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四十章 半分侥幸 何须如此迫不及待……
昨夜那些如隔着一层海水般模糊的记忆此刻忽被狂风卷成汹涌浪潮,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崔英大脑中的警戒线。
而王氏见她这副急咳又面色煞白的模样,却以为她是发病伤到了身子骨,急忙起身去外间为她倒了杯温水。
“来,英儿,喝口水顺顺气。”
听见伯娘急切担忧的声音,崔英匆匆敛神,低着头接过杯盏地抿了几口水,同时暗暗平复心绪:不是真的,这些画面肯定不是真的
就算出现在霞光院偏厅的那抹红衣是裴君慎,但这能证明送她回淮柳阁的人也是他吗?
不能啊!
退一万步,即便是裴君慎把她送回了淮柳阁,他也未必就能发现了她藏在头枕下的药。
总之她记得她昨晚意志很是坚定,一直想着吃下解药后才能松懈。
如今既然她好生生的醒来,头枕下的那颗药也不见了,必然是吃了无疑。
至于到底是她自己吃的还是别人帮她吃的此事重大,无凭无据的,不可轻易做决断。
她不能自己吓自己,还是稳妥些好。
“咳。”这般想着,崔英又轻咳一声,垂眸抿水润了润嗓子。
不料这一垂眸,她竟发现自己中捧得杯盏就是数日前被裴君慎顺走的那只——崔英心一跳,眼睫又是一阵急颤。
因着少了一只,这套杯盏自那日被谢嬷嬷收走之后便没再在她眼前出现过,早被锁进了库房!
如果崔英方才还心存三分侥幸,眼下看见这只杯盏,那三分侥幸便只剩下半分。
“英儿可还是难受?”
王氏一直关切地瞧着崔英,就见她虽慢慢喘匀了气可脸却是白了白,心里不禁一阵担忧。
恰好此时,房门外传来簪秋的敲门声:“姑娘,大夫人,荀女医到了。”
王氏立即扬声:“快请女医进来。”
崔英闻声遂也敛了敛神,即便昨夜真叫裴君慎发现了什么,她现在也必须要稳住心神,绝不可再叫旁人发现什么端倪。
是以在簪秋领着荀女医往床榻这边走来时,她便清了清嗓子轻声回王氏的话:“伯娘,我方才只是一时未能喘上来气,这会儿喝了些水已经好了。”
王氏嗔她一眼:“你好了不算,得荀女医为你诊完脉你好了,那才是真的好了。”
崔英闻言便不再多什么,乖乖垂下眼眸,等荀女医为她诊脉。
解药虽能解急毒,但她因吃下毒药对身体造成的亏损还有这浑身的红疹却仍需要大夫对症下药,慢慢调养。
崔英思索间,荀女医急步穿过了屏风,甫一到里间,她匆匆拱了拱向王氏和崔英见礼,而后便大步跨来床边,俯身为崔英诊脉。
王氏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她入长安五年,荀女医为她们崔府女眷诊病也有五年。
这五年来荀女医的性子一直如此,凡事以病人为先,于礼节方面则常有疏漏。
起初她和崔府其他女眷瞧着她这性子确实略有不悦,甚至头一年还换过回女医,但后来却发现旁人诚然对她们恭谨,医术造诣却远远不如荀女医。
两权相害取其轻。
跟荀女医药到病除的医术相比,她不算恭谨的态度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毛病。
于是后来,王氏便又亲自将荀女医请回了崔府,再未换过其他女医。
这厢王氏念起过往,那厢荀芜荑则在这片刻间为崔英诊好了脉,起身道:“从脉象看,六姑娘已无大碍。”
“只是既然六姑娘食不得鱼虾之物,那如今不慎食之便犹如食下剧毒,对身子自有亏损。”
“近些时日定要仔细调养,少动气少走动少心急,我会为六姑娘开两副方子,其中一副为外敷,用来治六姑娘皮肤上的红疹,一副为内服,用来为六姑娘调理身体。”
崔英听罢朝荀女医颔了颔首:“多谢荀女医。”
荀芜荑闻言顿了顿,若谢,合该她向崔六姑娘作揖致谢才是。
她原以为这趟入狱必死无疑,不曾想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大理寺和刑部不仅洗刷她冤屈还了她清白,竟还将她夫婿早在两年前便已平冤的消息告诉了她。
从此以后,她的女儿便再也不用躲在阴暗无光的地窖里苟活。
她可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做人了。
然而纵使心中思绪万千,荀芜荑却终究是性情内敛之人,不出太冠冕堂皇潸然泪下的话,半晌还是仅略拱了拱就转身下楼写方子去了。
荀芜荑没在崔府久留,写完药方之后又向簪秋和谢嬷嬷交待了一番熬药敷药的注意事项,她便提着药箱回了城外白萝村找女儿和父亲。
昨夜淮柳阁乱糟糟地忙做一团,荀满自然不可能无梦安睡。
只是她比众人醒得都晚些,从谢嬷嬷房中出来时正好瞧见荀芜荑和荀老在院子里煎药。
夜深月明,荀满半梦半醒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看见娘亲顿时就边跑边哭地扑进了荀芜荑怀中。
荀老乍然瞧见跟女儿时候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七八岁大的姑娘时,脑子不可避免地懵了懵。
但他没懵多久,很快就想明白这其中曲折——
当年阿芜离家一年是外出云游散心,他便信以为真,没曾想女儿胆子竟这般大!竟敢瞒着他生下满毅的孩子!
