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佛堂 窗台上往后倾倒的白玉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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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泠舟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继而掏出帕子擦拭双,十足平静,仿佛方才的失态纯粹只是失。

    他记起先前她失将猫儿名字写错的事,顿时疑窦丛生。

    怎会如此之巧?

    莫非他和崔寄梦,在做一样的梦?

    不可能。

    虽自幼与佛经为伍,但佛于谢泠舟而言不过是个肃清杂念、养心静气的工具,实非信仰,他从不信怪力乱神之。

    因而对这离谱至极的猜测,谢泠舟哑然失笑,当即否决了。

    众人都在留意管事嬷嬷的话,未曾注意到谢泠舟,只有谢老夫人将一切尽收眼底,但她此刻更关心崔寄梦的事,因深知外孙女重礼,定然不会仅仅因做了噩梦睡不好而不来请安。

    这孩子定是梦到了极为痛苦的事,管事嬷嬷既然当众提起,想来并非不得的梦,便问:“那丫头做了什么噩梦?”

    “回老夫人话,表姑娘是、是梦见大姐了。梦里一直哭喊着不要、不要,醒来后还在哭,后来一直到黎明才又歇下,老奴就自作主张,让她们别叫醒姑娘,自行来替姑娘告假。”

    管事嬷嬷踟蹰片刻,“方才老奴问过姑娘的贴身丫鬟,才知道原来当年大姐故去时,表姑娘就在边上。”

    本有有笑的众人陷入沉默。

    嬷嬷怕老夫人伤怀刻意往委婉了,其实众人都知道,崔夫人乃自缢而亡。

    据崔家来报丧的人,崔夫人存了死志,先服了毒再用白绫自缢,半点活路也不给自己留。谢府众人光是听着都不忍,更何况崔寄梦那时才七岁。

    云氏率先打破沉默:“寄梦是个孝顺的孩子,当年崔老夫人故去,两位爷派人去桂林郡想接她来京,但这丫头坚持要给祖母守孝,硬是一个人在崔家守了三年。”

    昨日是长女冥诞,谢老夫人本就难过,如今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忍泪长叹一声,“是我这个外祖母失职啊!”

    当年老夫人因女儿一直未回信心里有气,对外孙女更鲜少过问,直到崔寄梦带来崔夫人生前问候,她总算找到一个和女儿和解的由头,此时更是心疼外孙女。

    但她已经老了,能为外孙女做的终究有限,唯有替她把这桩婚事落定,便收起伤感,郑重嘱咐谢泠屿,“你也看到了,你表妹不容易,将来可要好生待她,莫学外头那些公子哥儿朝三暮四!”

    谢泠屿正心疼着呢,应了下来。

    一旁的王氏也附和:“母亲您放心,阿屿要是敢,我打断他的腿!”

    众人散后,老夫人把长孙留下来。

    谢泠舟态度如常,好像忘了昨日之事,祖孙俩都默契地不去提。

    谢老夫人想起孙儿方才的失态,虽她只想让外孙女嫁回谢家,当她的孙媳妇,嫁给哪个孙子倒也无所谓。

    但她看得出来,二孙和外孙女两情相悦,若长孙再喜欢上外孙女,只怕三个孩子都会为难。

    因此老夫人虽不敢笃定孙儿失态是否是因为外孙女,但为永绝后患,只能状似无意提点。

    “你崔家表妹身世凄苦,身后无人撑腰,稍微行差踏错便会赔上一生,若是嫁了个不懂得疼人的,也会过得辛苦,好在她和阿屿两情相悦,阿屿又知冷知热的,否则若她嫁去别人家,我这老婆子还不知要如何担心”

    谢泠舟暗自攥紧袖中拳头。

    昨夜在假山附近,他为了克制自己,指在石壁上抠出了血,此刻一握拳便觉有一丝钝痛蔓延开来。

    穿过四肢百骸,一直蔓延到心里。

    这痛意警醒他要克制肃己,要记着表妹是二弟的未婚妻子、是他未来的弟媳,还要记着不能让祖母失望。

    更不能破坏她的安稳人生。

    谢泠舟不断收紧拳头,任痛意肆虐,面上不露痕迹,淡言道:“二弟重情重义,祖母大可放心。”

    谢老夫人看他神色如常,想来是自己多心了,“先前祖母老糊涂,听到传言心急了,是祖母对不住你。”

    谢泠舟不愿提起昨夜,一笔带过:“孙儿知道,祖母是为孙儿好。”

    今日因长女和外孙女的事情伤怀,谢老夫人变得感伤起来,“哎,当年江家糊涂!同虞氏作乱,连累了那兄妹三,否则若阿雪还在,你早就成家了。”

    话完,老夫人瞧见谢泠舟寂然望向窗外,神情低落,想到长孙和江家兄妹自一块长大,他对旁人一直冷淡,唯独对江氏兄妹稍显热络,那孩子还与他定了亲。

    老太太凑近了些:“莫非团哥儿一直惦记着阿雪,才瞧不上别的女子?”

