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 30 章(捉虫) “你若有能力,……
第三十章
刘邦脑壳一抽一抽地疼。
——在让人意外的这种事情上,吕雉从不让他意外。
最初是废太子,立皇太女,然后是帝后临朝,女子可以有继承权,可参加科举考试。
在这个繁衍生息千年之久的华夏大地,她所做的一切全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包括她要推行的新政。
她笃定天幕所的男女平等男女皆可从政的世界真的存在,不顾一切也要将现在的大汉打造成为未来的后世。
——黔首安居乐业,同时也拥有可以改变人生的会。
而科举,便是这个会。
不识文断字也没有关系,还有其他路子,比如会种地,你的收成比旁人好,比如能创造一些利国利民的东西,再比如你在一些事情上有过人的长处,总之只要你有才能,便有出头之日。
新政颁布下去,九州为之沸腾——
这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遇,只要能抓住,自己乃至自己后世几代子孙的命运都会为之改写。
于是神州大地一片勃勃生,吕雉声望空前高涨,甚至隐隐能与他这位开国皇帝相比。
——当然,不止是新政的缘故,也有后来吕雉护住了大汉江山,让九州黔首免于战乱的缘故。
自己就是黔首出身,刘邦太了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心里在想什么,一年累死累活打不下多少粮食,就这还要交出多半的赋税,他们想从剩下不多的粮食里吃饱穿暖,他们抠抠搜搜,想从牙缝里挤出来点东西当家业存着,想让子孙后代代代吃饱穿暖。
如果有可能,他们还希望子孙后代不要像自己这样苦。
——种地太苦了,生来就是给人当牛做马的命。
所以陈胜吴广的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才能一呼百应,让无数黔首揭竿而起,不顾一切也要誓死追随。
——最卑微最低贱的人也想当人上人。
但那句话并没有实现。
实现这句话的人是吕雉,她所制定的律法,她所推行的新政,让卑贱了千百年的黔首第一次有了触碰王侯将相的会。
不用打仗,不用出生入死,只要你有才干就可以。
——这个诱惑性太大太大了。
他几乎可以预见,百年之后世人对吕雉的评价。
那是一个绝对不亚于开国皇帝的评价,他结束了九州的战乱,但吕雉让九州百姓第一次以人的身份鼎立于天地之间。
他们不再是供上位者随意驱使作践的蝼蚁,而是一只只撑起万里疆土的。
——民强,则国强,民富,则国富。
他们热火朝天执行着吕雉的新政。
朝代的兴衰成败不再与他们无关,他们自己乃至国家的命运都在他们中。
所以他们干劲十足,紧紧与大汉王朝联系在一起。
百年之后若有乱臣贼子为祸江山,他们会自发组织维护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没有人能再给他们更好的政策。
在他们眼里,吕雉的地位足够与他齐平。
理是这个理,但让他现在便写他百年之后吕雉可以登基为帝,他写不来。
——像吕雉邓绥这样的皇后能有几个?
大汉国祚几百年,也不过只出了一个吕雉一个邓绥,他不可能为了未知的事情,便将未来天子权柄拱相让。
这封诏书若写了,那便是以后的每一任皇后无论才干如何,都可以登基为帝,甚至她们可以混淆刘家血脉,待皇帝死后,待自己大权独揽,她们大可将自己与旁人所生的私生子立为储君。
那他,便是大汉王朝的罪人。
他担不起这个罪责,更不可能去担这个罪责。
殿内有半人高的羽人座熏香炉,他打开熏香盖,直接将吕雉给他的诏书丢进去。
暗红的熏香见了绢帛,顷刻间变成明火,不过半息便将诏书吞噬,留下几缕若有若无的绢帛独有的香味。
他烧完诏书,拍拍回头看吕雉,“这个位置你若有能力取,你便来取。”
“但若是想让我主动给,那你便是白日做梦。”
“绝无可能。”
他冷冷看着吕雉,斩钉截铁,甚至不容置喙。
吕雉懒挑眉。
——知道他不会给,也没想过他会给,这道诏书不过是又一次试探罢了。
她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取,不屑于让别人给。
“陛下放心。”
吕雉端坐在主位,“陛下百年之后,我一定亲取回这些东西。”
“你随意!”
主位被吕雉坐着,刘邦不想跟她做一块,便直接坐在殿内的锦毯上,“吧,你又想做什么?”
“这封诏书可不是你该写的东西,你的后是什么?”
