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裂. 立威 赏、罚、分裂。
云坠越走越近,姜宁就越看越清楚。
——云坠的穿着打扮真的是在模仿她。
不但她发现了,姜宁扫视一周——白棠、碧薇、落霞、秋水全都变了神色,都在或鄙视、或嫌恶地盯着云坠看。
至于林如海,脸色黑沉起来还真挺有威势。
被这么多人虎视眈眈看着,也怪不得云坠越走越慢,越走越哆嗦了。
姜宁心里一叹。
好吧,虽然她是有点恶心,但有这么多人比她还生气,她就没那么生气了。
她现在更多的是迷惑:
打扮成她的样子在贾敏生前屋里勾引林如海,这是什么脑回路才能干出来的事?
哪个大聪明想出来的好主意啊?
云坠几乎才挪动进屋内,就“噗通”一声跪下了,想哭又不敢哭:“老爷,姨娘。”
姜宁看林如海。
林如海看姜宁:“如今家中内外事务皆由妹妹统管,妹妹随意发落就是。”
姜宁又看云坠。
美人哆嗦了一下哎!
难道在云坠心里,她比林如海更可怕?觉得“落在她里”还不如让林如海处置吗?
她已经进化到“林家第一大魔王”的程度了?
云坠是怎么想的?
她命:“抬头,让我看看。”
云坠又哆嗦了一下,慢慢抬起了脸。
姜宁:很好。
她还以为会有丫鬟们大喝“没听见姨娘话吗,让你抬头!”,云坠才“浑身一震”“哆哆嗦嗦抬头”的桥段,接下来可能还有她“求救地看向林如海”这种步骤。
前后两步都没发生,云坠只是普通地哆哆嗦嗦抬头了。
姜宁视力不错,隔着这么远,也能看见云坠脸上还有昨日的泪痕,显得脸有些脏,鬓发乱了,身上衣服也皱皱巴巴的。她应该一夜没能洗脸,也没能换身衣服再来。
一双柳眉杏眼,原本清丽可人,如今满面恐慌,便有八分颜色也尽皆失了。
很狼狈,很不体面。
让姜宁想起了十年前的冬天,她逃到林家的那一天。
虽然她们狼狈的理由很不相同,但细究起来,“被卖”“男人”“做丫头”三个词,总是一样的。
姜宁本来就没打算当着屋内屋外这么多人审问云坠,终究是私密事,也不必太给云坠难堪。
哪怕发现云坠模仿她去勾引林如海也一样。
现在她既是动了恻隐之心,也是想快点把事办完,不想看云坠在她面前战战兢兢,话都不利索的模样——这并不能给她带来快感,便命:“打盆水进来让她洗脸。”
丫头们虽然不解,还是打水的打水,拿巾帕的拿巾帕去了。
姜宁面向同样诧异中的林如海,笑道:“我进去和她话,烦老爷等一会儿罢。”
她站起来,对害怕又茫然的云坠招:“来,进来。”
这还是云坠第一次进到姜姨娘的卧房里。
这是她来林家的第七年了。在太太院中的嬷嬷姐姐们嘴里,姜姨娘是个有飞燕合德一般姿色,又惯会狐媚老爷的祸水。她见到姜姨娘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会发现姜姨娘似乎更动人了些。
老爷对姜姨娘的看重也从未减少过,甚至四年不见,姜姨娘都还是老爷心头第一等的人。
“姜姨娘”三个字在林家,几乎都要能与“太太”比肩。
现在,姜姨娘好像真的要做太太了。
不像她和洛梅,进了林家这么多年,别得到老爷垂怜留宿,便是老爷一句软和些的话都没听过。
人人都知道太太买她和洛梅进来是做什么的。那些嬷嬷荤话会避着别的丫头,却不会避着她们,甚至会故意给她们听。
“老爷昨晚又留在明光院了,听又折腾到三更才叫水,啧啧。”
“嗐,那算什么。前年咱们才来开封,有一夜闹到五更天,你忘了?太太一晚没睡,就等着那院什么时候消停,结果消停了都该起了。太太真真贤惠,让人去免了请安,她就真没来!”
“你姜姨娘也算正经人家的姐,怎么狐媚男人的本事这般厉害。”
“再正经也做三年妾了,什么不懂——”
云坠记得,那婆子探出头,向太太卧房的方向瞄了一眼,摇头:“咱们太太就输在太端庄了。那边越浪,太太自重身份,越要端着。”
另一个婆子她:“这话你也敢!叫人听见不要命了!”
