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打破的声音是pop!-42 I ne……
“越是想抓牢抓紧,越是飞快流逝。钱与时间门啊,同流合污,让人失心疯的玩意儿。”
留声沙沙,林威廉回神致歉。
“抱歉,奥特先生。您刚才的是?”
简朴会客室内,前市长奥特正为酒杯加冰,笑时撅圆嘴,两声嚯嚯和蔼憨厚。
“太紧张还是急着做出一番事业?”奥特递来酒杯,不追究后辈走神反打趣道,“我们伊亚郡有史来最年轻,最耀眼的竞选者,在最激烈的选举脱颖而出。前期不见你忙脚乱,结束了倒发慌?还是,你是装给我看的。”
“哪的话,奥特先生。论能力和心境,我与其他候选人同您比较,相形见绌,自然会想低头。”
“你也就这会儿谦虚。我可是自你定居起就等着你在这片土地上大展身。”
话附带赞赏与期许,林威廉碰杯感谢。
选上市长,管辖伊亚郡,计划进展顺利也比预期超出一大截。
归根结底是人们对安士白前所未有之演出的惊艳,对一飞冲天的‘魔王’作曲人痴迷。
城中民众沉醉乐曲,为天才头顶的光辉津津乐道。
唯有少数人捕捉到别样光束。
奥特阖眼回忆。
“秋季丰收宴,最是欣欣向荣。葡萄酒灌入陈年橡木桶,一车车拉到广场倒满喷泉。紫红琼液喷洒,蒸干后酒香弥散,醇厚堪比花蕊蜜,少女香。永无止歇的狂欢里男女老少歌唱舞蹈,不知疲倦。为欢愉,也为丰收。”
林威廉心照不宣再敬酒。
丰收节天,歌舞不断,吃喝玩乐不停,没有一家商铺会照常营业,哪怕是擦鞋铺。
听着距荒淫无度仅一步之遥,可奥妙在于,往往越是这种纵情声色就越能吸引来额外的,数不尽的财富。
经营剧院出身,牟利于林威廉而言是老生常谈。他两句带偏话题。
“关于您上次跟我提过的,霍子鹭先生父亲的事,您还记得么?”语毕他发现奥特神情变了。
收声努嘴,摩挲着胡茬,遮遮掩掩的。
“霍先生姑且是我仅有的合作同盟,甚少能交心的友人,近期我听到点风声。坊间门出现流言,让他一家不堪其扰。作为挚友,我有义务为其排忧解难,您对么。”林威廉表演着霍子鹭的知己,内心烦乱。
好在对情绪的把控他一如既往,以退为进道。
“难不成,是我这问题唐突了,触及到不可言的过往?”
“不。”
奥特摆摆,妥协了。
“那也不是不得的秘密。”
老家主霍昭龙受袭重伤后久病未愈,其长子霍子鹭回国暂时接管家业,次子霍子晏离家出走下落不明,子霍子骥狂蜂浪蝶一名,游乐风月场所。
身为伊亚郡一带最具势头的富贵大家族,围绕霍家的谈资从不匮乏,你大可在街道巷,酒馆报社买到那么几条所谓的‘秘闻’。
林威廉真正在意的,是那鲜为人知,知情者也闭口不谈的‘旧事’。
掌权者历来对以霍家为代表的|军|火||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遥想当年,庄园建立初期正值禁酒令执行高峰,以售酒为主卖香料布匹为辅的霍家根本无力抵抗各路明暗围堵。
“不比当地人,他们处处受限没可能扭转局面。我和老霍先生相识,但仅是几面之交,只听他的老合作商,他将用出一大部分家当随刚与名家之女订婚的儿子外游,某新出路。”
追忆不同刚才,奥特断断续续,末了摇头。
“后来不知怎么的,‘太阳庄园’一夜间门复苏了。”
后续故事,林威廉烂熟于心。
那个他恨之入骨的男人靠军||火力挽狂澜,稳住家族地位,丧妻又续弦,生儿育女,数十年顺风顺水,现在像条米虫蜗居在安全牢笼内。
他唯一欣赏霍子鹭的地方,就是对霍昭龙一致的憎恶。至少他们双方都有让霍昭龙痛不欲生的念头。
但为时过早。
只是一个霍昭龙,还太早。
男人极力安抚着名为仇恨的凶兽。
一对新老市长畅谈至午夜结束,当林威廉乘车再回剧院,便收到来自盟友的‘祝贺大礼’。
剧院顶楼。他最爱的,专为悼念莉莉的圣所,今夜横七竖八堆起尸体。血与污物凝固,糖浆般黏稠,连同搅不开的恶臭充斥空气。
