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火灾 南明服装厂一片狼藉,服装车间只……
南明服装厂一片狼藉,服装车间只剩下黑乎乎的骨架,天空上盘旋着的灰黑色的烟气久久不散,空气中满是焦臭的气息,直往人的鼻孔里钻,地上落着黑灰,一踩上去就粘上鞋底。
厂门口,一群人或坐或站,有悲伤哭泣的,有目光呆滞的,一些穿着制服的公安同志在维持着秩序。
尽管猜测过这场火灾必定惨烈,可是现场情况,还是超出了颜冬姿的想象。
王艳急忙在人群中寻找着两位老乡的身影,口中呼喊着他们的名字。
颜冬姿放她在这里,自己跑去公安那边,找了个面容和气的人问道:“警察同志,请问,火灾中去世人员的名字统计出来没?”
警察同志看着她,表情沉重,又带着同情,叹口气:“有了,但不完全。”他想有尸体面目全非,目前还没办法判断出人员身份,但看着颜冬姿的脸,他实在不忍心出来。
颜冬姿忙道:“那能让我看看吗,我有姐妹是这个厂里的,刚刚我在人群里没寻到她。”
警察同志又叹口气,:“好吧,你跟我来。”
警察同志带着她去到不远处,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处,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她,“你自己看吧。”
颜冬姿连忙道谢接过,迅速浏览着,看看上面是否有王艳两个老乡的名字。
忽然,她目光定下一处,心“咯噔”一声,沉下去。
侯晓燕,女,二十岁,籍贯豫南。
警察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不好,道:“节哀吧。”
颜冬姿擦了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的眼泪,:“请问,他们的尸体在哪里?”
警察:“妹仔,你别去看了,太惨了,容易留下阴影。如果有她家人的联系方式,就去做个登记,后续还有很多事情,必须得家属过来才能办理。”
颜冬姿点头,本来还想再问问,但其他人在招呼这名警察过去,就只好作罢。她心里头难受,像是堵了块石头。
这是她头一次直面同龄女孩的死亡,这个女孩前几天还跟他们一起去唱歌,大家一起笑笑,可今天,就变成了写在死亡名单上,一个冰冷的名字。
颜冬姿又擦擦眼泪,在人群中搜索着王艳的身影,不多时就看见了王艳,她还在人堆里寻找着,呼唤着,满目焦灼,不知疲惫,颜冬姿突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这个噩耗。
拂去落在肩头的黑灰,颜冬姿想着,长痛不如短痛,还是尽快告诉她吧。
颜冬姿走过去,按住王艳的肩膀,王艳猛然转头,“侯晓燕!”
王艳的惊喜在看见颜冬姿时,僵在脸上。
“王艳”,颜冬姿轻声唤她,咬了咬嘴唇,让自己出残忍的话,“我看到了死亡名单,上面有侯晓燕的名字,姓名、年龄、籍贯、所在班组都对得上。”
王艳嘴唇抖得厉害,声音飘忽,紧盯着颜冬姿的眼睛问:“你的是真的,没有骗我?”
颜冬姿回视她,“我的是真的,没有骗你。”眼看着王艳嘴唇抖得越来越厉害,颜冬姿又赶紧,“我没有看到高秀的名字,她是安全的,我们现在没有时间悲伤,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找到高秀,确认她的安全,还要联系侯晓燕的父母,通知他们过来处理她的后事”
尽管颜冬姿下定决心要硬起心肠,可到这里还是不下去了,她停下仰起头,等鼻腔深处的酸意褪去之后,才擦干净眼泪。
王艳蹲下去,捂住脸,“你让我怎么通知她家人,我该怎么!”
颜冬姿也蹲下去,拍抚着她的后背,她知道,现在劝王艳坚强起来,先处理眼前的事情是没用的,索性就让她先把心中的悲伤发泄出来。
身旁,到处都是哭声一片,王艳的哭声融入其中,更添悲伤。
颜冬姿低着头,眼泪滴滴掉在黑灰上,洇出一片。她不知道火是怎么起来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没有逃出去,她升了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忽地,一个沙哑的声音试探着问:“王艳?颜冬姿?”
颜冬姿猛然抬头,正看见一张蓬乱着头发,沾上了黑灰,眼睛、鼻头红肿得变了形的脸。
那人非常意外,“真的是你们!”