第一个婆子朝她们笑:“姑娘们听听就算了,我们这也是帮你们呐。心里没点谱,怎么和人家争呢。”
她和洛梅从进门起就在学规矩,学认字,学怎么伺候老爷——床下的,床上的。
太太常叫她们过去,问她们学得怎么样了,鼓励她们:“谁有了身孕,就封谁做姨娘。”
可还没等她们被送到老爷面前,太太和姜姨娘就先后有孕了。
她和洛梅都以为会到了,谁知太太一直没有向老爷引荐她们的意思。
后来,洛梅胆大,惹怒了老爷。
她又害怕,又庆幸,又绝望。
洛梅比她生得还好,都没入老爷的眼,那她呢?
第二年,太太生了姐儿,姜姨娘也生了姐儿,太太却再也不提让她服侍老爷的话。
一直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六七年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前几日,老爷出了太太的孝。
前日老爷留在明光院了,听又闹了一整晚。
听老爷要扶姜姨娘做太太了。
祸水一样,惯会狐媚老爷的姜姨娘的卧房,应该是红香堆软的,堂皇富丽处处奢靡的。
可云坠进的这间屋子布置素雅大方,几乎只有白、青、蓝、黄四个颜色,间或有些浅红淡粉,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宝镜、金盘、玉枕和绣入金线的被褥,缀满珠宝的床帐帘栊。
服侍姜姨娘的姐姐们真的给她端了水来,还要帮她挽袖子,垫襟口。
云坠忙几声:“不敢。”不知姜姨娘是什么打算,提着心洗了脸,又接过梳子重新挽了头发。
姜姨娘好像和人家的不太一样。
她好像没那么怕了。
等云坠总算看起来清爽些了,再让她喝杯茶润喉,姜宁才让她在下首坐,看她坐好,才问:“昨晚是谁的主意?”
云坠一吓,险些从椅子上滑下来。
姜宁:“”
至于吗?
她就问句话啊!
“你别怕。”她默念三遍工作重要,“有什么就什么。是你的错,看在先太太面上,我会轻些罚。不是你的错不会怪你。但你若不,昨夜便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人设计——”
姜宁上了点威胁。
“是,是”云坠忙脚乱坐好,又不敢坐了,站起来回答,“昨儿有人同我,姨娘要扶正了。等姨娘做了太太,我是先太太的人,姨娘必然容不下的”
“‘有人’是谁?”姜宁问。
“是先太太的陪房钱嬷嬷和宋嬷嬷。”云坠花了很大力气,才把这两个人出来。
“我知道了。”姜宁并不意外,“那是谁安排的你去倒茶?”
“是、是我觉得她们得有理”云坠又开始哆嗦,“拿银子去和该班的姐姐们都好了,下次老爷来,换我去。”
“你花了多少钱?”
“四个人,一人二十两。”
姜宁:一共八十两?
还真有钱。
二等丫头每个月的月例才一吊,就算把前后共六年的全都攒下来,也才值六十两银子。
看来贾敏没在钱财上亏待她们?
但她问下一句就知道不是了。
她问:“都是给的现银?”
云坠回答:“不是,一人先给了十两剩的十两,好以后再还”
姜宁:
有点无语。
“那你这身打扮是谁的主意?”姜宁当然想知道谁在恶心她!
云坠又“噗通”跪下了。
姜宁:“是你自己的主意?”
云坠开始磕头:“奴婢不是有意冒犯姨娘!奴婢”
“扶她起来。”姜宁命。
白棠和碧薇满面厌恶地把人扶了起来,是好好扶的,没用拽。
“,你是怎么想的。”姜宁指着云坠方才的座位。
这种脑回路可不多见啊,她不得听明白?
云坠还能清楚话:“我、我还是跪着安心。”
姜宁:“那你跪。”
白棠碧薇松。
云坠跪好,磕头,把话一股脑倒了出来:“都姨娘得老爷的心,奴婢、奴婢糊涂了,正仿着姨娘打扮,其实还没想好怎么穿见老爷,老爷就来了。奴婢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试试”
姜宁:“你的都是真的?”
云坠:“没有半字虚言!若姨娘不信,奴婢可以发誓——”
“罢了,赌咒发誓算什么。”姜宁止住她,“前因后果我都明白了。老爷亲口了不喜欢你,昨儿把你关了一夜,你也该明白些。我给你两条路:一,老老实实做你的丫头,等到了年岁配人;二,放你出去,但你犯过错,便不额外赏嫁妆了,只免去你的身价银子,拿上你这些年积攒的东西,你是嫁人也好,去投奔谁也好,以后都和林家无关了。”
“太太买你进来花了多少?”姜宁问。
“三、三百两”云坠抬头,抿唇看姜宁。
“姨娘真的能放我出去吗?”
