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太平公主 “我以女子之身登基6为帝,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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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上官婉儿面上笑意微微一滞。

    “送男宠?”

    她蹙眉看太平,脸色分外复杂。

    太平面上笑意比她更僵硬。

    殿外惊呼声此起彼伏,让坐在殿内的她想忽视都难。

    ——方才还只是在铜镜里出现的事情,此时竟在苍穹之上上演,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她给阿娘送男宠。

    这个神迹天幕到底多少人能看到?

    是只有上阳宫能看到?

    还是整个洛阳?

    又或者整个天下?

    她不敢想象。

    ——全天下都知道她给阿娘找面首了!

    虽面首男宠之事古来有之,并非惊世骇俗之事,但也不是能登大雅之堂的事情,尤其是女儿给母亲找男宠面首的事情,更是不能放在台面。

    现在倒好,不仅放在台面,还放在天上,阿娘身为新朝女皇她身为一朝公主的脸面往哪搁?

    但很快,她又调整过来。

    既然知道,那便知道好了,阿娘身为武周女皇,养个面首怎么了?

    “不过是个男宠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太平故作平静,“男子尚能三妻四妾,女子为什么不能有个知冷知热的面首?”

    “我惊讶的不是男宠。”

    上官婉儿轻摇头,“我惊讶的是你的转变,你对圣人的态度。”

    “二娘,我知晓你与驸马青梅竹马,情意甚笃,更知晓他待你情深义重,世间少有。”

    “可是二娘,世间男人尽可夫,可母亲只有一个。”

    “你不该为了他,便性情大变,便这般对待圣人。”

    众人齐齐看向张昌宗,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张昌宗尴尬一笑。

    但毕竟是长袖善舞的莲花六郎,他很快调整好心情,轻笑着问周围众人,“若能承宠于圣人面前,乃是我六郎三生有幸。”

    时下民风开放,公主们大多养面首,他自诩貌美,也曾想过走太平公主的路子谋个试图。

    可太平公主的心思全在驸马薛绍身上,任他段尽出,也不曾多瞧他一眼,到底是什么让太平公主改了性子,竟能将他推荐到圣人面前?

    张昌宗眸光微闪,心思百变。

    公主爱怎样怎样,与他无关,他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会借太平公主的东风,得到圣人的宠信。

    “我还有事,便不陪诸位了。”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张昌宗起身告辞,“待来日有了时间,再与诸君同乐。”

    他辞别众人,直奔太平公主府而去。

    ——择日不如撞日,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在公主圣人面前表现自己了。

    “姑母欲举事,便有此等神迹天幕出现,可见姑母定能心想事成,位尊九五。”

    武三思自动忽略男宠之事,而是抓着女皇两字大做文章,一撩衣袍,跪得十分痛快,“恭喜姑母得偿所愿,坐拥江山!”

    武三思这一跪,殿内其他人也忙不迭跟着跪下奉承——

    “不错,天佑圣人!”

    “圣人万年!”

    但武瞾却并未在意武三思与其他朝臣的恭维奉承,而是懒挑眉,视线抬头看向苍穹之上的景象。

    那是一张极隽逸也极年轻的一张脸,像是夏日里挺立在一碧万顷荷田里的莲,清新雅致,嫩得能掐出水。

    ——的确是一张极为合她心意的脸。

    “神迹?”

    “天幕?”

    武瞾悠悠一笑,“我若为帝,何须这些东西来凑趣儿?”

    众人心头一凛。

    武三思眼皮微跳。

    ——他这是马屁拍在马蹄上了?

    不能吧?

    姑母称帝之心昭然若揭,待寻个良辰吉日,便能改朝换代。

    历来改朝换代无不有祥瑞诞下,如今天幕称姑母为女皇,更是祥瑞中的祥瑞,姑母当高兴才是,怎会话里颇为不屑?

    ——难道是因为天幕提了一嘴男宠?还把男宠的画像高挂在苍穹之上?

    必是这样!

    尚未登基,身边便已有男宠,这对于帝王来讲无疑是极损威严的一件事。

    更别提天幕还把男宠的事情昭告天下,生怕别人不知道姑母养男宠似的,似这样的“祥瑞”,姑母能开心才是怪事。

    “祥瑞?”

