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四十二章 他想剜去所有人的眼睛……
第四十二章
寂然无声。
堤娅公主闻言,也收了哭哭啼啼的表情,如弱柳扶风,慢慢走至裴晏身侧。
她声音一如既往的空灵婉转:“若五皇子真的心有所属,堤娅也不会强人所难。”
裴晏面不改色:“大公主言重了。”
他抬眸,声音淡淡。
视线似有若无掠过重重宫人,最后落在那抹杏黄身影上。
沈鸾低垂着眼眸,纤纤素染上橘色果汁。
她着实做不来伺候人的活计,先前秋狝,沈鸾为裴衡剥的橘子坑坑洼洼,无一个成样。
这会亦是如此。
从始至终,沈鸾对他的事都置身事外,满心眼只有她的“阿衡”。
裴晏攥紧双拳,收回目光,猝不及防对上上首裴衡笑盈盈的一道视线。
太子殿下依旧温良恭俭,谦和彬彬有礼。
他唇角挽着笑意,好似一位关怀幼弟的兄长。
然裴晏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
沈鸾对他的熟视无睹,裴衡自然也看见了。
额角隐隐作疼,先前饮下的烈酒好似此时方开始发作,胃部绞疼,后背沁出薄汗。
裴晏紧咬下唇,一时之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觉得胸口发闷,耳边轰鸣。
抬头去看,眼前模糊不清。
他好像看见沈鸾和裴仪挨着,两人垂首着话。裴晏听不清沈鸾的甚么,然有一点他却能确定,定然不会是自己。
沈鸾笑眼弯弯,一双眼睛笑如星辰。
话的间隙,她还不忘偷偷看上首的裴衡。
恍惚之际,裴晏好像又回到那一夜,听着沈鸾落在自己耳边,一声又一声的裴郎。
裴晏狠狠闭上眼睛。
关节咔嚓作响,指骨好似快被自己捏碎。
满座目光几乎都集中在裴晏一人身上。
皇帝面露不悦,催促:“晏儿?”
“儿臣”
下唇咬出血珠,终于勉强唤回一点理智。
裴晏低垂眉眼,毕恭毕敬,“儿臣确有心仪之人,然她性情腼腆羞赧,如若此刻”
裴晏脸上适时流露出为难之色,不想佳人深陷窘迫境地。
皇帝怔愣,随即大笑:“罢了罢了,想不到朕的晏儿也是情种。”
他笑笑,仰首一饮而尽杯中烈酒。
不知想到什么,皇帝唇角挽起几分苦涩。
他抬臂,重唤舞姬入殿。
喜乐声喧,殿内欢声笑语重现。
裴衡不疾不徐坐在轮椅上,侧目瞥一眼身侧的裴晏。
“五弟剑术精湛,可惜皇兄不胜酒力,只能以茶代酒,敬五弟一杯。”
裴晏面无表情:“皇兄谬赞了。”
烈酒入喉,喉咙辛辣一片,裴晏眼中却只有太子案几上那一碟金橘。
知太子喜酸,沈鸾特意剥了一碟,巴巴让人送了来。
明明未尝到半颗金橘,裴晏却觉得心口酸涩。
他紧紧擎住酒盏。
目光似利刃,好像要将那金橘四分无裂。
裴衡扬眉一笑,明知故问:“五弟可要尝尝?”
“不必。”声音冷冽,酒盏中的烈酒再次一饮而尽,裴晏目光阴郁,淡淡朝裴衡瞥去一眼,意有所指,“皇兄怕是忘了,我与皇兄不同,对拾人牙慧不感兴趣。”
席间觥筹交错,仙袂翻飞。
宴会一直到四更天方结束。
殿外淅淅沥沥飘起了雪,银装素裹。
堤娅操着不娴熟的口音,期期艾艾追上裴晏的脚步:“五、五皇子留步。”
这位天竺来的大公主,漂亮万分,兴许是先前被裴晏拒绝,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此刻还红肿着,看着好不楚楚可怜。
“堤娅初来乍到,可否、可否请五皇子相陪。”
即使已经被裴晏拒绝,堤娅仍不甘心,亦步亦趋跟在裴晏身后。
无意瞥见前方雪地两抹身影,堤娅忽的驻足。她声音俏生生:“那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吗?”
她眼睛懵懂真挚,面露羡慕:“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果真是一对璧人,真叫人惊羡,我听他们二人还是从一起长大的,真好。”
茫茫雪地中,沈鸾眉宇间神采飞扬,不知裴衡了什么,沈鸾忽然跑出油纸伞,杏黄色宫裙翩跹,如蝴蝶展翅。
她伸出,任由雪珠子落在心,化成一片雪水。
染了雪水的指冷冰冰。
沈鸾故意拿轻戳裴衡背。
裴衡无奈弯唇,反握住。
二人亲密无间,宛若神仙眷侣。
雪花簌簌而下,冷气扑了裴晏一脸。
他双眸阴沉,再没耐心和天竺公主周旋:“大公主好像对我朝之事很了解?”
