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玄门问心(十) 这公道不为你。为天下……
雪晚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
她扭回头,神情几乎是呆住而显得迷茫的:“你怎么会不知道九窍琉璃心?”
时琉只当这是什么流传在凡界的、修士里人人皆知的修炼常识,一时有些赧然:“我从只看过一些医术类的古籍,对修炼,知之甚少。”
“也对,毕竟它从未真正出现过,只是存在于仙界传中的灵物,凡界古籍中没有记载也正常”雪晚下意识念着,忽地反应过来,“不对啊,你自己明明就——”
话未落。
堂中忽然下起了雪。
——璨白而冰冷的雪,没有一丝风托衬,只轻缓地,扑簌簌地从她们身旁拂落,最后消融在地面。
可地上不见一丝雪落的痕迹。
食肆之外,凡界正是人间四月天。
楼外春光明媚,楼内大雪纷飞,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诡异得让人脊背发寒。
时琉却没觉得,她甚至有点新奇的兴奋——在身周纷繁落下的大雪里,她感受不到一丝敌意,反而只觉着亲近。
甚至
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于是时琉伸出去。
少女白净的掌心朝上,接在面前的空处,几片凉冰冰的雪片落在她掌心里,一点清淡的凉意慢慢融化,渗进她心。
时琉阖上眼睛,嘴角不自觉弯翘起来。
果然是真的——
每一片融化在她身上的雪花,都好像一丝丝浓醇厚重的灵力,它们欢快地渗入她身体每一条干涸的灵脉里,像一条条极细的水流慢慢汇成溪。
溪跃过山石,淌过青叶,源源不绝地冲刷着她的灵脉。
时琉头一次感受到体内这样充沛的灵气。
同在大堂内,另一个人的体验感就和时琉天差地别了。
雪晚的眼里没有美极了的落雪盛景。
如果一定要,那楼外春日融融,薄光落入窗内,辉映在她身周的每一片薄极的雪花上,都反起凌厉如刃的寒光。
雪晚从未亲身感受过这样铺天盖地的灵气,这样铺天盖地的杀意。
只要她某个呼吸多犯了错,那这片天地的主人一个动念,这铺天盖地无处不在的灵力就足够在一个瞬息里将她彻底绞杀。
一丝血痕都不会留下的那种彻底。
——没错,就是“这片天地”。
尽管看起来她们仍旧身处食肆,连桌椅位置都不曾变过,但雪晚能够再明显不过地感知到,此刻所处造化早已与凡界断开,更近似于身处另一片自生造化的天地中。
在这片天地里,规则只由一人定。即便她使尽解数,也不可能在被湮灭前发出一丝讯息。
而雪晚甚至都未曾察觉对方何时、如何将她拉了进来。
那人没虚言,藏在道士帽里的金莲救不了她。
——
金莲是能挡下致命一击,可身处这片造化,若天地都要杀她,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尽是杀。
如何挡得下。
不愧是被她师父卜算能覆灭三界的,浩劫之“魔”啊。
“”
道士幽幽叹了口气,十分识时务地放弃抵抗。
“我并非有意破,”雪晚自觉得一动不动,表示自己不构成任何威胁,并给这片天地放出神识传音,“我只是不知道,她竟然不知自己的体质本质。”
“九窍琉璃心你如何得知。”天地之间自有回声,冷漠无澜。
但雪晚毫不怀疑对方的杀意:“卜算。”
“天阁,”虚空里一声冷淡至极的笑,“十六年前我还在沉睡时,扰我清梦的那个蝼蚁,是你什么人。”
雪晚无辜地抿了抿嘴。
蝼蚁?嗯
对不住了师父,为了你宝贝徒儿的命,想来你是不会介意自己被这样称呼一下的。
“我师父。他老人家当年就过世了。”
天地将雪落得更凉:“那他欠我的债,就你的命偿好了。”
“等等!”
雪晚肃然仰头,“您要是这么。”
“如何。”
“他也可以不是我师父。”
“?”
“噗。”一个极不和谐的取笑声蹦了出来。
通后院的门打开,慢条斯理擦着自己上血污的妖皇笑着走出来:“师父放心,无论何种情况,我决计不会像这骗子一样贪生怕死,连师门都敢背弃。”
雪晚认真狡辩:“我师门一脉单传,我要是死了,才是真的背弃师门、断绝传承。”
“好啊,既然如此,不如我干脆替你通告天下?”妖皇擦掉指尖最后一丝血污,停在坐着的道士面前。
他撑住她身前的桌边,略微俯身,血眸妖异。
雪晚识时务知进退地往后缩了一点点:“通告什么?”