“姑娘,荀老当时的神色可精彩了!”
“既对荀女医的大胆感到惊忧又怕我们把秘密听了去,生生忍着不敢发作质问,后来还是荀女医主动向荀老解释清了原委——”
辰末时分,淮柳阁卧房外间,崔英一边用早膳一边听簪秋向她起荀满的去处。
“得知荀女医的亡夫已经平了冤,荀老立刻就在我们眼前表演了一个大变脸,越看满越欢喜,还扬言要让满继承他的衣钵,五更天一到他便带着满回了白萝村,什么要教满认药”
听簪秋到此处,崔英眉眼不禁弯了弯,想来经此一遭荀老应当是想通了。
他此言与其是要满继承衣钵,其实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向荀女医服软、在向荀女医认错。
这厢簪秋还在继续:“满才不想跟荀老回白萝村呢。”
“她心里惦念姑娘,本想等姑娘醒了再走,耐不住荀女医也想让满先跟着荀老回家,她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临走前还让我转告您,她只要有会便求荀女医带她来府中看您。”
崔英听罢笑了笑:“无妨,我知道她心中还挂念着我便足够了,萍水相逢,同食三餐已是缘分,无须强求太多。”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她毕竟是要回家的,在这个时代的挂念还是越少越好。
簪秋闻言点了点头,遂不再荀满之事。
其实她与荀满相处不过几日,感情并不深厚,只是这几日见姑娘待荀满极好,她才多了几句劝解姑娘,免得姑娘因满不告而别而伤心。
如今姑娘既想得开,她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默了默,簪秋悄悄看了眼四周——
方才大夫人回了霞光院继续收拾东西,娘亲这会儿也还在院子里为姑娘熬药,如今这卧房之中只有她和姑娘两人,正是和姑娘裴少卿秘密的时。
与此同时,崔英也发现了簪秋明显观察左右的动作。
她忍俊不禁,不免轻咳提醒:“咳咳,瞧你这模样,东张西望的,生怕别人看不出你想偷偷做点什么呀。”
簪秋听着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语气却郑重:“姑娘,您给奴一点时间,奴会学好的。”
这下倒是让崔英怔了怔,簪秋从来就是个心思简单的姑娘,怎么忽然想学这些?
不过她顿了顿,却并未劝什么。
如今她在这里倒是能护着她一些,但终有一日她会离开,既如此,簪秋确实该学着成长、学着保护自己。
思及此,崔英敛了敛神问:“那你方才是想与我什么?”
簪秋声,悄悄凑到她身边:“是与裴少卿有关之事姑娘,奴昨夜亲眼瞧见裴少卿往您嘴中喂了东西。”
崔英闻言心神倏震:“”
救命!这是什么晴天霹雳!
原本她还心存半分侥幸,这下好了,真相揭晓,那半分侥幸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崔英想着攥紧心,好一会儿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事伯娘和大伯知道吗?”
簪秋忙摇了摇头:“不知,奴起初与姑娘想得一样,以为裴少卿会向大夫人和嵩明大人邀功请赏呢,可裴少卿却只字未言。”
“奴在一旁瞧着便也没话,后来奴想了想,裴少卿许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他身上有救命宝药,这样的宝药千金难寻,万一别人知道了想去抢怎么办?”
“不过奴觉得此事还是要告诉您,裴少卿虽不想宣扬,但他毕竟救了姑娘,所以姑娘咱们是不是应该备份谢礼送去裴府?”
簪秋通晓的人情往来不多,但上回“裴君慎送金疮药、崔英便回了谢礼”的事她默默记了下来,便想着这次这么大的恩便更应该回一份礼。
而崔英听罢簪秋这番话也稍稍松口气,她方才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就要暴露了,没想到簪秋却以为那药是裴君慎的药。
至于裴君慎他没向别人谈及此事许是想以此来拿捏她,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回报。
想了想,崔英便对簪秋道:“你的没错,是应该给裴少卿备份礼,但裴少卿既不想让他人知晓,这份礼我便会在私下准备,你也要保密知道吗?”
簪秋立马点点头:“姑娘放心,奴嘴巴严得紧,保证连娘亲也不告诉。”
崔英闻言连连嗯了声,又给簪秋舀了碗鸡汤喝:“我吃饱了,你多吃些。”
对让簪秋保密这件事,她是绝对放心的。
过去两年在安平,崔英有不少“蠢事”都是让簪秋陪着她做的,若簪秋想要卖她,她估计早被人当作失心疯关起来了。
可没想到她话音刚落,心神尚未安稳,外头却忽然传来谢嬷嬷敲门提醒的声音:“姑娘,裴少卿来看您了,正在楼下偏厅静候。”
崔英一惊:“”
他这时候来作甚?
就算想要“回报”也要给她一点准备时间吧!
何须如此迫不及待?
与此同时,正在楼下偏厅等待的裴君慎不知为何竟莫名打了个冷嚏。
幸而此刻偏厅内只有他一人,这副失仪的模样才没叫旁人瞧去。
但裴君慎还是以袖掩鼻又轻咳了两声来做遮掩,暗道了声万幸。
万幸——六姑娘并不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