堤娅怔忪,一时大意,竟失言,她喃喃:“我”
裴晏拱告辞:“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大公主自便。”
第二次了。
堤娅双眼愤愤,这是裴晏第二次丢下自己。
她咬牙,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眸子不再温柔谦逊,堤娅面露阴翳:“你确定那个羌人没有骗我们?”
二王子自花荫后旋身而出,他目光悠悠落在不远处的沈鸾身上,漫不经心回答长姊的话:“我相信安奴亚,至少到现在,他还从未出错。”
堤娅冷哼:“最好如此。”
她转首,察觉到二王子落在沈鸾身上的视线,堤娅挑眉:“你喜欢她?”
身为女子,堤娅也不得不承认,沈鸾的美貌在自己之上。她好像上好的玻璃种翡翠,晶莹剔透,一颦一笑都似蝴蝶振翅,轻轻掠过心尖。
二王子笑而不语。
堤娅目光淡淡:“我不喜欢她,你让安奴亚”
“堤娅。”二王子忽的出声,“别做蠢事。”
他俯身凑至堤娅耳边,警告,“这里不是天竺。”
在天竺,堤娅自诩是最漂亮的女子。
因为比她漂亮的,都叫她活活打死了。所以天竺好看的女子,宁愿划伤自己一张脸,也不愿得罪堤娅,丢了性命。
天竺王子公主来朝,自然需要人招待。
天未亮,裴仪风风火火奔至蓬莱殿。
沈鸾仍在榻上,一头青丝缱绻,松散披落在肩上。青纱帐幔低垂,隐约可见锦衾下的一双纤纤素。
茯苓和绿萼着急福身:“公主,郡主还未起身。”
裴仪火急火燎:“都什么时辰了,沈鸾居然还在睡?”
绿萼哭笑不得:“昨夜郡主歇得晚。”
“那也不成,今日可是我”
“裴仪,你若再吵我半个字,我就叫人将你丢出去。”
倏地,青纱帐幔后响起慵懒一声。
裴仪立刻噤声,转身回头望。
却见青纱帐幔后缓缓伸出一只。
帐幔掀开,露出沈鸾未施粉黛的一张脸。
秋眸轻抬,水波潋滟,宛若墨画的柳眉轻轻蹙着。
沈鸾愤愤剜人一眼,倏然收回目光,任由茯苓和绿萼一左一右,伺候自己盥漱。
数十名宫人燕翅般站在两旁,双捧着拂尘漱盂等物。
片刻,绿萼又端来妆匣,为沈鸾梳妆。
铜镜前的女子面若春杏,唇点绛色,沈鸾着一件月白绫袄,腰间系杨妃色盘锦镶花棉裙长裙。
透过铜镜看太师椅上的裴仪一眼,沈鸾轻笑出声:“看傻了,都不会话了?”
裴仪好似方回神。
她气愤:“不是你叫我不能讲话的?”
“我你就听。”沈鸾笑睨她一眼,“往日也不见你听我的话。”
裴仪:“今时不同往日,今日我有求于你,自然听你的话。”
一语未了,又急急起身,行至沈鸾身前:“你瞧瞧我这身,可还好?会不会太素了,比那天竺公主如何?”
裴仪今日负责招待堤娅,自然不能落她下风。
她皱眉:“也不知道那天竺公主怎么了,偏偏点名要我去。我又不懂天竺语,她若是我坏话,我都不知道。”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特特央求沈鸾陪同自己。
沈鸾笑看她:“你就不怕我和她一起你坏话?”
从未想过的思路,裴仪目瞪口呆,脱口而出:“不可以!”
她语无伦次,“你是我的,不对,你和我是一起的,怎可背信弃义”
沈鸾笑笑不语。
裴仪震惊:“沈鸾,你不可以偷偷和她话,不能讲我听不懂的话。”
沈鸾梳妆完毕,裴仪仍不放心,一路追上沈鸾车舆,和沈鸾共乘一辆八宝华盖香车:“你在听我话吗,沈鸾!沈鸾!”