“就,天阁圣女雪晚从今日起退出天阁,弃暗投明,转进我妖皇殿了——如何?”
雪晚:“?”
被叫破身份也就算了。
雪晚认真的:“你这样可能会把我师父气活过来。”
“那就当我替你这个不仁不义的徒弟尽尽孝道了。”
雪晚:“?”
“还有,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你们天阁圣女冰清玉洁、纤尘不染的?”文是非敲着桌面,很不理解地低下头,像要细细发掘一下面前道士“冰清玉洁”的本质。
可惜没发掘出来。
文是非嫌弃地直回身,抱臂绕开:“难道你们天阁给外界占卜,收走的代价是眼睛和脑子?”
雪晚:“”
果然,你不能指望一个妖皇人话。
好想打他。
打不过。
算了。
雪晚在心底里称赞了自己的宅心仁厚,然后转身,看向身侧。
旁边板凳上,这会儿多了个“雪人”。
从时琉阖上眼开始,那些本该落向地面的雪片就像有了风向,从四面八方贴覆上来,慢慢包裹住她全身。
因为融化得快,所以只有薄薄一层霜白,像结了冰似的。
不必特意探知,在场也能感觉得到,“雪人”的灵力境界,在以一个缓慢但明显稳定增长的趋势,向上提升着。
“九窍琉璃心,名不虚传,当真逆天之物。”妖皇轻眯着眼,感慨一番,然后他转向另一个方向,“难怪你要养这么一个侍女在身旁。”
“”
望去的方向,披着雪白大氅的青年公子从风雪来处无声走近。
酆业瞥过文是非。
他知道他误会了,但懒得解释。
只是略带警告的,魔垂下眸子,望了雪晚一眼。
那一眼的杀意仍旧未曾遮掩。
文是非自然看得清楚,不由来了兴趣,不怕事大地问:“这样天大的秘密,不好再叫人知道,真不杀了她吗?”
雪晚:“?”
师父救命,这里有变态。
好在酆业不为所动:“她教石榴修行,石榴把她当第一个朋友。只要她不再提及,我便不会杀她。”
“好吧。”文是非遗憾转回。
就见对面道士磨了磨牙,忽地挤出个灿烂笑脸,同样转向酆业,还顺带拿细白的指一戳他:“妖皇这种嗜杀冷血的东西都知道了,放着三界第一的灵物在旁边,他不会觊觎偷走吗?”
这次不劳酆业开口,文是非冷笑了声:“除非重伤,否则九窍琉璃心对我来只有升去仙界的作用——你不会以为,我也像你们凡界的井底之蛙一样,想去仙界那个端着仁义道德实则败类满地的鬼地方吧?”
“还有,”文是非冷恹恹地盯住雪晚那根指向他的葱白指,然后邪性展颜,“再指我一回,我就给你掰下来吃掉。”
“?”
雪晚立刻握拳,收回指。
她轻咳了声,转了转眼睛:“那几个天衍宗的弟子,你审出什么了?”
文是非不知道从哪变出块玉珏,随沿着桌面甩给她。
玉珏上还沾着血迹。
雪晚微微皱眉,但还是当没看到了,她拿起玉珏,以神识快速扫读存在其中的内容——那是四个天衍宗弟子的招供比对。
不过显然是被搜了神魂之后的被迫招供。
即便早就有所卜算,雪晚的神色还是一点点凝重起来,连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都慢慢晦深,黯淡。
须臾后。
道士合上玉珏,隐忍地阖了阖眼。
文是非抱臂坐在对面,讥讽笑了:“你应该早就算到了,还来多此一举干什么?不相信同为仙门高士能做出这种事情?”
“仙门行事,不能只讲卜算,不讲证据。”
“笑话,”文是非冷声笑了,“魔头出世,你们可有半点证据?还是,天阁对所谓魔头和对所谓仙门,原本就有两套标准?”