他抬脚,用鞋尖替一名死者翻身。
目光掠过道道勒痕与狰狞死相,男人冷声掷出一词。
“解释。”
劳拉乖巧极了,正经描述她所知的始末。
玛格恩特的肖像第二场,就如主人公阿希尔特跌宕起伏的生平。
先是莱特莱恩遗憾退居幕后,再是落幕歌者迟了整整一节才登场,临场改词。所幸后者没观众发现,愿为鬼魅歌者的独特嗓音买单叫好。
待帷幕落下,歌者摘去羊角面,他们一干人目瞪口呆。
若知道末段唱词出自谁口,台下那帮追捧者恐怕要陷入癫狂。
劳拉撇嘴,道出重点。
“结束后,莱特莱恩那家伙托我去找伊万,转头又请我们所有人去贝茨酒店庆功,临了自己不去,反而叫我替他陪大家多玩会儿。”
支走众人,唯一被留的医师力挽狂澜,替霍子鹭治疗又原地收尸。
“我和伊凡本想留个活口,好问出原委。可这些人统统是当场暴毙的。也不知谁那么缺心眼,全都下死。”
可恨极了,绝对故意的。少女唾弃。
林威廉一言不发,渐渐引得劳拉满身起疙瘩,余光瞟东瞟西。
她紧张于可预料的责骂。
她是林威廉最优秀的‘武器’,保障剧院正常营业是她职责之一。可这次,她主动失职了,还是最严重,最受林威廉厌弃的玩忽职守。
“没受伤?”
“什么?”劳拉一惊。
男人嫌恶踢开尸体,扯松领巾,沉沉吐气。
“莱特莱恩他没受伤吧?”
以灵自持的少女发懵,巴眨眼,点点头。
“毫发无伤,在四楼陪着那妖精布朗尼呢。”
妖精布朗尼,爱整蛊捣蛋给房主惹祸的精灵。
霍子鹭脸色苍白,深棕毛毯半掩艳绝面容,再一想到这人差点破坏演出,坏了安士白苦心经营数年的名誉地位,坏了好不容易稳固的市长头衔,林威廉必须给对方扮演的‘布朗尼’打满分。
这么想着,他前脚重重跨进门,后脚紧急刹车动作放轻。
可见,屋内有人。医生埋头洗,床上伤者昏睡,看护在一旁闭目养神。
林威廉为谁而轻了动静,劳拉一猜即中。
择明还是那身演出时的红袍,在两名来者靠近前睁眼问候。
“林先生。”
“要休息就去我给你的屋子,何必在这无关紧要的地方浪费时间门。”
“霍先生他伤得突然,这事知晓的人越少越好,今晚他不能回庄园。因此我自作主张留他治疗。刚才多亏了伊凡阁下。”
对话中林威廉一瞥,伊凡正收拾器械,满盆血水与凌乱纱布分外刺目。
“霍先生失血量看着吓人,但经完美紧急处理修养两天就能下地,照常回去。”枪伤早见怪不怪,伊凡态度冷淡。
“不用等两天,早上太阳一升起就送他回去。”
“无关紧要呢”
沙哑低语中断交谈,来自睡眼惺忪,嘴角噙笑的霍子鹭。他并非有意懒散,只是还沉溺那阵舒心氛围。
治疗中他拒绝麻||醉,却在一缕气息的半哄半劝下喝了半杯烈酒。而他蛮横抓牢它,妄图传递痛感。
血与酒,两种他最为厌弃之物,今日受某一阳光暴晒后的气味洗礼,混入强烈难挡的暖意。如同上等鸡尾酒,迷幻色泽,像舞女裙边流苏,翻飞瞬起,魅惑难挡。
术很成功,他的痛苦转移也很成功,全程他几乎没有不适。
直至某老头风风火火地破坏。
而那老头接着破坏道。
“在下的意思是,我这安士白水沟养不起您这贵大鱼,为霍子鹭先生安危着想,送您回家才是最佳选择。”
霍子鹭不禁发问:“怎么,急着下逐客令?我哪里惹你不快了呢,盟友。”
林威廉:“会在别人家堆起尸体山的,可不是值得往来的盟友。”
就任市长第一天,旗下剧院就发生大型冲突杀人事件,别官职不保,剧院及其他产业都得关停。
霍子鹭皮笑肉不笑,默认灭口佣兵的罪名安自己头上。
他撑起身,让纯真求知的笑覆盖面容,引人发毛。
“他们背叛了我,林威廉。因为有人出高价想买我这颗头,你觉得会是谁?足够富有,有所图谋,对我以及我家有一定了解。或许——比我想象中的了解的更多。”
林威廉不屑仿照他怪声怪气,冷冷一哼。
“不是我。我对你,对霍家财产,毫无兴趣。再者,我对所有物的品质一向追求最高。蜂营蚁队,百无一用。”
“哈!所以你是,我活该要被这群野蜂蛰死?自以为是的老家伙,你以为你身边的人有多可信么?”