“高秀!”颜冬姿惊喜,盯着高秀,连忙拍打王艳的后背,“高秀来了,她好着,她没事!”
王艳猛然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仰头看着高秀,忽地就站起来,扑进了高秀的怀里,痛哭出声,“高秀,侯晓燕没了,她死了!”
颜冬姿连忙站起来,扶住高秀摇摇欲坠的身体,防止她被王艳撞倒。
高秀嚎啕出声,“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火太大了,我救不了她,我根本冲不进去,都怪我,都怪我!”
王艳喃喃开口,“不怪你,不怪你”
两人哭了好一会儿,哭得实在累了,才停住,双双坐在地上,相顾无言。
颜冬姿见不远处,公安们搭建起来一个安置点,里面放着些水、面包之类的,便过去取了两瓶矿泉水,打开盖子,给王艳和高秀一人递了一瓶。
王艳接过矿泉水,一口气喝下去半瓶,又往头上、脸上浇了一些水,冲出一条条黑色的沟壑,让她看起来有些滑稽,此时的她根本想不到自己的形象如何,问高秀,“我们该怎么办?”
高秀低下头去,:“我填写了侯晓燕家的地址,联系方式,公安那边他们会联系家人过来,让工厂和家属协商处理后续的事情。”
王艳点点头,用摸了把顺着头发上滑到眼睛里的水滴,又喝了口水,问:“火,到底是怎么着起来的?”
高秀摇摇头,抱紧了自己的双臂,:“今天晚上轮到晓燕他们那组上夜班,我在宿舍睡觉,睡得迷迷糊糊的听人喊着火了,我被惊醒,才知道着火的是缝纫车间,火势太大了,像是一下子着起来的,外面的人根本就冲不进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越来越大,把房梁都给烧断了里面加班的二十来个工人一个都没有跑出来。”
颜冬姿忍不住插嘴,“你们厂里的领导呢,他们有没有给出个法?”
一听这话,高秀咬了咬牙,眼睛里露出愤怒的神色,:“那个孙子一听着火就连夜逃跑了,不过警察们,一定会把他抓到,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的!”
远方好像又有人在喊高秀的名字,颜冬姿认真听了听,跟高秀,“好像有好几个人在喊你的名字。”
高秀忙要起来,但是腿脚发软,颜冬姿连忙把她搀扶起来,又将王艳也扶起来。
高秀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眺望着,忽地眼泪又流了出来,向着那边挥,“我在这里。”
来人大概有七八个,有男有女的,有三十来岁的,也有和高秀年纪差不多的。
王艳看到他们,仿佛也看到了主心骨一般,:“太好了,他们都来了!”
来的都是王艳和高秀的老乡,在新闻里听到南明制衣厂着火的消息就往过赶。
高秀和王艳见到他们不免又痛哭了一场,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了家长,有人给做主、撑腰了。
其中领头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相貌堂堂,从穿着打扮和气质都相当不错,他拍拍两人的肩膀:“好了,好了,都别难过了,侯晓燕已经去了,我们不能一直沉浸在悲伤中,要帮她讨个公道,她的父母没了女儿,不能让他们后半生无所依靠。”
其他几人都纷纷附和着,高秀也忙:“薛哥,我听你的,你怎么我就怎么做。”
这名被称为薛哥的就拍拍她的肩膀,:“好。”他又看向王艳,又了个“好,你很不错,你现在的情况不好,先回宿舍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接着,他又看向了颜冬姿,对她点头致意,:“谢谢你跑来这一趟,你带着王艳一块回去吧。”
颜冬姿也对他点了下头,看向王艳。
王艳吃了下下,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有什么最新消息就通知我,你们有什么行动也别忘了我。”
“好”,薛哥答应着。
王艳又和高秀拥抱了下,才跟颜冬姿一起离开。
两人回到宿舍,王艳直接爬上了床,瘫在枕头上,侧过头去疲惫地跟颜冬姿,“今天谢谢了,要不是你跟着,我都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到那边。你赶紧去上工吧,秦招娣本来就对你有意见,这下找到会,又该整治你了。”
颜冬姿笑,“没事,我不怕她。你自己在宿舍里行吗?”