    谢泠舟只不过是想起故友走了神,没料到祖母会往这上头想。

    十年前他也才十岁,不过因为江家姑娘聪慧冷静、随性大方,不像同龄孩子那样一团稚嫩,才愿与之来往。

    他对她仅限于兄妹之谊,确切来,是兄弟之谊。

    但谢老夫人看到长孙眼中有一瞬茫然,更加笃定了,同时也放下心。

    至少这孩子不好男风。

    “照疏和阿雪阿月都是好孩子,可惜福薄,祖母知道你重情义,但逝者已矣,你还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祖母误解了也好,暂时能替他省去诸多麻烦,谢泠舟颔首。

    “孙儿明白。”

    *

    崔寄梦习惯了早起,便是夜里没睡好,一到清晨还是会按点醒来。

    掀起沉重眼皮后,发现天已大亮,她捂着昏涨的脑袋坐起,“采月”

    采月忙从外间门过来:“姐昨夜没歇好,再睡会吧。”

    “不了,我该去给外祖母请安了。”

    在崔家时,为了让崔寄梦将来适应京陵世家大族的生活,崔老夫人按当年自己在京陵未出阁的标准要求孙女。

    虽这套放在现下过时了,但崔寄梦总觉得,她恪守这些礼仪,祖母生前的悉心教导才不会白费。

    还会有种祖母从未离去的安心。

    一听采月嬷嬷已替她去主屋告假了,崔寄梦忙从榻上爬起,“不成,哪有做了噩梦就不去请安的道理。”

    更何况,那个梦超出了暧昧的范畴,已越了雷池

    这让她更为自责。

    采月还在劝,“管事嬷嬷是为了姐好,她这样一来,大家才会知道姐不容易,更心疼姐。”

    可她这样,崔寄梦不安更甚,只因记起祖母逝世前过的话。

    那日。

    病了很久的祖母突然来了精神,拉着她细细嘱咐:“孩子,你在谢氏有舅舅怜惜,我本不必对你如此严苛。但你要记着,仅靠他人怜惜是远远不够的,只有由衷的敬佩才能换来长久的爱。”

    崔寄梦不解:“他们怜惜我,便会照顾我,不比敬佩更好?”

    就像她敬佩义兄,却不会想去照顾他,因为他已足够厉害,但一见到府里那个无父无母的马奴,她会忍不住想照拂他。

    祖母无奈地摸摸她发顶:“可你私心里更喜欢阿辞哥哥,而不是那个马奴,不是么?”

    崔寄梦点点头,的确是这样。

    祖母缓了口气,继续道:“孩子你还,很多事不懂很寻常,只是祖母等不到你自己悟出的那日,你记好了,不要想着让别人怜悯,一旦你觉得他人在怜悯你,便会不自觉把自己置于一个被照顾、低人一等的位置,怜悯你的人亦会如此看你,可祖母希望你靠自己的本事,在谢氏立足,无论是靠待人真诚,靠品性高洁,亦或靠才艺”