姜宁笑了:“你若问的是‘能不能’,我能就能。你若问的是我以后还会不会追究你,我也能给你准话:只要你今后安分做人,别再让我烦心,不管留下来还是出去,这事就算翻篇了。”
她起身把云坠拽起来。
跪来跪去有什么意思。
“你仔细想想,太太走了一年,家里上下内外都是我管着,我可有克扣过你和洛梅的分例东西?我可有难为过你们?你们的分例哪个月不是白棠、碧薇亲自送到你们里的,生怕短了少了,是不是?”
“不许哭!”看云坠又在掉眼泪,姜宁嫌烦,轻斥一声。
云坠立刻屏气。
“你还记得家乡来历吗?”
云坠张口呼吸:“都不记得了”
姜宁便知她应是被从被拐的:“既这样,你没有本家可回了,便找大管家娘子,求官媒给你桩亲事。你送出去那四十两银子我会给你要回来。加上这些还不够就一句,我再给你添些盘缠。回去把一样的话告诉洛梅,是走是留趁早。好了。去罢!”
云坠又跪下,磕了三个头,些“今生不忘姨娘的大恩大德”这类话,抹泪出去了。
姜宁看了眼时间,从云坠进来到出去正好二十八分钟,不到半时,效率不错。
但外面还有一堆人呢。
姜宁出至堂屋,在林如海旁边坐好:“老爷久等了。”
卧房门并没关死,林如海能听清楚屋里的对话,问她:“妹妹倒宽容。”
“不是我宽容大度,也不是我滥发好心。”姜宁解释,“她们除了勾引老爷外,终究没什么大错。便有,也是被人当了筏子。她们懵懵懂懂的,道理都不甚明白,狠罚又有什么意思。”
“都‘物伤其类’,”她笑叹,“看到她那样子,我便想起我以前来。还有甄家走丢了的女孩儿到现在都没消息。我猜她们都是被一类拐子拐走的,从生得齐整,被人拐到他乡,等长到十二三岁上,出落得更好了再高价卖。英莲只比咱们女儿大三岁,今年该九岁了。”
从姑苏过来,和封姐姐分别也有一年了。
“再给各地的掌柜们去信,让他们多多留意着?”姜宁问。
“好,你定就是。”林如海碰了碰她的。
姜宁对云坠宽容,一大半原因是看她确实不懂事,被人推着走。既然对云坠宽容了,对洛梅照一样的例省事。
剩下搅风搅雨暗中搞事的,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钱婆子,宋婆子?”姜宁问。
“钱婆子!宋婆子!”门外林平立刻高声叫人。
两个看着有五十左右的婆子被人推了出来,跪在门外。
姜宁:“是不是你两个撺掇云坠去给老爷上茶的?”
“天地良心!”钱婆子大声喊冤,“奴婢们只是和云坠姑娘了先太太的事,并没撺掇谁犯法违礼!”
宋婆子忙瞅一眼钱婆子,笑道:“姨娘明鉴呀,云坠姑娘本就是太太买给老爷的人,上个茶又算什么呢?”
“太太,求你睁眼看看!你才走了多久”钱婆子嚎啕大哭,大有大闹一场的气势。
姜宁余光一看,林如海眼中怒色翻涌。
她也懒得和这俩人纠缠,命:“捆起来打!堵上嘴打!什么时候愿意实话了再停!先太太也是她们能乱的?”
杀人她都习惯了,打人算什么,只不过她非必要不动而已。
今天既是林家清理内部,也是林如海在给她立威。
这个威立好了,以后不知能省多少事,此时不打更待何时?难道和钱婆子宋婆子对着打滚嚎哭?
她们不就打算着欺负她不敢动贾敏的人吗?
林平一喝,七八个厮拿着绳子板子围过来,又有人拿了两条长凳,把两人堵了嘴抬上去捆好,只留下两只在外面。
板子不停重重落在两人身上。
很快,钱婆子先撑不住了,两乱舞,嘴里“呜呜”出声。
姜宁让停,但没让把堵着她嘴的东西拔出来:“是不是你们撺掇了云坠去给老爷上茶?是就点头。”
她才不会给她们继续狡辩的会,扯来扯去浪费时间。不承认就继续打。
钱婆子僵了几秒,拼命点头。
“好,钱婆子、宋婆子不敬老爷和先太太,全家撵去庄子上。”姜宁平淡地出处罚,“四个一等丫头,收受贿赂,乱了规矩,罚一年月钱。你们也到年岁了,按例配人罢。”
“先太太的奶嬷嬷是哪一位?”她问。
林平忙回:“秦嬷嬷年高,五年前便告老出去了,不在院里。”
姜宁笑道:“秦嬷嬷一向服侍太太有功,太太走了一年了,老爷竟要开恩,放秦嬷嬷全家出去,可好不好呢?”
