也故意压得粗粝,“让你上茶,你还不去后厨传,在这里磨叽什么!”

    跑堂二一愣,回过神来,他下意识看向问自己话的那红袍公子。对上对方似笑似煞的眼神神色,二没来由地背后窜起一阵凉气。

    他咽了口唾沫:“好,好,这就来。麻烦几位客官稍等。”话声未落,人已经拎着抹布一溜烟儿往后厨跑了。

    “”

    妖皇不紧不慢地勾回血眸,落向对面。

    道士正转回脸,仰着白生生的俏丽脸蛋,朝他捧起个无害的笑脸:“我替你骂他了。”

    妖皇嗜血一笑:“多管闲事,死得早。”

    “我们算命的,不信这个,信天道。”雪晚呲牙,“我下山嗯,下来前算过了,我今日会遇上个心地特别善良的仙子,没有什么血光之灾。”

    着,雪晚又往时琉那边蹭了蹭,“是吧,仙子?”

    妖皇捏杯,不待发作。

    “茶来了。”

    酆业嗓音淡淡响起。

    堂中无缘起了一阵清朗的微风,风里夹着一丝凉冰冰的雪后松木似的香。

    时琉对这气息熟知,有些疑惑地望向身旁。

    从踏进凡界后,似乎就一直有些困懒的酆业睁开了眼。

    时琉不清楚。

    只是明显觉着,他这会儿和刚刚都不太一样了。或者,只有之前的他才不像是平常的他。

    不等酆业什么,时琉身旁,道士趴过来,悄声:“这叫离魂仙术。”

    “?”

    她声音没藏,一桌都望过来了。

    除了时琉是真心好奇,狡彘是真心噎了一口如临大敌,其余两人眼神里多少都沾点霜冷。

    道士像没瞧见:“离魂仙术是以前仙界大士俯察两界的段。你看着他刚刚在你身边,和你话动作没什么太大异样,但这会工夫,其实都够他顺着整个天衍宗的地盘转一圈的了。”

    时琉惊得眼角微拎。

    雪晚挠了挠额角:“仙子,你这样看我干嘛。”

    时琉有些纠结地微蹙眉心,似乎不知道要不要开口。

    她身后就有个懒洋洋的魔替她了:“她想,这是第一次见到比她自己还不要命的。”

    雪晚将信将疑:“真的吗?”

    “我也奇怪。”

    酆业这样着,侧过神容。

    只是魔低俯下来的,那双如从九霄之上漠然临睨人间一般的瞳眸里,见不着半点近人性的情绪。

    他像看个死物一般望着道士。

    “即便她不要命,我也不会让她死——但你又是凭仗什么,认为我不会叫你死在这里。”

    雪晚挠着额角的,下意识往道士帽帽檐下挪。

    魔垂眸冷哂:“那朵莲花确有点意思,可惜它还护不住你的命。”

    “”

    雪晚一顿:“我能教仙子修炼!”

    “?”

    魔懒散嘲弄地睨她。

    “就你也配”的意思基本是溢于言表了。

    雪晚于是自觉补充:“虽然仙子已入地境,但看得出是缘提升,根本没正式迈进修炼道门。且她体质特殊,不加以引导实在浪费——而我,能教她‘人’的修炼法门。”

    “人”字咬得极重。

    在座三“人”多少有点被暗示了的意思。

    酆业难能也沉默了。

    ——

    他本体确实非人,生而赋位,也从未经历过地境天境化境再飞升仙界的苦修。

    另外两只大妖就更不必了。

    大堂里仿佛无声也无形掀起的风雪气忽地散了。

    “死劫”消了。

    雪晚松了口气。

    偏有个还不肯放过她的妖皇在对面,冷戾带笑:“那你今日出现在这里,难不成就只为了教她修炼、行善积德?”

    “自然是为了行善。”雪晚把胸脯一挺,十分骄傲,“顺便再等个人,也是行善。”

    “等谁?”

    雪晚立刻趴回来,神色神秘兮兮,刚要什么。

    她忽地回头:“哎呀,来了。”

    “?”

    话声未落。

    一行四人,统一着黑色剑袍,腰间佩剑,头顶束冠,神情凛然自傲地踏入大堂中。

    正碰上跑堂二拎着茶壶从后厨出来。

    见了这一行四人腰上的佩剑,二一愣,慌忙哈着腰迎上去:“几位仙师,因何大驾光临?”