    果不其然,他听到姑母不辨喜怒的声音响起,“不。”

    “我以女子之身登基为帝,便是最大的祥瑞。”

    殿内陡然陷入安静。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敢主动接话。

    做了多年圣人的心腹,他们知道圣人的心思,更知道圣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这开天辟地的第一位女皇帝。

    ——否则他们便不会站在这儿,替圣人谋划登基之事。

    可知道是一回事,再一次被圣人野心所震惊是另外一回事——

    他们如今的效忠的这位圣人,是真真正正把自己当做圣人。

    祥瑞?

    不,她才是最大的祥瑞。

    天下有她便是祥瑞,而非有了祥瑞,她便可以借势登基。

    她的野心,她的眼界,远非这个时代的他们所能比拟。

    朝臣们谁也没敢接话,但武三思不同,他是姑母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又擅长阿谀奉承,短暂被姑母的话所震惊之后,他立刻顺着她的话往下,“姑母所言甚是。姑母便是最大的祥瑞,何须天幕来凑趣儿?”

    “这天幕着实——”

    “张昌宗?”

    但姑母的心思从来不可捉摸,她似乎并不在天幕的话,而是被天幕之上的少年所吸引,“莲花六郎?”

    “唔,不错。”

    武三思心头一惊。

    ——您该不会现在便想让这位俊俏郎君在您身边伺候吧!

    眼下大业未成,哪能沉迷男色?

    您得先把李唐江山改为武周江山,牢牢攥在里之后,才能去享乐啊!

    可圣人的心思永远不是他所能猜度,他尚未来得及溜须拍马,便听到殿内响起圣人的声音,“此等皮相,倒也配在我身边伺候。”

    “召公主。”

    “”

    好的姑母,我这种俗人,永远跟不上您的思路。

    上官婉儿只知道太平得了一个能口吐人言的铜镜,但铜镜之前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她看到的圣人夺位之后李唐皇室疯狂反扑,于是圣人铁腕段镇压,再之后是圣人保护太平,李旦与李显却被折腾得很惨。

    ——相比于李显与李旦,圣人待太平不可谓不亲厚。

    可太平竟为了一个男人便与圣人作对,甚至性格大变渴望权势?

    ——这不是一个合格政治家该有的思维。

    “你若如此,圣人如何敢以你为继承人?”

    上官婉儿道,“治国理政并非儿戏,以女子之身为帝更是逆流而上,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

    “无论成功与否,其千百年后的名声绝不会好。”

    “因为你挑战的并不是庙堂之上的官员,也不是李唐皇室的宗亲,更不是同一时代的所有男人。”

    上官婉儿虽与太平是知己至交,但人与人岂能相比?

    她因才学被圣人选中,在圣人身边伺候笔墨,拟诏发令,她比太平更能接触权力中心,更知晓权力之下的丑恶艰险。

    她开心太平有野心,终于不再是沉溺于儿女情/事的无忧无虑公主。

    若太平能为圣人的继承人,那么圣人的武周江山便不会在圣人百年之后便宣告灭亡,而是有一位新的女帝继续推行,或许千百年后,女人不再是今日模样,而是可以光明正大与男人一同读书,一起上朝,一起决策天下的命运。

    她很向往那样的未来。

    可太平的野心,却是为男人而起,为男人来对抗自己的母亲,乃至于为了男人想主宰自己甚至天下的命运。

    ——这样的野心,不如不要。

    “你知道你挑战的是什么吗?”

    上官婉儿声音缓缓,“你挑战的,是千百年来中原大地的传统,是千百年来的历史与沉淀。”

    “你只是一个人,却妄想以个人之力撬动千百年的历史与传承。”

    “你知道你即将踏上的路有多难吗?”

    “男人?”

    上官婉儿摇头轻笑,“为了一个男人,你便要去做这一切?”

    “二娘,你还是被圣人保护得极好的公主。”

    ——连野心与参与朝政都是一时起意,甚至是为了保护她的驸马。

    多么天真的公主。

    太平面上一红。

    她与婉儿无话不,是闺中密友,但似方才的这番话,婉儿却是第一次与她,声音虽温柔,可措辞却严厉,几乎直白告诉她,收收你那为男人而起的野心,你这般爱重薛绍,又如何能做得了圣人的继承人?