俗话病人脾气大过天,眼下霍子鹭较幼稚莽撞更胜一筹,比讨嫌讨打略逊半茬。
而往昔污言秽语都能当耳边风,今日不知怎的,林威廉怒火腾起。
“我原本想,上梁不正下梁歪是狭隘观念。”他走近两步,以便更好居高临下挖苦,“以为像那种自父母等同失踪,名义上可怜兮兮的孤儿,尚有一定几率挽救。但我果然愚钝,不知真理正确。”
“父母是什么样,子女就是何种货色。”
字句如刺,蛰人痛楚。
霍子鹭比纸白的脸骤变,愤怒由双眸铺至紧锁的齿间门。
“你什么?!”
“老人家的一点见解罢了,年轻人。”
两名体面人,文明世界中广泛认同的绅士,双方似俩条斗狗发指眦裂,低吠蠢蠢欲动。此等剧目不是谁都欣赏得来的。
就好比劳拉和伊凡。二者暗暗对视,心慌又诧异。
他们无法道出导||火|线所在,更无力阻止敌对。只求一场恐怖的,必将掀起腥风血雨的撕咬尽快被扼杀在摇篮。
谢天谢地,温柔的刽子登台了。
“关于是谁伤害霍子鹭先生,我或许有一条有用线索。”
择明嗓音不轻不重,似风吹消乌云。
那些眼睛里的针尖锋芒转向他,揉揉捏捏,转瞬散了。
“其实演出中途霍子鹭先生离席后,我也出去透气,巧遇姐在走廊——正向客人宣传作品。”仿佛有意而为,他含笑望向少女,满意见人目光闪躲。
“可弗朗兹阁下突然出现请我去他包厢品酒,了点奇怪的话。”他趁林威廉注意到少女前转移话题。
“他,希望我能帮他跟霍昭龙先生见一面。”
“私下的,秘密的,单独的。”
他将弗朗兹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不解摊。
“我觉得古怪,所以约好下次再谈。后来我瞄见屋顶灯泡碎了一盏,便知道出事了。”
之后便是叛变佣兵追杀前主,反被从天而降的‘魔鬼’索命的短剧。
“弗朗兹j洛纳斯。又是他”
短暂一刻,林威廉切断了周遭联系。
那份愤怒远超方才,足以蚕食理智。
弗朗兹全名拗口陌生,可林威廉念出全称时,那熟悉的眼神令霍子鹭恍然大悟。
“声称对我坦诚相待,诚心合作的盟友也不过如此。我原本还奇怪,你为什么明知我家经营背景,最后还是同意结盟。让我猜猜,我身边有谁是你的‘贵客’?还是,那一份也算在我头上。”
他言辞笃定,认为自己找到满分答案。
即便不是,也肯定最接近。
企图被察觉,林威廉褪去外套,不慌不忙坐进床尾椅中。主人的位置。
“你若想这么认为,我不阻止。”他道。
而且,不可避免。
他端详着傲慢青年。
他厌极了这身披人皮的疯兽,然而不可否认,头脑胆量乃至行事作风,他们旗鼓相当。此前他有预感,霍子鹭迟早有一天会发现他的真正目的。
余下就看如何选择。
是与他成敌,还是继续为‘友’。
这是双方皆要重做的一道共同题。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老头,醉汉,哪个与我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皮条客?啊抱歉,某某老前辈先生。我们的合约当初是虔诚签名,互相起誓成立的,你遮遮掩掩,假名张口就来,等你死后叫天上那些审判者怎么找你讨债?”