    “有空桌吗?”

    站在为首那弟子身后,开口的人到一半,有些疑惑地扫过这整个大堂内只剩一桌的神奇境况。

    二没察觉,陪着笑脸:“刚收拾出来一桌,几位仙师这边请。”

    二快步带着,往时琉他们对面那桌过去。

    确实是他刚擦出来的。

    那四人迟疑地停在店门。

    最先开口那个向着为首的人传音:“有些古怪。按惯例,他不该是寻个人多之处遮蔽些吗?这店里也太空荡了。”

    “静观其变。晾他也不敢生什么心思。”

    “是,师兄。”

    佩剑的四人中,修为最高的已臻天境巅峰,又都是自视甚高的仙门弟子,这会神识传音,没一个忧心被旁人听见的。

    于是桌旁,唯一境界低些的时琉都被酆业点握着腕,将传音听了个清清楚楚,更别其他人了。

    “天衍宗,剑峰弟子。”雪晚传音。

    妖皇笑得邪气且不屑,“这就是你要等的人?”

    “别急,还有呢。”

    “?”

    二安置好了邻桌新客人,拎着茶壶转身:

    “几位贵客,你们点的新茶来了。”

    随着他话声,越过二肩后——

    客栈二楼楼梯,走下来一位粗布麻衣的普通男子。

    不是旁人。

    正是让文是非追来此地的、在水幕中显影的那贼人男子。

    一两息后。

    文是非低下眼帘,血眸里杀意翻涌,人却笑了。

    “好。好大一条鱼啊。”

    “啊?”二懵然,看了看桌上那盘鱼,“额,是挺大的。”

    文是非声音愉悦又狞然:“你,若是将它宰尽了,能把凡界多少条河染成血红的呢?”

    二:“?”

    狡彘咬着肉插话:“不是跟你,倒茶。”

    “哎。”二讪讪应了。

    紫砂壶高高抬举起,细长清透的水流倾泻而下——

    ——

    轰隆隆的山涧瀑布,如白练长垂,从玄门密林漫布的后山间,接天而下。

    飞流直下三千尺。

    而在那片瀑布削出来的山壁间,水帘之后,无数禁制藏着,玄门用以关押世间最穷凶极恶的妖魔鬼怪的地方——

    “水牢”。

    水牢最深处的地底,是一片封天石砌起的圆形牢狱。

    封天石也是造化灵物中的一种,只不过它既不能提升,亦不能救命,唯一的作用就是封禁灵气。

    这样一大片封天石砌起的地牢再加上玄门专设的禁制,再逆天的大魔,一旦被关入其中,没有外力帮助也基本无法逃脱。

    只不过这里常年都是空置。

    最近倒是住上了。

    ——三位太上长老同下幽冥,终于从魇魔谷将魇魔生擒了回来,此刻就关押在水牢最地底的封天石牢中。

    圆形地牢从正中间一分为二,施了单向可视禁制的玄铁牢栏根根矗立,森严难破。

    角落里,魇魔不知死活地缩着。

    而通向地牢出口的另外半圆石室里,正中放着一只麻绳蒲团。

    专门看守这一间牢房的弟子此刻就跪坐其上。

    此地无声,连水牢外的瀑布落水声都难以进入,寂静得令人心冷。最可怕的还是漫长,漫长得好像断了生死,又或者已经死了而不自知。

    玄门中都将进入此地视为噩梦。

    也因此,只有犯了玄门戒律、受了重惩的弟子,才会被罚来水牢看管牢犯。

    不过为了弟子们不至于生出心魔,基本隔几日就会有所轮换。

    而这一回,看守地底这间牢房的弟子,却已经有十数日未曾轮换了。

    某一时刻,封天石牢室外。

    空气兀地波动。

    两道着月白色道袍的身影忽然出现。

    其中一位胡子凶脸,正是这趟同下幽冥的玄门长老,袁沧浪。

    而另一位,面如冠玉,清冷如天堑难攀,眸眼极深又极幽远。他望人一眼,仿佛就能叫对方看尽人间盛衰悲欢。

    无情道第一人,玄门太上长老之首,玄门师叔祖——

    蔺清河。

    这是一个快要叫世人遗忘的名字,却又曾在卷卷古籍旧历、凡界烟云般千年长河里,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像时鼎天被称为凡界千年来第一强者,晏秋白被称为凡界年青一代第一人,时璃被称为时家第一天骄

    可蔺清河不需要。

    天门之下,他就是第一。

    数千年前凡界正乱,妖魔横生,玄门一剑定天下——那一剑就是断情剑。

    剑主只一人,蔺清河。

    也是自那以后,传出来的天下皆知的法:无情道攻伐,同境无敌,所向披靡。

    听见身后气息波动。

    蒲团上,年轻的玄门弟子起身,对两位长老作揖。

    “秋白见过师叔祖,见过袁长老。”

    蔺清河神色微显意外:“秋白怎会在此?”