    长长的一段话让老人的难受,捂着帕子咳了两声,总之都比靠旁人的怜惜来得长久。

    此刻崔寄梦认真思索一番,除去琴艺,来京后旁人对她称赞最多的便是知礼大方,乖顺懂事。

    她自己也不愿摈弃那些闺秀礼节,只有循规蹈矩才能让她安心。

    昨夜浸湿的衣衫已干透,身上残留着热汗过后的黏腻,这副样子去请安不大合适,她忙唤采月去备水。

    泡在浴池里的时候,崔寄梦低头擦拭着身前,耳畔渐渐烧红。

    明知一切只是梦,她仍是心虚,细细查看了身上每一寸肌肤,尤其腿根、双膝和心口。

    绮梦无痕,自然留不下印记。

    可那些痕迹烙在她心里了,像野兽撕咬过后留下的牙印,把她坚守多年的闺秀礼仪撕出裂缝。

    这让崔寄梦很是不安,上下了狠劲,使劲搓洗着身上每一处,恨不能把那些梦境也一道搓洗掉。

    匆匆梳洗后,她往前院去了,走到湖边,远远瞧见一蓝一白两道身影。

    谢泠舟先看到了她,目光遥遥落在她身上,像一双滚l烫大掌,有了实质和温度,让她顷刻乱了方寸,转身就要跑。

    可是来不及了。

    “阿梦表妹!”谢泠屿亦发现了她,跑过来,见她眼底乌青,心疼得剑眉紧蹙,嘴上却不忘调侃:“表妹怎的见着我们就逃?跟受惊的兔儿一样,我又不会吃了你!”

    崔寄梦耳尖倏而烧起。

    昨夜梦里,大表兄抬起头时,也用了一样的比喻,只不过意图正好相反。

    她故作坦然朝二表兄福身,“我是想起给外祖母的佛经忘了拿。”

    谢泠屿拉住她的,“明日再去吧,祖母这会大概不想见人。”

    他们话的当口,谢泠舟已慢慢走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梦里他了截然相反的话后,她也是像方才那样,捂着襟口要逃。

    兄弟两一道站在跟前,又是在这一片湖附近,二人不约而同想起他们在落水时的接触,以及大半月前那个在湖中的荒唐绮梦。

    梦中他们在水中相拥、亲昵,而她的未婚夫婿则在岸上冷冷看着。

    崔寄梦深深埋下头,朝他福了福身,“大表兄万福金安。”

    “不必多礼。”谢泠舟态度比往常还要疏离,目光却不动声色掠过她脚下。

    梦里佛像下,她在蒲团上虔诚地跪着,几回下来站都站不住。

    不该在她跟前回忆。

    谢泠舟狠狠攥紧拳头,让指端的伤口痛起来,好清醒一些。

    而崔寄梦尽管下定决心要忘记梦境,但一见到大表兄,听到这个清冷的声音,难免想到梦里他的那些话,及所做那些事。

    羞耻的是,这些梦,是她一个人的臆想,和大表兄无关。

    因此她连看他的勇气都无。

    夏日裙衫薄如蝉翼,微风吹过,裙面紧紧贴着身上,宛如无物。

    她真怕大表兄看到自己的腿脚在不由自主打颤,打着方便兄弟二人话的借口,悄悄退到谢泠屿身后。

    如此一来,两人之间门便被谢泠屿隔了开来,她的不自在少了很多。

    兄弟二人一个文官,一个武将,聊了几句就无话可了,谢泠舟没再看谢泠屿身后躲着的人一眼,转身离去。

    崔寄梦松了一口气。

    她暗自庆幸那是梦,大表兄不会知道,可随之又无端觉得一阵空落。

    兄长走后,谢泠屿也放松了下来。看着崔寄梦,想起当初自己因为她貌若无盐的传闻,对她不抱期待。早前更为了反抗父亲,去招惹王飞雁,致使表妹在辞春宴上被为难。

    他本就内疚,今日又知道,原来自己这未婚妻子自过得这么苦。

    谢泠屿替她感到心酸。

    可她并未怨天尤人,依旧笑靥如花,一双清眸不染尘埃。

    谢泠屿像对待稀世珍宝,摸了摸崔寄梦发顶,“表妹,你受苦了,你放心,将来我一定把你捧在心里疼!”

    崔寄梦更难受了,她做了那样不知廉耻的梦,可次日二表兄却对她依然这么好,如何不叫她内疚?

    她往后缩了缩,离开他粗粝掌心,试探着问他:“二表兄,若我总是梦到自己做了错事,会怎样?”

    谢泠屿乐了,“祖父生前常,凡事问行不问心,我还梦到过在山上当贼寇呢!”