夫妻多年,虽情分已淡,只剩大汉江山来勉强维持表面关系,但多年的夫妻生活让他们足够了解彼此,对方一个挑眉,就知道对方肚子里打的主意。
——这不叫夫妻间的默契,叫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对。
就如他了解对,所以他太清楚吕雉的段,先给来一个他接受不了的,再给他来一个他勉强能接受的。
因为先拒绝了吕雉原来的提议,他那为数不多的良心便会有一丢丢的愧疚,只要吕雉后面提的东西不是太过分,他一般不会拒绝。
就像吕雉最开始提议废太子,他都一把年龄了,还折腾废太子做什么?
——他肯定不会同意。
然后吕雉就会拿出第二道诏书,不废太子可以,让我看护大汉江山也可以,但你得把属于我的东西给我,比如我不满足做你背后的女人,比如我要与你一起临朝,再比如女人可以拥有继承权。
再然后,就是现在了。
刘邦实在不喜吕雉总是与他耍这些段,声音有些不耐烦,“吧,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你还想要什么?”
然而吕雉这一次却一反常态,抬眸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好笑他此时按捺不住的暴躁,“不要什么。”
“这个东西陛下既然不想给,那便以后由我亲自来取。”
“我的话已经完了,陛下可以走了。”
吕后收回视线,翻开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
“???”
你会有这么好话???
刘邦不信。
不仅不相信,甚至还觉得吕雉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一撑,从闲适着看戏的坐姿改成盘腿而坐,对于一个草根皇帝来讲,这个坐姿颇为隆重,更隆重的在后面,他的上半身甚至微微前倾,做出一副聆听的模样来,若不是脸上的表情处处透着不耐烦,倒真有些洗耳恭听的味道。
“别装了,我还不了解你?”
刘邦道,“有什么话就赶紧,我懒得跟你绕弯子。”
但吕雉却并未回答他的话。
不仅没有回答,甚至还把他当做不存在,自己旁若无人看着战报,面上的表情是他极为少见的欣慰赞许。
“南越首战大捷,陛下要看吗?”
吕雉扬了扬里的战报,挑眉问他。
“”
“不看!”
“黥布若是连南越都收拾不了,还如何做项羽的心腹爱将?”
刘邦不耐烦摆。
“哦。”
吕雉毫不在意,“陛下若不看,我便许了阿元的请奏,迁长安奴隶与庶民在南越安置。”
“跋山涉水,又是背井离乡,便免他们三年赋税。”
“若有商人前往南越经商,其赋税也一同减免。”
吕雉提笔在绢帛处写下批示,“南越乃蛮夷之地,需慢慢教化,才能让其彻底归心。”
“不止赋税,还要有其他政策扶持当地经济。”
这些政策早在让鲁元领兵攻打南越之际便已与萧何细细讨论过,而今南越大捷,后面的政策便要跟上,流民迁徙是个大工程,不能等南越之地全部平定再去迁民,当打下一块地,便迁一部分流民过去。
如此一来,日后南越哪怕再生反心,但周围之地已是中原之人,也只能望地兴叹,自先罢兵。
“此地的官员不可全部罢免,刺头挑出去,换成我们自己的官员。”
吕雉一边,一边写,“待过个三五十年,他们便是我们华夏大地不可分割的领土。”
“不可全迁长安的人。”
起这件事,刘邦不去琢磨吕雉心里到底在打什么歪主意了,有嬴政的前车之鉴,他对这件事慎之又慎,“当年嬴政信赵佗之言,和辑百越,迁人入南。是,那么多人去南越,南越确实稳定了,可也成了一方势力,不受中央管制。”
“知道。”
吕雉当然知道这件事,更知道刘邦私下没少嘀咕这件事,“我所迁之人皆是流民,不会动摇长安根基。”
——别了刘邦了,她自己对这件事也有阴影。
天幕明明白白了,她执政期间有匈奴南越之患,之所以有这两个隐患,原因再简单不过,匈奴蛮夷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赵佗,则更不用,嬴政待他不薄,许他兵马,许他物资,许他在南越深耕细作,将其纳入大秦图。
赵佗的确做到了,然后在势力稳固之后,在大秦帝国风雨飘摇之际,封关,绝道,聚兵自卫,彻底断绝秦朝最后一丝自救希望1。
吕雉道,“在这之前,我已让各地官员统计当地黔首,若有黔首想去岭南之地,皆可报上来,随军一同前往。”
“如此一来,所去南越之人皆天南海北之人,而所行之官,则三年一调,五年一换,不能让其根深蒂固,自成一方势力。如此一来,南越才不会脱离中央管制。”
刘邦这才点头,“这个法子很好。”
“我们不能学嬴政,把自己家底全部砸在岭南,反倒便宜了赵佗这种人物2。”
“我是瞧不上这种人的。”
刘邦嫌弃得很,“嬴政那子待赵佗不薄,赵佗倒好,中原大地乱成一锅粥,他不仅不出兵平乱,反倒关起门来做自己的岭南王。”
“若赵佗肯发兵助章邯,章邯便不是独木难支,更不会降项羽。”
“章不死,秦不灭。”
“章邯望风而降,大秦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可惜咯。”
刘邦感慨归感慨,声音里却没有多少惋惜,反倒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也幸亏赵佗不曾领兵来救,要不然,中原之地有的乱。
“流民何时动身?”