当年贾敏去云南之前,她回过贾敏,退回去过黛玉一个奶娘,似乎就是这秦嬷嬷的儿媳妇。
把贾敏的陪房都放出去是省钱省米了,可太宽纵以后队伍不好带。
林如海有那种就算放走一半人,余下一半人还会信服他跟随他的身份能力,她没有啊。
她内部分裂贾敏的陪房,秦嬷嬷一家是立起来的靶子,钱婆子和宋婆子是悲惨对照,剩下的对各自的结果就好接受了。
林平忙笑道:“这可是再想不到的恩典!的这便让秦嬷嬷来谢恩。”
他嘴上这么着,眼睛却看林如海。
见林如海点头,他方一挥,让厮快快地去报信。
姜宁低声笑:“最后还不都是老爷了算。”
林如海轻叹:“妹妹处理得如此干脆利落,我怎好拖妹妹的后腿。”
一时温情,一时严厉,一时宽和,不过三言两语,诸事都清白了。
姜宁笑:“我是图省事。”
秦嬷嬷全家老(有一部分在原本跪着的人里)很快齐了,对着这么大的恩典,都不住磕头谢恩。
有一个媳妇——秦嬷嬷的女儿——抱着她娘哭:“娘啊,怎么忍心舍了我走啊!”
倒是求求老爷姨娘,把她也放出去啊!
秦嬷嬷的大儿媳妇假笑着狠狠掰姑子的:“姑奶奶什么玩话,老爷开恩放的是我们家,带走了姑奶奶,还能把姑奶奶的儿女公婆都带走?姑奶奶若真心孝顺就快点松!”
秦嬷嬷的女儿扑向自己兄弟:“大哥!三弟!”
两个男人一脸为难,“三弟”还擦了擦眼角的猫尿,但兄弟俩谁也没站出来求把妹妹一家也带走。
姜宁看了一会秦嬷嬷自己的儿女搞分裂,命:“大管家带八个人去清点秦家的东西,若是历年自己积攒下来的,得清来历的,都可带走。不清来历的点好归库。看在太太面上就不报官了。”
这么多年在林家,秦嬷嬷一定贪了不少东西吧?总价估计有五千?上万?
她不克扣秦嬷嬷分内的财产,但多出来的就留下吧你!
也省得人人眼馋“放出去”这么大恩典,先掂量掂量自己出去清白不清白。
但若他们不是贾家出身的,她也不会特地防备这一。
原著里赖家那个只比大观园一半的花园,实在让姜宁对贾家下人的贪污能力抱有最高程度的警惕。
秦嬷嬷一家的脸色很快又变得十分难看。
但事已落定,也容不得他们再反悔。
赏的赏了,罚的罚了。
余下所有贾敏的陪房,姜宁看还算比较老实的,留着继续当差,搞过事的,通通送去姑苏给贾敏守灵。
她早都算出来了,这么一发落,林家一年能省二百两银子开销。
全部处理完,时间正好九点。
姜宁:“一刻钟后让回事的人进来。”
救命啊,好歹让她休息十五分钟
一个时后,洛梅被云坠拽来磕头谢恩了。
洛梅还不敢信她能出去:“姨娘当真没骗我们?”
正院里人心惶惶,只她们和秦嬷嬷一家有这么大恩典?
姨娘不留着她们用,也不恨她们?她们都勾引过老爷想爬床,姨娘不吃醋吗?
姜宁看着这两个春花秋色各有风姿的美人:“骗你们对我有什么好处?”
她示意白棠把一个匣子给云坠:“这是你的四十两银子,拿去罢。”
*
三天后,秦嬷嬷一家留下了近两万两财产,只带着这些年月例的总数被放出去了。
姜宁:嚯,林家三四年开销都出来了。
据林平,里面有好些东西还是贾敏的嫁妆,都是嫁妆单子上有,箱子里却没了的东西,因是留给黛玉的,原本林如海都打算自己补上了,谁知竟是被秦嬷嬷偷走这么多。
林如海放人之前,让秦家所有人包括幼儿都在承认偷窃的证词上按了印,如果将来他们有不轨行为,直接拿去见官。
被秦嬷嬷刺激到了,林如海又让林平清查了贾敏所有陪房的财产,又找出了很多“惊喜”。
另外两家人偷得没有秦嬷嬷那么多,但动辄价值一二千,不是金宝钗就是玉项圈,也不是数目。
林如海没再留情,都叫打板子送官了,省了姜宁的事。
不到十天,贾敏二十年前带来的近三十人陪房,只剩下五人还在林第了。
这些陪房的恶行林如海没打算隐瞒贾家。但不是现在就。
他还在等李师兄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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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李第。
大理寺卿李元成拿着信看了三遍,去母亲房里找到老妻,问:“林如海家的姜氏,你见过没有?那姑娘,”他斟酌了一下称呼,“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