    玄门天骄、第一公子,如今被罚看地牢,传出去多半要在人间掀一场热闹。

    旁边,袁沧浪没好气地翘了翘胡子:“他?为了替个不认识的妖魂鸣不平,违抗师命,还自请了戒律鞭。要不是掌门师兄念他代玄门行走天下,任重道远,本该再罚去洗练池思过三年——来这儿清心三十日,已是从轻了。”

    “水牢三十日,也不比洗练池三年轻了。”

    蔺清河摇头笑叹。

    他随一拂,将晏秋白带起身。

    晏秋白自幼就在蔺清河门下修习,一身脾气性情,许多处都像了蔺清河。

    不过蔺清河修无情道,太上忘情,近在咫尺而犹远在天边,走哪都像自带霜雪肃杀之景的气质,却是和晏秋白有所不同。

    袁沧浪还在旁边板着脸:“我问你,你这十几日清心自修,可反思到什么了?”

    “是有收获。”

    “哦?”袁沧浪压着惊喜之色,回头问:“有何收获?”

    晏秋白谨礼再作揖:“弟子想起,魇魔谷大破,生擒魇魔,可她谷内数万伥鬼,为何不知下落?”

    袁沧浪:“?”

    袁沧浪胡子抖了好几下,终于憋出一句:“让你反省,你十几日就想了这??”

    要不是没有弟子陪他做一场戏,那袁沧浪大概又要忍不住到处找笤帚了。

    “好了。”

    蔺清河淡淡按过,“三十日之期减半。秋白。”

    “弟子在。”

    “门中接天阁密信,有事需交予你。”蔺清河指节轻弹,一点金光飞入晏秋白识海。

    识海中一览密信,连晏秋白都不由生了凝重:“天衍宗?”

    “那位圣女,断天之能确乃天赋,不可轻忽。她的金莲投影所在一并附于信中,你记得将她一起带回。”蔺清河平静道,“至于天衍宗,你也不必过忧,门内只让你率弟子下山查探。如属实情,再回禀门内,长老堂自作处置。”

    “弟子领命。”

    晏秋白肃然起身,就要向外走去。

    “等等,”袁沧浪想起什么,连忙扭身,“记着把袁回那个惰怠子一并带上,不许再对他下留情!”

    “是。”

    人声远去。

    袁沧浪转回头,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那,师叔祖,我就把牢狱禁制去了?”

    ——

    蔺清河在门内辈分高得没法论算,从长老到弟子,除了几位太上,在他面前一律都是顶顶的辈。

    虽然从外观看,袁沧浪好像能给蔺清河当半个爷爷了。

    蔺清河显然早习以为常,轻颔首。

    那双写尽了人间远景的眸子终于缭绕上一丝捉摸不透的雾气,望向玄铁牢狱内。

    袁沧浪术法一施,玄铁栏杆上禁制暂撤。

    牢内。

    角落里,封天石都难以全压制住的魔气,正滔滔外溢在一身几难蔽体的素纱红衣的女子身上。

    女子浑身是伤,唇角也溢着血。

    此时却如春困刚醒,她慵慵懒懒睁开眼,望向牢外。

    半间寒石牢,却映得中间那人风华无双,目含远山,如立仙天之上,清冷如璧。

    “哟。”

    魇魔身形妖娆,扶墙而起,含笑如春,“这不是几千年前一剑定天下的无情道,道子大人吗?”

    袁沧浪冷哼:“你这妖魔,竟然还知道我玄门师叔祖?”

    “岂止认识。”

    魇魔轻抬玉臂,涂着红蔻却残破见血的纤纤五指抬起,隔空,朝那清冷不可侵犯的无情道第一人虚描淡摹。

    然后她泫然笑了:“他的元|阳之体,不还是我破的么?怎么,他没与你们过?”

    “?”

    石牢一寂。

    数息后,袁沧海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