    这话叫崔寄梦豁然开朗,也是,那只是梦,尽管不该但并未发生,只要她恪守本性不逾矩,就还是个好姑娘。

    内心挣扎因这句话暂时得以纾解,她感到久违的平和,更是下决心要尽早摆脱梦境,回归平静。

    上次服过采月抓回来的药后,一连半个月,她都不怎么做梦,想来那位大夫医术果真超群。

    正好医馆在城西,她可以顺道去寻个人,一个可能是故人的人。

    *

    这厢谢泠舟独自回到佛堂。

    他本想回沉水院,但那与皎梨院仅一墙之隔,离她太近了,不宜静心,且只要一看到寝室的卧榻,他就会想起晨起时被弄脏的凌乱被褥。

    只有佛经能助他驱逐杂念。

    然而一迈入佛堂,立在佛像下,谢泠舟就知道自己失策了。

    他生得高挑,但在这高达一丈的佛像面前依然无比渺。佛垂眸望着世人,谢泠舟亦抬头回望着佛像慈悲的眸,眼不自觉眯起,昨夜梦里,他正是透过佛的眼看到了下方的自己。

    多年苦读圣贤书、抄诵佛经以修身养性,谢泠舟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到自己那样疯狂,不顾一切地用剑屠戮一个无辜的人。

    青年垂下长睫,眉眼依旧淡然,与正堂里面容平和的佛像有几分神似。

    这是他自便学会的伪装,无论内心如何煎熬,面上依旧古井无波,这澹然模样曾骗过谢老太爷、骗过谢蕴,甚至圣上及朝中同僚。

    众人都道谢氏长子澹泊寡欲,堪称正人君子的典范。

    可正人君子走到内间门书案前,看到书案上摆放着经文典籍以及文房四宝,却觉得这书案不该如此整洁。

    上面码放整齐的经文应在双双失控时,被他拂落一地,那只粗大的狼毫笔也不应安放笔筒中,该被她咬在牙关。

    谢泠舟鬼差神谴般取出那只笔,竟隐约在上头瞧见一处凹痕,眉间门一凛,再定睛一看何来凹痕?不过是错觉。

    忽感屋内燥热,他走到窗边打开窗让清风吹入,却又想起梦里,在窗台上后仰着倾倒的那樽白玉观音。

    谢泠舟忍不住查看窗柩。

    可惜,并无指甲留下的划痕。

    玉白五指用力扣入窗柩,指腹的伤口扩大,渐渐细微的血腥味袭来,钻心疼痛更令他额角渗出汗滴。

    他猛地掀起眼皮,目光却冷得吓人,眼角却浮上绮丽的飞红。

    正人君子?不过是虚名。

    梦都做了。

    不如再进一步。

    祖母不是不放心她嫁入别家么?反正都是谢氏表兄。

    大表兄和二表兄,又有何差别?

    但祖母还有另外一句话,“若是嫁了个不懂得疼人的,也会辛苦,好在她和阿屿两情相悦,阿屿又是个知冷知热的孩子”

    知冷知热。

    谢泠舟琢磨着这句话,祖母是在暗示,他性子冷淡,不适合她。

    方才三人碰面时,崔寄梦自觉退到二弟身后,像极了跟在夫婿身后的新妇,用二弟在他们之间门竖起一道礼法的屏障。

    仿佛他们是不相干的人。

    他低低笑出了声,充满自哂。

    那些梦是他一人臆想,他们本就不相干,她心悦二弟,他也不过是欲念作祟。

    脑中有两个声音在话,一个在默念那阵子回忆那些刻骨铭心的经文,另一个则回忆梦里他教她东西时二人的对话。

    “大表兄,我们不可以。”

    谢泠舟闭上眼,拨弄佛珠。

    “你不知道这是何物?低头看看。”

    佛珠越转越快,脑子里的佛经却被打乱,他屏气凝神,继续默念经文:其有霪者,亦欲自l杀,亦欲杀l人

    “还是不懂?无妨,再来。”

    谢泠舟遽然睁眼,站起身来,双撑在桌案上,低垂着头下颚崩紧,全身亦蓄满力气,好似一头困兽,拱起脊背妄图作最后的挣扎。

    他不愿被这只困兽支配,不停地拨着佛珠,无声默念:“得五功德,身形清净常生莲花,身净无垢心亦淡泊,是故诸佛不霪戒。”

    云鹰走入佛堂时,看见主子端坐书案前,中正拿着一本他看不懂的书,姿态平和,那神情淡得甚至比佛像更像佛像。

    少年被感染了,双合十默念一句阿弥陀佛,走到书案前,“主子,三殿下约您明日在城西医馆碰面。”

    谢泠舟抬眼,眼尾微红。

    “知道了。”

    *

    次日上午。

    崔寄梦在采月陪同下,乘马车来到城西,城西是京陵最热闹的一处地段,茶楼酒肆乐馆遍布。

    她先去了一处斫琴馆。

    一位衣着文雅的掌柜迎了上来,见她们从谢氏的马车上下来,知是贵客,姿态愈发恭敬,“姑娘想斫琴?”