裴仪喋喋不休。
沈鸾无奈捂耳:“听到了听到了。”
裴仪不信:“我要你发誓。”
沈鸾瞪她一眼:“我若是想讲你坏话,定当着你的面光明正大的,绝不偷偷摸摸。”
裴仪长舒口气:“这还差不多”眼睛一转,裴仪后知后觉,“不对,你果然还是想我的坏话。”
沈鸾闭目假寐。
一路吵吵嚷嚷,终到了堤娅公主下榻的驿站。
昨夜下了一夜的大雪,朔风凛凛,寒气逼人。
堤娅立在驿站前,青纱覆面,遍身宝石环佩,她笑盈盈,好似感觉不到半点寒意:“堤娅见过三公主,见过长安郡主。”
沈鸾颔首,视线往上抬,忽的顿住。
堤娅身边站着的,是裴晏。
裴晏一身月白色圆领窄袖宝相花纹长袍,眉眼淡然,也只有在沈鸾看过去时,他才缓缓抬眸。
那双如墨眸子深不见底,叫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四目相对。
沈鸾皱眉,若早知裴晏也在,她定然不会应下裴仪的邀约。
她转而望向裴仪:“不若我们”
“堤娅公主听闻今日京中有冰嬉之乐。”
裴晏一句话,当即否定了沈鸾欲找裴衡一起的想法。
她恼怒瞪向裴晏。
裴晏面色依旧从容淡定,好似刚才话的不是自己一样。
堤娅双合掌,笑弯一双眼睛:“天竺也有冰嬉,只是不知同京城是否一样。”
年年冬季,世家公子及娘子都会在湖面上行冰嬉之乐。
其中以“抢等”最受世家贵族喜爱。
参与者脚着冰刀,以鸣爆声为令,彩旗所在处为终点,先到者为赢家。
若有擅长冰嬉者,亦会踩着乐声起舞。
裴仪不擅长冰嬉,每每站在冰刀上,人总摇摇欲坠。
紫苏深怕公主摔下,片刻不离,时时刻刻搀扶着人。
裴仪还以为堤娅柔柔弱弱,定同她一样。
不曾想天竺公主在冰面上行动自如,她步履翩跹,周身环佩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声响,堤娅笑声银铃,好似幽谷黄莺。
一时之间引来周遭无数目光。
堤娅滑至裴晏身前,一双眼睛熠熠,朝裴晏伸出:“五皇子可否与堤娅一起?”
裴晏往后退开半步,直言:“我不会。”
堤娅仍扬着唇角:“无事,堤娅可以教你。”
裴晏淡声:“裴晏愚钝,恐辜负公主心意,伤了公主。”
堤娅不甘心咬唇:“我”
声音戛然而止。
茫茫雪地之中,忽的多出一抹轻盈身影。沈鸾脚穿冰刀,身轻如燕,朱红狐狸里斗篷随风飘动。
沈鸾速度极快,几乎无人能及,她好似误闯人间的幽燕。
身影快如残影,一时间,雪地中只余一抹红色身影晃动。
她灵动在济济人群中穿梭。
旋转、跳跃。
场上声乐喧喧,少女舞姿曼妙,踩着乐声翩跹起舞,鬓发乌黑,纤腰楚楚。面如白玉,眼若秋波流转。
广袖随风舞动,舞步轻巧通透。
裴晏面若冰霜站在人群后,忽的心生后悔。
这样的沈鸾,该只有他一人看见的。
他不该提议堤娅来此处。
掌声不绝于耳,裴晏面色沉沉,视线横扫。
他想剜去所有人的眼睛。
裴仪将一切尽收眼底,忽而幽幽叹道:“也不怪那么多人喜欢沈鸾,若我是男子,见着这样的可人,也会动心”
一语未了,她忽的觉得后脊发凉。
裴仪狐疑往后瞧,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还穿着冰刀。
冰面光滑,裴仪一时不慎,竟直直往地面跌去。
幸而有人疾速从她身侧穿过,眼疾快捞起人。
裴仪惊魂未定,扶着人的,堪堪站稳身子。
抬眼去看,恰好对上沈鸾一双盈盈笑眼。
沈鸾忍俊不禁:“你作甚么,站着也能摔倒?”
裴仪不甘心:“我不过是”
话间,忽而有一着白袍男子上前,那人面若玉盘,身如松柏,还未开口话,耳尖先红了。
“敢、敢问姑娘”
低着头,白衣男子连和沈鸾对视的勇气都没有,支支吾吾好半天,仍道不出半句完整之语。
正想着自报家门,好让佳人记着自己,忽而却听沈鸾身边的裴仪抚笑道:“这位公子,你找我嫂嫂何事?”
白衣公子红透脸:“不、不是。”
他结结巴巴,“这位姑、姑娘怎么可能”
沈鸾并未梳妇人髻,他只当裴仪所言为玩笑话。
裴仪撇撇嘴,随拽了裴晏上前:“这是我五弟,不信你问他,卿卿是否为我大哥未过门的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