王艳:“行,我累得很,睡一会儿,你们中午给我点饭回来。”
颜冬姿答应着,但是照照镜子看了看头上身上都是灰,只好洗了个澡才去了车间。
到车间时,已经十点多了,她硬着头皮去跟秦招娣销了假,又解释了下自己请假的原因。秦招娣倒是没借会训斥她,只是让她赶紧回到工位上去。
中午,颜冬姿下工出了车间,拿了自己和王艳的饭盒,和刘志慧、王兰汇合了往食堂而去。
刘志慧还不知道南明服装厂着火的事儿,也不知道颜冬姿和王艳这一上午的经历,一看见他们就开始抱怨自家大哥大嫂不讲理,粗暴干涉她,不肯让她到公关部去上班。王兰屡次想开口问问颜冬姿,王艳的老乡怎么样了,都没找到会。
颜冬姿也没有心思安慰刘志慧,刘志慧这才觉出不对来,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了?王艳呢?”
王兰这才把憋了一上午的担心问出来,“侯晓燕和高秀两个没事吧?”
颜冬姿抿抿嘴唇,:“高秀没事,侯晓燕她,她不在了。”
“怎么会这样,侯晓燕那么好的一个人。”王兰吸吸鼻子,声音哽咽了。
刘志慧愣住,她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是从颜冬姿和王兰沉重的表情和凝重语气就能看得出来,颜冬姿所的不在了,就是死了。
她忙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她才二十来岁,怎么就死了!”
颜冬姿这才把南明制衣厂着火,而侯晓燕在车间加班,没能逃出来的事情了一遍。
“我知道南明着火了,可我没想到这么严重,更没往他们两个身上想,怎么会这样,她怎么就死了呢!”
刘志慧还是不能相信,“她前几天还和我们一起唱歌,一起摇色子玩呢,怎么会?”
颜冬姿感慨:“世事无常。”
刘志慧和王兰都沉默着,排队打完了饭,他们没在食堂吃,而是回了宿舍。
宿舍里,王艳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听见开门的声音才动了动。
“下来吃饭吧。”
颜冬姿几个将饭盒放到桌子上,尽量用轻松的语气。
刘志慧心翼翼地:“王艳,我早上从我大哥家直接去的车间,没回宿舍,刚知道你老乡的事儿,对不起哈,没帮上你。”
王艳慢悠悠地爬下床,身上的衣服褶皱吧唧的,她牵牵嘴角,露出个干涩的笑,:“这怎么也怪不到你,你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还那么年轻我现在还跟做梦似的--多希望这是一场梦啊!”
几人沉默的吃饭,刘志慧将自己的饭盆推给王兰,“我没胃口,你吃了吧。”要是往日,王兰早就高兴得不得了了,此时却是兴趣缺缺,拨动着自己饭盆里的白米饭,有一口没一口的吃,味如嚼蜡。
昨天还鲜活着的同龄女孩子,只经过一个夜晚,只一场大火,就永远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死亡,对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还是很遥远的,可冷不丁,就忽然被动地直面起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感受到了生命无常、世事无常。
相对于一个生命的消亡,刘志慧觉得,自己和大哥大嫂的那些争执也算不了什么。
32宿舍陷入到一种低迷,又哀伤的气氛中。
南明服装厂的这场大火也渐渐扩散,被无数人关注着,想为这些无辜惨死的花季少女们寻求一个公道。后续的事情由薛大哥这样有能力、有社会经验的人去帮着操办,王艳就没参与,只是侯晓燕家人来平城的那天她去了,回来之后眼皮红肿,嗓子沙哑,回来后就栽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不久之后,火灾的调查结果出来了,是线路老化引起的,但当时车间里堆放了大量的可燃物,有害气体迅速蔓延,阻截住了女工通往大门的路,而南明厂为了防盗,将车间外的窗户都焊上了防盗窗,门打不开,窗户出不去,女工们所有的逃生之路都被堵死了。