    崔寄梦笑着道明来意:“先前在长公主府时,我曾有幸见过殿下的一把焦尾琴,斫琴的法很像一位故人,听闻是贵处的斫琴师所制,便前来问问。”

    \哦?我竟不知他在桂林郡还有故人。\

    慵懒女声传来,崔寄梦回头,竟是那日自称王飞雁姐姐的女子,她今日穿一身素简青衣,翩然出尘。

    她又看呆了,直到人在跟前才想起来这是那位圣眷正浓的王贵妃,她虽讶异为何贵妃之尊会出现在此处,但也知见了皇室中人应先行礼,“民女”

    女子想起先前随口一的话,笑着伸止住她,“妹妹误会了,我是王氏其他房的,并非贵妃,不必多礼。”

    崔寄梦了然,难怪她完全不像成过婚养育过孩子的女子,她放松些许,屈膝福了福身,“见过王姐姐。”

    “真是个好孩子。”王二娘对她的称呼尤其满意,“对了妹妹,你和那位琴师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崔寄梦想了想:“我只是见斫琴的法和故人很像,还未敢确信是否是故人。”

    “无妨,看在你弹得一好琴的份上,我带你去见见他。”王二娘带着她上楼,推开一间门雅间门的门,“赵公子,这便是先前我和你提起会广陵散的姑娘。”

    那位赵公子身穿粗布青衣,文弱谦和,自有一股超凡脱俗的风度,闻言放下中琴,起身望向门边的方向。

    看到崔寄梦时,他面上并无惊讶,好像二人离别是昨日发生的事。

    “好徒儿,别来无恙。”

    在长公主府用的那把琴斫琴法独一无二,大概不会再有旁人,但真的见到赵疏时,崔寄梦仍不敢置信。

    没想到一别数年,她竟然还能再见到师父,还是在京陵!

    赵疏本是京陵人士,在崔寄梦八岁那年去到桂林郡,初时在乐馆抚琴谋生,因琴艺了得,不久便大名远扬。

    而崔老夫人乃京陵侯门出身,略通琴艺,偶然赴宴听了赵疏琴音,又听闻他曾在京陵富贵人家当过琴师,二话不聘赵疏为孙女授琴,一教就教了三年。

    三年后,赵疏称要去远游,辞别祖孙俩,从此再无音信。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赵疏对崔寄梦而言,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

    再次见到师父,她好似回到了桂林郡,依旧是在崔家的亭子内。

    那时崔家只剩她们祖孙俩,仆从遣散了大半,园中缺人打理,湖边杂草树丛肆意蔓延,长长的柳枝垂下来,还未全绿,看起来像一位垂垂老矣的老者。

    祖母严厉的目光望过来,崔寄梦忙收回目光,停止开差。

    又弹错了一个音,她正忐忑着,好在祖母年纪大了未曾留意到,而师父虽然听出来了,但不做声响,在祖母离开后才温声纠正。

    “徒弟?”见她神情恍惚,赵疏虽不忍,但还是狠心打断了她。

    崔寄梦被唤醒了,茫然环顾四周,发觉自己又回到雅间门里,讪讪笑笑。

    如今祖母已去,她再也回不去崔家了。

    崔寄梦怅然若失地从回忆里抽离,心头泛起一阵酸涩,带着对祖母和往昔的怀念,敛裙给赵疏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给师父请安。”

    赵疏笑容和煦,前来扶起她。

    王二娘给他一个暗示的笑,“原是赵公子爱徒,果真名师出高徒。”

    “您过誉了。”赵疏谦和一笑,“在下才疏学浅本不欲误人子弟,是崔老夫人数次相托,想让在下教这孩子学琴,我见老夫人爱孙心切,便也应了。”

    彼时崔氏已然没落,只剩个空壳子,但崔老夫人宁可当掉自己嫁妆,也要给孙女请最好的教养嬷嬷和夫子,吃穿用度亦按照京陵标准。

    叙一番后,得知崔老夫人逝世,纵使他数年来见过诸多生离死别,早已心硬如铁,依然忍不住面露遗憾。

    为这对相依为命的祖孙俩。

    王二娘头一次见他那温润假面上露出哀痛,像发现了件新奇事,托腮幽幽叹息:“可惜我祖母已故,否则不定也能有幸当公子徒弟。”