在最后一秒,霍子鹭收敛讨打嘴脸。
他再度沉声问。
“这是你的地盘,你也不想取我的命,至少这会儿不是。既然如此,你我真正敞开天窗亮话。你是谁,你想要什么。”
敏|感话题被霍子鹭生拉硬拽,扯至余下人跟前。他的狂妄胜过林威廉的猜测。
无言中,林威廉给足黄毛儿宽容,此外,他罕见的犹豫着,为是否在这时报上真名犹疑。
这无疑将牵扯到另一个‘莱特’。
他那外甥,他曾素未谋面不知彼此的血亲,近日才相认的家人,仿佛与他心有感应,侧过脸回望他,予以一贯文静的微笑。
——‘请您相信我,吧’
这份感知压过理智,好比心脏跳动。
摸不着看不见,仅是对视着,他便如此笃信。
那是颠沛流离的数十年间门他早已忘却的,毫无条件的归属感。
林威廉双唇微张。
“莱特。”
未经利弊分析,没有权衡计划,他在几双眼睛的错愕注视中开口。
“莱特威廉阿贝尔。我的本名。我们家,是曾在‘远航惨案’上销声匿迹工匠世家。”
霍子鹭挥别看客式的讥讽,神色逐渐凝重,沉默依旧。他当然懂这名字,以及对方告诉他的意义。
林威廉还在继续,且不知不觉了更多。
“你的父亲,害死我的父母让他们命丧大海尸骨无存,夺走我妹妹让她以奴隶之身客死他乡,一匹獠牙沾满我亲人血肉碎渣的饿狼。”
“至于弗朗兹,可能是他狼狈为奸的同谋,或指使者。也是我将好好招待的‘贵客’。”
“从我线人那获取的情报看,十几人,不,至少一个数十乃至数百人的群体,组成他们盘根错节的主要势力。”
“至于他们想做什么,显而易见。”
林威廉嗤笑,胸中所有气一泻而出。
“快活。他们在找快活,通过夺取压榨满足物|欲,渴求折磨他人取悦身心,并且践踏一切永不满足。良知?底线?人性?那种东西老早被他们当作垃圾,烧成灰洒到酒杯里了。他们宁可自个儿消化残渣,也不愿拿去喂鱼。”
真相耸人听闻,霍子鹭却出奇镇定,甚至内心深处认为理所当然。
他再次环顾四周,打量屋中每人。
伊凡贝内特,霍昭龙的专属家庭医生。
劳拉克劳德,原本将被安排与霍子骥相亲的‘未婚妻’。
林威廉,本该与霍昭龙合作现在却与他结盟的大商户。
还有
他目光落定银色假面。
见到林威廉见第一眼,到后来相处的点滴,某一被他刻意忽略的问题蓦然狂啸。
口口声声称他为缪斯,奉他为太阳,与他称友又愿作他脚下奴仆的人,面部被毁独剩一双宝石蓝眼,与林威廉即‘莱特威廉阿贝尔’无比相似。
当下,他确认两个‘莱特’关系匪浅。
那么,过往的肺腑之言夸赞之语,为他作画作曲救他性命,其中情谊又有几分是真?
仅自己可听的尖叫震烂脑壳,霍子鹭伤处缝补的针脚刺得他冷汗直流。
他喘息着,后背全湿。
“所以,他们,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人?”