    圣人要走的路与你想象中不同,不是孩子的过家家,而是血流成河无所不用其极的血腥夺位。

    玄武门之变?

    不,女人若想从男人里夺东西,其残酷与惨烈远胜玄武门。

    玄武门之际,太宗面对的只是李建成与李元吉,但是现在圣人面对的,是朝野上下,是九州万里,是千年来的历史沉淀,更是万世后的骂名污蔑。

    ——甚至无论成功与否,圣人都不会得到一个帝王该有的客观评价。

    这条路,圣人能走。

    但心中念念不忘薛绍的她,走不了。

    太平张了张嘴,“婉儿,我——”

    “我的公主殿下,您此时有了身孕,便该好好修养,而不是想一切有的没的。”

    上官婉儿笑了一下,轻拍太平背。

    “不,我不是在想有的没的。”

    太平摇头,固执己见,“难道有喜欢的人,便不能拥有权力了吗?”

    “阿耶爱重阿娘,不一样执掌四海?”

    “您的阿耶是男人,您是吗?”

    上官婉儿莞尔。

    太平微微一愣,“我不是。”

    “这便对了。”

    上官婉儿道,“世界对男人总是宽容,但对女人却是格外苛刻。”

    “男人若借妻族之势起家,那是他白起家,天生领袖。”

    “女人若借夫族之势立业,便是她嫁了一个好男人,靠男人成事算不得什么。”

    “您不是男人,便不能以男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上官婉儿娓娓道来,“因为您在这条路上所遇到的,与男人所遇到的完全不同。”

    “你不能有任何的软肋。”

    “爱情,亲情,友情,都不可。”

    “世间万物当握于你的掌心,受你主宰驱使,而非你受他们的影响。”

    太平心头一震。

    恍惚间,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

    ——她的野心并不纯粹,她的政治眼光甚至政治段远远不及阿娘,莫阿娘了,她甚至不及婉儿的皮毛。

    所以这样的她,如何值得阿娘将万里江山拱托付?

    “我知道了。”

    太平声音喃喃。

    上官婉儿又笑了一下,“二娘,你不知道。”

    “你若知道,便该知晓驸马是你通往权势之路的拦路虎,而你与他的孩子,更是你的绊脚石。”

    “这、这怎么会?!”

    太平心头一惊。

    上官婉儿并未接话,只是笑着看着她。

    偏殿陷入安静。

    苍穹之上的声音似乎变得很远,远到她几乎有些听不到。

    在难熬的安静中,她看着婉儿,婉儿也在微笑看着她,于是她这一次终于明白,她与阿娘的差距究竟在哪里。

    ——阿娘没有什么不可割舍,不会受任何人任何事情所影响,阿娘是真正的掌权者,绝对的理智,绝对的清醒。

    哪怕她偶尔犯浑,做出一些荒唐事情来,但那是为了彰显天子威仪,而非她真的昏聩。

    ——就如比她日后进献的男宠。

    那些男宠或许真的很讨阿娘的欢心,阿娘也是真的喜欢他们,但娘更多的是借他们之势,向朝臣乃至天下宣告一件事——

    男人皇帝能拥有的一切,她作为女性皇帝一样能拥有。

    而非她要为先帝守节,要洁身自好做一个青史留名的皇后太后。

    而她,割舍不了表兄,更割舍不了自己与表兄所生的孩子。

    假以时日表兄以及这些孩子威胁到她,她能如阿娘一样以血腥段镇压吗?

    如阿娘对待她的兄长,她的侄子们。

    ——她做得到吗?

    太平陷入沉默。

    当然,把张昌宗献给女皇,可能是太平公主做的有史以来最后悔的一件事。

    因为这位莲花六郎不是省油的灯,一朝得了女皇宠爱,便开始疯狂作妖。

    张昌宗饮茶动作微微一顿。

    ——什么叫做太平公主最后悔的一件事?

    他现在已经来到太平公主府,只是公主与驸马都不在家,他被公主府的长史亲自迎到花厅,对他的态度恭敬到不能再恭敬,典型的看了天幕提前讨好他的举动。

    ——这个时候再公主后悔,他这些被奉为上宾的待遇还会有吗?

    作妖到哪种程度呢?