    二人你来我往时,崔寄梦安静端坐一旁含笑看着,师父还是没变,温和可亲,无论王二娘如何逗弄,都一笑置之。

    二人皆衣着素简,纤尘不染,她竟觉得他们颇为般配,渐渐看得痴了。

    王二娘察觉到了,放过赵疏,转而对她,“赵公子如今是长公主的琴师,殿下气得很,若无事少来这儿,你那谢家表兄琴艺也不错,可同他讨教。”

    她提到谢泠舟,崔寄梦猝不及防想起梦里,他极有耐心,把教她。

    “没见过?我教你用它。”

    他抓住她的,引着她去触碰未知又可怖的事物,察觉到她想缩回,严厉的夫子强势地按住她的。

    “就像这样放入此处,乖,别乱动。”

    可惜她只顾着挣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哪能学得会。

    “无妨,再来一次。”

    最后她明明学会了,知道该放在何处才正确,他还是不放过她,“温故而知新,我再教你一次。”

    崔寄梦收拢思绪,同时收紧裙摆,怯生生道:“我头脑笨拙不、不敢叨扰表兄。”

    王二娘见她这般害怕,牵唇浅笑道:“也是,那人跟一根冰棍子似的,脾性又冷又硬,谁敢靠近。”

    崔寄梦又红了脸,王二娘形容得很贴切,但梦里的大表兄,并不冷。

    她不敢在外逗留过久,聊过几句后便要告辞,临别前谨慎地问赵疏:“师父,以后我是不是最好不来见您,免得给您添乱?”

    赵疏笑得无奈,“王姑娘逗你呢,长公主殿下一向宽和待人,怎会不悦?”

    有了这句准话,崔寄梦眉间门漾开笑,“那徒儿先回府,过几日再来探望您。”

    崔寄梦走后,赵疏继续斫琴,王姑娘按住他的,声线柔婉,语调幽幽:“这徒儿我多看两眼都心动,公子就不动心?”

    赵疏莞尔,不动声色地将从她掌心收回,“王姑娘笑,我比她大了十岁,一直把她当孩子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岂能有悖师德?”

    王姑娘眼皮一剪,把玩着纤纤玉指,她常年养尊处优,白皙细腻,“我比赵公子也大了九岁呢,难怪公子对我不冷不热的,原是把我当长辈敬而远之。”

    赵疏笑了笑,“在下的确尊敬您,但绝无疏远之意。”

    “是。”王二娘浅笑着,眉眼温婉无害,语气像慢慢逼近猎物的白蛇,“只是公子接近我既别有所求,不妨再靠近一些。”

    赵疏从容不迫,只眸光微转。

    王二娘凑近了些:“所以赵公子,你告诉我,你为人淡泊不慕名利,却一直游走京中权贵之间门,究竟意欲图谋何物,兴许我能帮你一把。”

    “那您呢?”赵疏莞尔,“您阅人无数,又看中赵某哪一点?”

    王二娘脑中掠过一张俊郎端方,却总是冷淡严肃的面孔,不屑一笑,看向赵疏的目光更温柔了。“自然是看中公子的性子和才气,知冷知热,不像那些表面温雅,实则书读到了狗肚子里,满脑子礼义廉耻的伪君子。”

    赵疏以为她的是那位清冷如雪的谢家公子,透过琴身回望久远的过去。

    *

    京陵街头,车马往来不息。

    崔寄梦掀起车帘一角望向外头,街道熙熙攘攘,一派热闹繁华,和桂林郡的清净平和不一样,贩夫走卒穿行其中,为皇城添了几分烟火气。

    初来时她对这座皇城望而却步,越繁华,越让她觉得被排除在外。

    但此刻崔寄梦突然觉得这皇城其实也很亲切,只因她在此重逢故人,重新有了亲友相伴,婚事也初步落定了。

    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除去那些不该做的梦。

    嬷嬷的医馆到了,坐诊的是位亲切和蔼的老大夫,让人心生信任。

    老大夫看崔寄梦年纪轻轻,身量虽纤弱但面色红润,不像身体有疾之人,便问:“姑娘是有心疾吧?”

    崔寄梦垂着眸想了想:“我自落水后,夜里多梦,且都是些奇怪的梦,不知大夫可为我诊治诊治?”

    老大夫先给她号了脉,抚须道:“姑娘脉象平稳,不似亏虚多梦之态。”

    又问她饮食起居如何,末了道:“老夫只能开些助于静心的药,姑娘多梦莫是心病所致,还须心药医。”

    “什么心药?”