这属于是安全生产责任事件,出逃的老板不久之后就被抓了回来,判了刑,付了赔偿款。
侯晓燕父母拿了赔偿款,却一点笑模样都没有,一遍一遍地重复叨念着,后悔着,当初不应该让她来平城打工,听得每个人心里头不是滋味。
送走了侯晓燕父母后又过了两天,王艳才算打起精神来,去赴男朋友约翰的约会。
32宿舍的气氛也才逐渐地恢复了正常,但在颜如许等人心里永远记住了一个叫侯晓燕的女孩,死在了她最绚烂的年纪。
这段时间,人事部那边一直没消息,钱红几个人来过宿舍好几次,很是着急地找颜冬姿和刘志慧商量,猜测着人事部那边到底是出了什么情况,这事儿是不是要黄。
颜冬姿和刘志慧就比较淡定。
颜冬姿是压根就不想去,刘志慧跟大哥大嫂因为这件事情正在闹矛盾,谁也不肯相让,要是这事黄了,虽她会很失望,但正可以解决现下的矛盾。
9月的最后一个周六下工后,颜冬姿提着月饼、水果还有一些零食坐上了去平城市下辖花乡镇的班车,去看望几个月不见的梁华。
花乡镇距离平城市在地图上看来并不远,但却和腾达工业区分属于平城市的两个方向,一南一北,距离便就拉长了。
颜冬姿先是坐公交车到火车站旁边的长途汽车站,再从长途汽车站坐到花乡镇的班车,班车每半个时发一班,预计三十五分钟就能到花乡镇。
颜冬姿上了车,便坐到了乘务员旁边的位置,提前跟服务员好,她要到飞踏制鞋厂,希望乘务员到时候提醒她一下。
到了距离最近的路口,服务员便让司停了车,又叮嘱颜冬姿,再往前走一些,看见路口右转就能看见飞踏制鞋厂的大门了。
颜冬姿谢过乘务员,下车后,按照她的指示往过走,果然看见了宽阔的厂房,门口挂着白底黑漆的“飞踏制鞋厂”几个大字。
颜冬姿走过来,跟门卫要找针车车间二组组长梁华。
门卫挂了个电话,不大一会儿,梁华的身影就出现在颜冬姿的视野中,老远就跟颜冬姿挥,门卫见确实是认识的人,便打开门放颜冬姿进来。
“华姐!”颜冬姿跑着冲过去,抱住了梁华的胳膊,“华姐,我好想你!”
梁华笑着,也握住了她的胳膊,四目相对,都看到了彼此的变化,不由得相视而笑。
梁华接过她里的东西,“走,回去慢慢聊。”
梁晓华领着她往宿舍去,一路走,一路给她介绍着这边的情况。
飞踏制鞋厂的占地面积比明达厂要一些,厂房、办公楼、宿舍等都比较集中,不过,厂里的绿化比明达厂要做得好,到处都能看到一丛丛的花草,给这个看起来冷硬无趣的工厂增添了很多的生乐趣。
“华姐,你这里环境真不错。”
梁华:“是啊,环境是不错,就是空气不太好,我到平城后,唯一想念的,就是老家的空气了了。”着,梁华领着颜冬姿进来宿舍楼,来到二楼靠角落的一间宿舍,掏出钥匙打开,将颜冬姿让进来,“随便坐,我现在一个人一个宿舍,算是组长的特权吧。”
“真不错。”颜冬姿打量着这个屋子,跟明达厂宿舍面积差不多,靠着两边墙各摆放了一张单人床,屋内一桌一椅,一个简易衣柜,一个洗脸盆架子,虽然陈设简单,但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梁华将颜冬姿带来的东西放到桌子上,找暖壶、杯子给她泡了杯饮料,“高乐高,是很有营养,你尝尝。”
颜冬姿接过杯子来,喝了一口,“香香滑滑的,真好喝,很贵吧?”
梁华点点头,:“有点贵,但我现在自己赚钱给自己花,吃点什么,喝点什么,还是花得起的。”
颜冬姿不仅又打量起梁华。刚刚见到她,她就感觉到华姐哪里不一样的,但是那种感觉她可以意会,却找不出词语来形容,现在她明白了,梁华像是挣脱了桎梏,从茧里冲破而出的蝴蝶,不再绷着,身上也没了若有若无的戾气,整个人都柔和了,本有些偏硬的下颌线条也柔和了许多,显示出女性独有的柔美来。
“华姐,你比以前更好看了!”颜冬姿不由得夸奖道。
梁华对着她笑了,摸摸自己的脸,:“我买了不少化妆品,洗面奶、擦脸油,还有面膜什么的,有效果了吗?”
颜冬姿点头,“效果特别好。”
梁华:“我现在想开了,人啊,就得为自己活。像我,没人疼没人爱,仿佛把我生下来就是为了给家里赚钱的。要是我都不为自己着想,就没人会顾念我。现在脱离了他们,我觉得整个人都特别轻松,特别容易高兴,同事讲个笑话我都能笑半天。”
颜冬姿笑看着她,:“华姐,你这样可真好,好像身上散发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