“按你命令行动,听你安排,接近霍昭龙,接近霍子骥,接近我。”与数秒前判若两人,他的镇定聚不拢了。
这是继他第一次安静发疯后的又一‘首次’。
他突然惧怕失望绝望结伴而来,分明他就曾与它们为伍。
大抵是那二者今日携带来另一位同伴,而它更残忍无情,卑鄙无耻。
世人将其名为背叛。
林威廉不语,以动作回答——右抬起,食指象征性弹动示意。
有两人默默退出房门,源于长年累月训练下的条件反射。
只有莱特莱恩留下了。
而他端坐一旁,会笑的双眼逗留着茫然。
尖啸飞出耳朵,溜出崩裂间门隙。某种太阳气息取而代之,缝补缺口。这暖意与术中他紧抓的一致,是名为莱特莱恩的人类散发出的。
霍子鹭重重向后倒去,左臂掩住双目却掩不住他怪异地、以极端方式上翘的唇角。像笑,又像哭蔓进肌理,更像人死里逃生后的庆幸松懈。
事实上,他的确笑出声了,然大笑骤弱,很快变成安宁的鼻息。他彻底昏迷了过去。
扛过厮杀和术,撑到这刻才倒,其强悍意志力可见一斑。
屋内寂静,林威廉默默起身,离开前掩上门。他知道,莱特肯定会守在那疯子身边整宿,悉心看护。
真是多余且危险的同情。
可像默许择明收留霍子鹭的纵容,他强忍满腹不悦,只向自己的部下撒气。许久未布置些像样任务,今夜他虽没厉声叱责,但分别给两颗棋子摆下难题。
丰收节狂欢宴前,必须与莱特莱恩顺利订婚成为公众眼里的恩爱眷恋,以此斩断与霍子鹭不干不净的谣言。这是劳拉得到的直白单命题。
从今日开始,对待莱特莱恩就像对他林威廉。这是伊凡接的晦涩拓展题。
剧院顶层花型房梁下,两名棋子沉浸各自思绪,同时握杯才惊觉对方也在。操控他们的棋已为今晚的屠杀扫尾去了。
“我还以为你会像上次嚷嚷着拒绝的。那个婚约。”伊凡率先道。
少女翘起右脚搭在桌沿,坐姿好不豪放。
“你也不看看威廉今晚火气多大,那脸黑得,比我的苹果派还恐怖。我要再火上浇油,我就是下一个吊在屋顶,或下落不明的尸体了。”她抿唇数秒,认命般耸肩,“反正这次的未婚夫马马虎虎,没我上个讨厌。”
男人饮茶不语,深深吐气。
劳拉:“倒是你,你有什么好发愁的?明明指示那么轻松。”
望向杯中倒影,伊凡贝内特不禁感慨,原来有苦难言时味蕾感知真的会变化。
不仅鲜醇红茶变苦变味,无法下咽,连次日晌午,送到他嘴边的曲奇也味同嚼蜡。
“这种程度您能接受呢,医生。”
咬下几口惊觉异样,飘窗前,伊凡扭头正对择明笑眯眯,指沾着饼干屑。
吞还是不吞,一时难以抉择。
“做什么。”他无奈道。
“咦?您真没吃出来?”择明又问。
含了半晌,味蕾充分接触食物,冷面医生眉头渐皱,张嘴欲吐又连忙捂住。
尽管十分微弱,但酸味直冲脑门。
一面火急火燎抓起水杯,一面扇风猛灌呛到岔气,伊凡最后面红耳赤狂咳,叉着腰风度全无。
“这是我托糕点师傅改良的新品,特别嘱咐要在保持风味的基础上少放柠檬汁的。”择明若有所思,后惋惜叹气,“唉——伊凡先生,看来您是真不能吃酸哦。”
不是早知道了?!
还来整他?
气不过想叱责,抨击迅速被拦,伊凡转而为病患做最后检查。
到底是年轻健壮,一夜后霍子鹭伤口非但没感染反而已在愈合,气色恢复如初,就是一直没要醒的迹象。
昨夜屠杀正像他的深眠,未在当地引发任何波澜。
想必尸体已被林威廉秘密处理。除非他不愿藏了,没人能找得到。
择明:“既然医生接受不了,那请您带回去送给那位夫人。她喜酸甜口。”
伊凡点头,恩了一声。
“顺便替我向她问声好。”
“好。”
“她经常不穿鞋袜走动,我专程买了批羊毛毯,劳烦您在宅子里布置一下。”
“我会让人在她活动范围铺起来。”
“对了,她舌头有旧伤,尽量不要给她太坚硬难消化的食物,粥或浓汤足够。我不在,没人能喂她吃饭,我一直放不下心。”
“这个我会注意”
数十分钟道尽有关疯妇衣食住行的照料条例,伊凡回应虽不同,可顺服态度一成不变。
于是择明交代完不走也不动,杵在那目不转睛。
对他没辙,医师二次叹气。
“还有什么事?”