    “什么心病?”

    温软女声和清冽男声同时响起,崔寄梦正为那些抵死纠缠的梦羞赧,听到这个声音,惊得从圆凳上摔了下去。

    “嘶啊”

    她下意识伸撑住地面,摔落那一刹,后臀和心仍然痛得眼角溢出泪来。本能地溢出一声娇滴滴的痛吟。

    而后也忘了起身,面颊潮红,眼眶湿l润,维持那个姿势,愣愣抬头望着居高临下俯视她的人。

    “大大表兄?”

    她受了惊,嗓音像掺了融化的糖液,软软的,还带着一丝媚。

    崔寄梦当即想到梦里萦绕耳畔那一声声闷哼,有自己的,还有大表兄的。

    痛苦的、隐忍的,畅快淋漓的。

    大表兄的声音偶尔还会带着无法自控的无助,倒像是她在欺负他。

    谢泠舟亦有些怔愣。

    他垂睫看着地上的姑娘,却忘了要把她扶起来。只因这一幕过于熟悉,无论是二人面对面的姿态,还是她眼角的泪滴,楚楚可怜又恐惧的杏眸。

    连同方才那一声,都很熟稔。

    梦里发现他意欲屠戮后,猎物吓得跌坐在地,在身后撑着地后仰,将纤细脖颈暴露在困兽面前。

    眼中的恐惧和哀求使那猎物看上去有些任君采撷的羸弱。

    谢泠舟压制住的困兽又在冲撞他的理智,用甘甜却浸了毒的柑橘蛊惑着他,想让他伸出,掰开橘瓣尝尝滋味。

    他屈指成拳,上伤口还未好透,细细密密的痛觉让人清醒。

    那些恶念和梦境就该像蟑鼠待在阴沟里,当着她的面回想属实不该。

    两个人各自在为那些梦内疚自责,采月发觉崔寄梦跌倒,忙来搀扶,“姐,没事吧,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摔倒呢?”

    “我没事,我就是没坐稳”崔寄梦心虚地低头,转身同大表兄见礼。

    谢泠舟不动声色收回晚了一步的,强行将粘在她身上的视线扯离,淡声问:“怎会来医馆,不舒服?”

    “啊?”崔寄梦讶异,并非他这话有什么不对,只是他的语气,让她有种他们两人颇为熟稔的错觉。

    谢泠舟也意识到了,眉头微动,那股失控感越来越强烈。

    他本想问大夫崔寄梦有何心病,最终没有过多干涉,只嘱咐老大夫,“劳烦您为家妹开些安神静气的方子。”

    罢匆匆往后堂去了。

    医馆后堂。

    一位锦衣金冠的青年坐在轮椅上,辨不出身形高矮,但气度矜贵慵懒,自带着不显山不露水的淡淡威压。

    青年垂着头,眯起凤眸盯着中扇面微叹:“本宫都寻了三年多了,这人怎就跟长了翅膀一样?”

    他身后的护卫道,“回殿下,最近的消息只有一年前在桂林郡一带的。”

    “桂林郡”

    轮椅里的青年沉默良久,忽地抬头,现出一张文弱但昳丽的面庞,正是当今陛下第三子,三皇子。

    正好谢泠舟步入后堂,三皇子便问他:“你那一曲成名的弟妹,也是桂林郡来的,不若问问她?”

    弟妹。

    谢泠舟目光淡了,“表妹不过一闺阁少女,怎会认识殿下的心上人。”

    “也是,我是病急乱投医了。”三皇子合上折扇,苦笑着摇头。

    谢泠舟皱着眉隐有不悦,三皇子以为他又要劝他莫耽于情爱,先发制人:“莫劝!等你尝过情之滋味,还能如此冷静再来劝本宫。”

    谢泠舟缄默不言,指端痛觉袭来,他眼神有一瞬的茫然。

    随即三殿下想起方才云鹰那位表姑娘因多梦之症来医馆看病,幽幽看了谢泠舟一眼,同云鹰感慨:“可巧,你家公子和他那表妹一样,也频频多梦。”

    云鹰眼睛亮起来:“可不!大夫的辞都一样,他们俩这是心病!”

    “有意思。”三殿下把玩着中折扇,见谢泠舟仍在走神,凤眼微挑。

    “莫非,子言和你那弟妹心有灵犀,做的是同样的噩梦?”