雪晚一默,认真抬眸:“无论你信与不信,天阁中从来不止一种声音。包括我在内,一直有人并不认同将那两卦通传天下。”
“可它最后还是三界皆知了。”
“抱歉。”
文是非一顿,微微眯眼,随即蔑然笑了:“不必抱歉,让三界覆灭也好。我们妖魔行事与你们仙门不同,我们敢作敢当,不像你们”
他眼神冷厉刺骨地望了眼玉珏,“只会背地里做这样阴暗龌龊的事情。”
雪晚垂眸,沉思片刻。
道士仰起头:“好吧。”
“好什么。”
“我以天阁圣女身份,陪你共上天衍宗,讨一个公道。”
文是非浑不在意,勾起个杀意滔天的笑:“我妖皇殿想要的法,还用不着旁人去讨。”
“这公道不为你,”雪晚,“为天下皆知。”
文是非听懂了,眼神一动。
然后他笑了起来,萦着血色的眸子里波涛汹涌,端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邪性:“好啊,那我就勉强带上你——”
话声刚过半。
道士从桌后起了身,在藏在道士帽下那个莲花形状的凸起上轻轻一点。
哗。
道士从头到尾换了一副装束,雪白衣裙,淡金绣纹,白得圣洁如莲,美得贵气凛然不可侵|犯。
文是非停在了那儿。
一两息后,妖皇血眸晦上深重。
他却咬着舌尖笑了。
道士正拧巴着眉心,很嫌弃地低着头摆弄这一身麻烦极了的圣女装束,并未察觉对面妖皇的神异。
“走吗?”
“走。”
“?”
雪晚正奇怪这妖皇怎么突然好话了,没来得及看清,眼前一花,她已经被捏着腕带出去——
“哎哎哎!慢点!”
“?”
角落里,狡彘看着街角转眼远去的两道背影,再看看旁边雪人和阖着眼等雪人醒来的主人。
它沉默地舔了舔爪子。
莫名的,孤独寂寞冷,还有点悲从中来。
-
时琉从这场不知多漫长的修炼里醒来时,凡界的天都黑透了。
还是那家食肆,还是那条街,还是那个村镇。
只是窗外也漆黑,今晚的月亮被藏在漫天的乌云后面,只有稀疏的星子露出一两点,也像笼上纱似的,看不分明。
星子下,连绵的青山匿在夜色里,像晕开了轮廓的山水画卷。
这副画卷中,只有极远的一点,像在天的另一边那样遥不可及,可最显眼——
那里火光冲天。
隔着连绵大地与无数寂静的村镇,时琉竖耳,几乎能听见激烈的厮杀,痛苦的哀嚎,烈火的灼烧,还有刀剑冰冷地刺入血肉的声音。
空气中都仿佛弥散开消不去的血腥。
时琉刚从灵力攀升了一大截里获得的愉悦瞬时褪去。
少女不安地转头,看向身侧,披着大氅站在窗前的青年,他侧颜冷漠地望着那里,好像俯视人间的神祗那样毫不在意。
到此时,时琉才发现,整个大堂中空荡得只剩下他们两人。
连妖皇和道士都不见了。
时琉心里莫名有些不安,她又望了一眼那远在天边的一点火。
“想去看看么。”酆业回身,忽然问。
时琉:“道士她也去了吗?”
“嗯,”酆业从大氅下抬,冷白如修竹玉骨的伸到她面前,“那个道士叫雪晚,是天阁的圣女。”
时琉刚下意识把搭上去,就轻抖了下。也不知道是被他的凉得,还是被这个消息惊得。
她愕然抬眸,望着酆业。
酆业握住少女柔软又暖和的,带她走向堂外。
时琉回过神,有些紧张:“我记得你在船上,文是非来凡界,就是要杀天阁圣女的?”
“他跟着她一起去了。”带着侍女走在夜色中,魔一直冷淡霜寒的眉眼里,此时多了一抹笑意。
从上了凡界,魔的心情就很差很差,尤其是在食肆的后厨,顺带听完文是非那边搜魂出来的结果后,他心情就更差了。
差到想杀人,最好是很多人。
但很神奇。
就石榴醒来的这片刻,他心情就好了许多,好像还能更好一点。
也没叫他失望。
握在掌心里的少女的指都颤了下,夜色里她巴巴望他:“那雪晚会不会出事?”
“可能会死吧。”魔语气很随意,眼神很恶意。
“!”
这句反应更大。
石榴直接反握住他的了。
“文是非只听你的,你能不能救救她?”石榴着急得把酆业拉停下。
镇上整条街都是暗的。
那人眉眼也藏在昏黑如墨的夜色里,只剩下声音低低的蛊人的好听。
“能,”魔慢条斯理问,“但我为什么要救她?”
“”
夜色里,少女慢慢低下头。
好像有些不知所措。
魔微皱了眉,低睨着她。
他发现自己最近多了个毛病,闲来无事就喜欢逗逗石榴,最好看她有各种各样的很细微但不同的表情和反应。
每多挖掘一丝,他心情都会好很多。
可每次她皱眉或者难过,他的愉悦就会变得很短暂,紧跟着就是数倍的躁意卷土而来。这对他很陌生,可越来越频繁。
比如现在。
酆业转开视线,准备松口饶了她。
便是此刻。
夜色里响起少女终于艰涩憋出来的声音。
“求求你了。主人。”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