“医生您,有些变了。”择明不给会搪塞,微笑直问,“是昨晚林先生对你了什么,才让你对我变得如此冷漠?我还猜是谁披上您的皮,冒名顶替您。”
话颇有妇人受冷落的埋怨,调侃口吻又是两码事。
再叹气,伊凡挂起礼貌浅笑承认。
“林先生让我从今天起,为你所用。凡事都像对他一样对你。”
他缄默片刻,垂下眼。
“莱特少爷。”
数十秒的同步安静后,择明将曲奇盒打包,他披外衣戴圆帽,提上空篮做足外出派头。
他轻轻推门道。
“这我无福消受,伊凡先生。何况,不是您所希冀,愿意的,我再怎么逼迫诱惑都成不了。像我不能要求您从今天起就爱上‘酸’这一门味道,您就性情大变从此非酸不可,对么?”
伊凡不禁啧嘴,跨步跟上。
“比起琢磨这些,莱特少爷倒不如去想其他要紧事。部曲还剩最后一作,离丰收宴还剩不到半个月,您这位安士白的顶梁高柱,摇钱大树,林先生未公开的优秀‘子嗣’,要准备的不止区区一部作品。”
“这就对了,是伊凡先生无疑。我敢让你捎我一程了。”择明放心点头。
然是搭顺车,伊凡贝内特自觉扮演司将车驶进霍家庄园,停在门口。
韦执事已恭候多时,但见下来的人是择明,跑一慢再慢。
“莱特少爷,您这是?”老执事不知从何问起。
昨晚霍子鹭彻夜未归,随行佣兵人间门蒸发,若午夜没艾文傻愣愣走回家告知大少爷赴庆功宴,庄园恐怕要动用人找个天翻地覆。
可谁知凌晨连少爷都带着一身酒气回房了,还不见大少爷踪影。
“韦先生,我受子鹭之托回来取几件换洗衣物。”择明凑近轻语,“昨天大家庆祝得太开心,某些人醉到出尽洋相,一两天不能见光了。”
敢拿霍子鹭开玩笑的,韦执事只见过莱特莱恩一个。而不久前,他还亲眼目睹这人应对大少爷的发狂。
抵挡不太贴切,抗衡有失偏颇,左思右想,唯有‘制服’最为契合。
羊肠道曲折幽暗,再为青年领路,韦执事恍若隔世。
庄园没了那群野蛮外邦佣兵,周边景色宁静亦冷清至极。这种静不该是容纳百人的繁华庄园出现的。
行过长廊,择明慢下脚步。
“韦先生,您看,常春藤到花期了。”
沿路看向左侧,藤似瀑布铺盖墙砖,花若硕果挂满枝蔓。许是触景生情,这位不苟言笑的老执事唏嘘道。
“它们在这家呆了不少年头。久到我都该尊称‘兄长’。”
“包括老爷?”
冷不防提及霍昭龙,韦执事先是敛声继而微笑。
“您笑了,莱特少爷,我可不能拿老爷寻开心。”
长廊外是花苑,另一端连接找到金币的迷宫。至今无人为金币解释,霍子鹭又下令禁止出入,植株彻底失去修剪,恣意疯长。
像那放肆枝叶跨出石栏,择明进入花圃,随心所欲采摘。动作一气呵成,四周悄然无声。
位高权重的老执事站在风口,甘愿等候。仆人路过偶然与他目光相汇,低眉行礼,不敢靠近。数月之前谁也料不到,那个曾从花房被抬出,满身泥污尿臭的幽灵,有朝一日竟获得主人般的待遇。
“马库斯跟我聊起过,您六岁起就服侍着家主,是万里挑一的优秀臂膀。我有些好奇,前任老家主是什么样的人呢。”
提问突然,韦执事心发沉。
“莱特少爷谬赞了,不过这由我回答恐怕不太合适。”
“哦?哪不合适呢。您服侍代代家主,矢志不渝,就像那缄默盎然的常青藤,是家族最好的见证者与守护者。”
望向那道背影,压力来得怪异,韦执事不再推脱。
“老先生是一家之主,德高望重,不仅有雄才大略,还十分照顾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黑户。”