    这么吧,女皇后期想缓和李氏与武氏的关系,改立庐陵王李显为太子1。

    李显有一个儿子叫李重润,非常受高宗李治的喜欢,甚至在刚出生的时候,便被高宗李治立为皇太孙2,如果不出意外,李显登基之后他便是未来的太子,甚至天子。

    天幕之上,出现李重润的身影。

    少年风神俊朗,意气风发,于马背上拈弓搭箭,箭如流星,直入红心。

    房州流放地。

    “阿娘,阿耶,快看,那个人好像大兄。”

    年幼的李裹儿抬指天幕。

    李显强颜欢笑,“好像是你大兄的模样。”

    韦香儿眼皮狠狠一跳,心中顿觉不妙。

    ——张昌宗作妖而起她的儿子,这可不是什么好意头。

    可生活总是充满意外,李显刚复位没多久,李重润就死了,死在张昌宗上。

    李重润与妹妹李仙蕙妹夫武延基议论张昌宗,被张昌宗告知女皇,女皇怒,责令杖杀3。

    李重润死,武延基死,而在他们死后第二天,怀有身孕即将生产的李仙蕙也死了。

    天幕之上的景象再次发生改变。

    刚才还是意气风发纵马而行的少年郎,此时已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与他并肩而躺的,是武延基。

    “圣人节哀。”

    武家人含泪安慰李显与韦后。

    “不好了!公主出事了!”

    宫人惊慌大喊,“公主——薨了。”

    “阿姐!”

    “仙蕙!”

    “快!快召太医!”

    洛阳城。

    武承嗣身体一僵,看了看怀里抱着的儿子。

    ——他这个儿子好像叫武延基来着?

    “阿耶,我要吃这个。”

    武延基伸着一只肉,指着武承嗣里拿着的东西。

    “哦。”

    武承嗣把里的点心塞到武延基嘴里。

    但半息后,他终于反应过来,爆发一声惊喝——

    “张昌宗,老子要将你挫骨扬灰!”

    “不,不可能。”

    李显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中回神,双抱着头,痛苦低喃,“阿娘,阿娘不会这般狠心”

    韦香儿缓缓站起身,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天幕。

    与李显的悲痛嚎哭不一样,她只是静静看着天幕,不悲不喜。

    张昌宗的茶瞬间喝不下去。

    “我还有事,便先告辞。”

    他忙不迭起身,略整衣摆便向公主府的长史请辞。

    方才颇为恭敬的长史此时目露凶光,抬一挥,侍从将张昌宗拦下。

    “六郎想去哪?”

    长史冷声道。

    “二娘以为,圣人真的喜欢张昌宗到这般地步吗?”

    上官婉儿并不意外圣人为张昌宗而杖杀李武两家的继承人,她淡淡看向太平,提出自己的问题。

    “喜欢?”

    “不,阿娘未必有多喜欢他。”

    太平慢慢摇头。

    婉儿方才的话几乎一针见血点出她的缺陷与不足。

    ——与阿娘相比,她不够狠,目的也不够纯粹。

    “张昌宗对于阿娘来讲,与一个玩物没什么区别。”

    太平道,“可他代表的是阿娘的脸面,圣人的威严,世人妄议他,便是妄议阿娘。”

    “所以他们两个必须死。”

    尽管他们是李武两家的继承人,但这种身份不仅不会成为他们的保护符,更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

    ——皇太孙妄议圣人尚且如此,其他人有何资格与皇孙相较?

    圣人威严不可侵犯。

    薛绍死在这上面,李重润与武延基也是死在这上面。

    “没有张昌宗,还会有李昌宗,王昌宗。”

    太平轻声道,“阿娘需要的不是男宠,而是一个能彰显她天子威势的人。”

    “圣人召太平公主。”

    黄门高声唱喏。

    “重润与延基都死在这上面?”

    武瞾啧了一声,“可见这个家伙的确招人疼,叫我都为他昏了头。”

    武三思脸色大变,“姑、姑母?”

    ——武延基可是他侄孙子啊!

    虎头虎脑分外可爱,他下朝之际没少逗弄他。

    “姑母,此等佞臣,断然留不得。”

    想想自己得侄孙,武三思壮着胆子道,“以臣之见,当——”

    但下一刻,他的姑母打断他的话,天子威仪,不容置喙——

    “当即刻将他召进宫,让他在我身边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