    谢泠舟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眼眸深邃若深冬寒潭。

    三殿下才想起这是个正经人,不仅克己复礼,还从不信怪力乱神之,收起笑自省道:“子言和谢太傅一样,都是克己君子,本宫这话实在不妥,不妥。”

    谢泠舟没回应,须臾,露出个释然又自哂的笑,他方才竟认真考虑了三殿下所的那个可能性,简直荒谬。

    他心知肚明,表妹做噩梦是因为凄苦的幼年,加上落了水受惊。

    而自己则是心思不正。

    三殿下又陷入哀伤,拿折扇拍了拍谢泠舟的肩膀:“子言志存高远,自不会耽于情爱,本宫不行,一日寻不到人,便提不起心气去平反旧案,这该如何是好?”

    云鹰在侧偷偷观察,三殿下和公子都是顶好看的人,但是又不同。

    公子是俊美,殿下是美。

    那对剑眉要是换成柳叶眉,就是一个绝色美人,姿态散漫、言笑揶揄,总会不经意给人以“本宫好柔弱啊”的感觉。

    他一个男的都不忍心让他失望。

    但谢泠舟不为所动:“平反旧案乃殿下主张,殿下既无意,臣也乐得清闲。”

    “哎,别走啊。”三殿下用折扇拦住他,“谈谈正事吧。”

    二人要查的是十年前一桩旧案。当年前今上还是皇子时,边境作乱,先太子亲自出征,欲诱敌深入。

    计划本万无一失,可将门世家江家受虞氏一族指使,有意延误军情,后来援兵虽至,击退敌军,此战大获全胜。

    但先太子及其部下因等不到援兵,战死沙场,先帝悲痛之下驾崩了,今上即位后查清此事,将江家满门抄斩,并联合其余世家,把虞氏从第一大族的位置上拉下来,从此虞氏没落,王氏一家独大。

    虞氏一族正是已故虞皇后母族,亦是三皇子外家,当年虞氏被扳倒,虞皇后绝望自尽,三皇子亦在外流落数年,成年后,他查出此案有多处蹊跷,暗中筹划着为母族平反。

    正好因涉案而落罪的江家与谢泠舟有些渊源,三殿下深知这位表弟秉性,便使计把他拉入此局。

    谢泠舟无声叹息,重新坐了下来,“方才殿下查到了什么?”

    三皇子正色道:“我又发现有一方人马在暗中查旧案,且这回人在京里。”

    “又?”谢泠舟锁起眉,“殿下确定和在江左那些不是同一伙人?”

    “本宫自然是不敢确定的。”三殿下笑得漫不经心,“只不过这次的人,好像同城西那处斫琴馆有些关联。”

    他顿了顿,有些无赖地笑了,“我听姑母和那琴馆的琴师有些交情,不敢贸然去查,所以子言啊——”

    谢泠舟无奈:“知道了,我查。”

    *

    崔寄梦回到了谢府。

    歇息了一会后,二表兄来了,带着好些东西,“爹命我去给兄长送礼,顺道也给表妹带些精巧的玩意。”

    崔寄梦:“送东西?”

    “不错,上次兄长帮了我,爹爹备了礼,让我亲自去谢谢兄长。”

    “原是这样。”崔寄梦想起自己先前打算给大表兄送礼,但一直没想好送什么,这两天又因为佛堂的梦乱了心神。

    起来,上次朱嬷嬷的事过后,她还未就此事谢过他。

    便道:“二表兄,我同你一道吧,起来我还未同大表兄道谢呢。”

    谢泠屿自然乐意。他们先去了沉水院,侍婢称大公子在佛堂。

    可一听到佛堂,崔寄梦不住后退,眼中闪过一抹惊恐。

    她现在不敢去任何有关佛的地方。

    因为会有罪恶感。

    “你怕兄长?”谢泠屿误解了,温言道:“兄长其实没那么可怕。”

    一句话点醒了崔寄梦。

    是了,她害怕的是梦里近乎凶悍的他,那个大表兄仿佛携带着刀剑,要把她劈成两半,毫不软。

    但现实里他是正人君子,还对她有恩。做那样梦已是亵渎了,还要带入现实里,对大表兄岂不是不公平?

    她强迫自己跟在谢泠屿身后,去了佛堂,刚要跨过门槛,抬头看到偌大堂中那樽高近一丈的大佛。

    崔寄梦脑中炸开惊雷。

    她惊呼出声,即将被门槛绊倒,身侧伸过来一只,将她稳稳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