“这倒是我第一次听。”择明兴致盎然,忽然回头撑着脸,眼中发亮。
没人会拒绝这忠诚求知者的讨喜面貌。
可时间门久远,老执事早忆不起故土旧貌,他只记得自己饥肠辘辘脚生疮,到霍家吃上了第一口永生难忘的热饭。若他流浪街头、贩卖成苦役,绝不会有今朝体面的‘韦执事’。
打那起,他化身守卫,牢记保护霍家的终生使命,纵使家族一度没落也不曾离弃。
谨言教条深入骨髓,老执事潦草结束故事。不带感情,不带立场,不参杂任何能借题发挥的分支。
而他从青年脸上看出不满。
他不认为莱特莱恩会大发雷霆责骂,即使对方荣升高位,远胜霍家之主。但那份无厘头的紧张,自见面起就只增不减。
有什么,已蠕蠕而动。
择明出乎韦执事意料,一笑起身。
“走吧,有人等急了就不好了。”
主人家衣物专门洗晾,韦执事去取时择明候在正厅,独自与那画相望。
这不是他第一次瞻仰莱特生母的肖像,却是初次在近处打量。
面朝画框下半边,正对人像肘部。
他抚摸龟裂,拨弄涂料,和在花园一样胆大妄为,不被叱责阻拦。倒不是他彻底翻身,成为了不起更惹不起的城郡红人,而是这座深宅内外皆不复往昔盛况。
这种衰败是最直观的,好比蜂巢再也留不住工蜂,徒留鸡飞蛋打的斗争。
抹下齑粉状的靛蓝,择明皱眉哀叹。
“发现了吗,你也学会冷落人了。”
空旷大厅自带回音效果,这一声无比响亮。
z:您用思维沟通我是能听见您话的,主人
择明:“这么久不理我,一开口就不近人情地指正,不觉得有点过分吗?”
z:昨晚到今日,我只有十八个时未与您交谈
择明:“哎呀,所以你也承认是你先不理我喽?”
系统z没了声,择明乐开了花,倒进红绒长椅,歪歪扭扭的。
“让我猜猜原因。嗯——是你觉得我又交新朋友,冷落你,你不高兴了?”
z:所以在您看来,弗朗兹之流算在您交友范畴内吗
平直措辞隐约藏刺,择明掩笑反问。
“那么你觉得,哪种人才该是我的‘朋友’。”
z:主人
回答被上方动静打断,择明循声望去,霍子骥拖着身躯下楼,脚步海生物般虚浮。
定睛一看,霍子骥酒立刻醒了大半。
“唷,大早上的什么风把贵客吹来了。”
他几步跨下楼紧挨着人坐,长臂越过择明身后,自然搭住。
“少爷是操劳过度了?您看这天哪是早晨啊。”
“你早上那就是早上。”霍子骥舒展肢体,也舒展着自认的魅力,“就算你指这地颠倒成天,左右翻乱,我对你也是一不二,指哪向哪喽。”
“您真是言重了。恐怕别人要误会我抓住您什么把柄,让您对我这种人毕恭毕敬。”
“把柄?那倒没有,不过我身上有件特别的东西想让你抓住,你想不想要呢?”
“蒙承厚爱,敬谢不敏。”
“哈!你向我要庆功礼时一点没客气的,为给你买花,我跑遍半个城。”
举止越界,口吻冒犯,霍子骥调性依旧,可宿醉后的脸拼凑表情总像浸透憨笑。像穷人拾到宝藏,捡着天大喜事,毫不在乎择明对他挑逗的无视。
正眼巴巴紧盯,他眼珠骨碌一转问。
“怎么,秋天还在路上你就先裹成熊,生病了?写通宵达旦曲子写虚了?”他又碰又捏,没几下腕被扼,轻轻制住。
“夜里着凉的缘故,千万别传染给您。”择明顺势哀叹,“且实不相瞒,最近饱受头疼侵扰,别整宿谱曲,在下坐定半分钟都难。”
“啧啧,这可不妙。丰收宴在即,我们那新市长,凶悍野老虎一只,他若知道你交不出作品,我大哥来都救不了场。”霍子骥身子一偏,压低嗓,“我恰好知道种特效药,专治你这病。不仅如此,我认识的跟你一样的行家人,都喜欢用。”
“我正好存了点,如何,要不要跟我去看一下,几分钟的事?”