刘邦问,“领军之人又是谁?”
吕雉道,“今日便走。”
“我二兄建成侯领兵。”
“这是随行官员的名字家世,你看一下。”
她把自己列好的官员递给刘邦,“若无异议,现在便发出。”
“你拿主意就行。”
刘邦摆摆。
——岭南蛮夷之地,去那当官可不是什么肥差。
那里的官员吕雉随便安插,他根本不在意。
刘邦不看,吕雉便收回诏书,喊门口立着的审食其,将诏书内容今日便发出。
忙完这一切回头一瞧,刘邦仍在原来的位置坐着,肘撑在膝盖处,掌心之上托着脸,吊儿郎当瞧着她。
“娥姁,你突然这么善解人意,我倒有些不习惯了。”
见她忙完,刘邦慢悠悠开口,“你当真不再问我要什么?”
——他也知道,现在若不要,以后必会栽个大跟头。
吕雉不屑,“我倒想要,你给吗?”
“”
这倒是。
他才不开皇后为帝的先例。
有能力之人不需要他下诏,自己便能坐到那个位置。
没能力之人的纵然应诏登基,也会很快被人拉下来。
——这种折腾后世的诏书,他才不会下!
“走了。”
刘邦起身。
刘邦身影消失在宫道处,吕雉嘴角微勾,从层层诏书压着的最低下抽出一卷诏书,抬递给在殿内侍立的审食其,“八百里加急传信公主,一刻不得耽搁。”
刘邦猜对了,她的确有私心。
她的私心是给她的女儿再一层保障,让她百年之后天生反骨的韩信都不会再反她女儿。
“英布这厮不过一莽夫,他的计策怎能用?”
提起打仗,韩信谁也瞧不上,“你不必听他之言,我有一计,可不费一兵一卒便能让南越自乱阵脚。”
“待他们耗于内斗损兵折将之际,便是我们坐收渔利之时。”
“你怎不早?”
鲁元哭笑不得,“他兵快,眼下早已冲到南越边境了,首战大捷,后面应当也不不差,此时我们纵然飞马传信,只怕也来不及了。”
韩信十分嫌弃,“莽夫之勇,不堪大用。”
“既如此,我们便先不管他,先取南越诸多国,待取完之后,再与他合兵一处。”
“好呀,都听你的。”
鲁元笑眼弯弯。
哪怕在出发之前父皇曾恶补打仗常识,但打仗这种太吃天赋,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她根本不会干涉战事。
——用兵如神的淮阴侯攻取南越是杀猪用宰牛刀,她放权便好了。
鲁元从匣子里拿出虎符,交到韩信里,“喏,给你。”
冰凉触感落在掌心,韩信眼皮微抬,瞧了鲁元一眼。
——他从未想过鲁元会直接将兵权交给他。
鲁元不懂兵,英布虽勇,但完全不是他的对,而樊哙与夏侯婴更是连英布都不如,一旦他掌兵权,便意味着龙入长海,再无阻拦。
“你就这般相信我?”
韩信眉头微动,心里莫名异样,他抬眸看鲁元,似乎想从她眼里看出什么,“难道不怕我领兵之后便倒戈相向,将你囚禁于此?”
这似乎是个好问题,鲁元认真想了一会儿,而后眉眼更加灿烂,漆黑的眸子如墨染,“五万大军虽不多,但对淮阴侯而言,足以割据一方与我父皇母后相抗。”
“可割据一方,哪有后世子孙位尊九五来得好?”
“再者,我信你不会反叛。”
“别人你恃才傲物,不甘人下。”
“更你天生反骨,桀骜不驯。”
“若取天下,必先得你,若天下太平,则必先诛你。”
“可是韩信,你戎马半生,疆场饮血方定下这九州天下。”
她第一次叫韩信的名字,声音温柔又笃定,“我怎能不叫你看一眼九州天下的太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