从犹豫过度至难敌盛情,择明点了头,起身时有些吃力,兜中的牵动臂发颤。
霍家少与韦执事领路的最大不同,在于他的工蜂绕花步。
时近时远,忽快忽慢,离不了芬芳馥郁的花朵。
不等走远宅区,霍子骥凑近‘花蕊’。
“你也太不会装了。我上次不都了,那是最后两支。事后你话都会哆嗦全身抖。万一被不该看的人察觉你我作假,我就前功尽弃喽,那你怎么赔我?”
他抓到择明把柄似的,翘起脑袋,金发迎风耸动飘洒酒气。
“这么,少爷您尝过那滋味。”择明反问。
霍子骥头不自觉低下几分,仓促干笑。
“没有,怎么可能,我又不傻。何况我从来不需要这种慢性毒药找愉快,太低级了。”
“明者之选。”
那撮金发马上高高扬起,一步一颤。
“不过嘛,只要那女人问起来我就回答不好近你身,不得不剂量分批下。应付她几天不难。”
“是的,且据我了解,初次接触此药的人是有反应轻微,甚者不明显的先例。”
霍子骥两插兜转身倒走,中间门轻蹦几步。
“好你个莱特莱恩,给我揪住了吧,你上哪摸清这药的底细?我不信你取材道听途的鬼话,那玩意儿是调制品,加了漂洋过海的新料,这片地上懂行的卖家一只就能数完。”
面对接二连的找茬追问,择明不厌其烦解释。
“您难道忘了,我之前借住伊凡医生宅邸。”
满屋医学书卷研究稿,读完它们学以致用,绰绰有余。
“别提那扫兴冰块人了。”霍子骥合掌,请求地拜了拜,“比在床上突然吐了我一身还扫兴。”
回应他笑是若有若无的,时而余光一扫,不含审视或指责。这却使他愈发喋喋不休,在邀功捣乱之间门摇摆。
我在做什么。
这是认识莱特莱恩以来,霍子骥最常自问的。从那天书店之旅的一席话起,频繁叩击心房。
他照样在铤而走险,完成别人传达的指示,偷取旧仓存货制造枪|械。
照样徘徊声色之地,替换各类面具,收集又散布情报。
他仅明白一点,有人不会在他耳边重复‘只有你适合继承家业’、‘我相信你能做到’一类假又空的论调。
交谈间门目的地已出现,那座花房前门大敞,萨沙为首的孤儿们一涌而出,顿时将霍子骥挤开,把择明团团围住。
无论多么热情高涨,只要择明示意噤声孩子们便乖乖站好,举按次序发言。
“莱特!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已经学完首曲子了。”尼尔迫不及待清嗓子,想当场秀一把。
“你怎么不提你快要把花养死了?”萨沙不留情面拆台。
男孩一声高音梗在喉咙,呛住咳嗽不止。择明为人轻拍顺气,边边往花房里走。
“这季节不少花经不住霜冻寒风,不能怪尼尔。”
左一个孩子追问花类品种,右一个挽搂腿请求抱抱,择明看似忙碌,却是雨露均沾,回答所有问题爱抚每人前额。
自觉跟在队伍末尾,霍子骥发现孩子们的‘花’不是别的,正是以某一秘密为养料的红玫瑰。他的脚不自觉紧绷。
“我本来想给他施点肥,把根里的土松松,但这家的这位主人生气,我也不敢乱动。对不起,莱特,明明这里是你替我们求来的住所。”尼尔愧疚解释,指向霍子骥。
霍子骥:“咳,花房到底也不归我管,那老花匠又去新农场跑腿。还有鬼,我让你少浇水,你是不是没听。”
尼尔撇嘴,琢磨着如何回击。
择明轻按男孩头顶,托起花枝检查。
叶片发黄,茎杆干硬,这丛玫瑰已无力回天。
“可惜了。不过它也曾恣意绽放过,让人领教它的美艳与尖刺,不枉走这一遭。”
怎么听怎么话里有话,霍子骥五味杂陈,迟迟不肯望过去。
以往抱有刺探、谋害目的靠近他的人,数不胜数。他们或是被家族打秘密处决,或被严刑拷打后丢弃自生自灭,偶尔有逃走的,也此生不敢再来。
至于马童艾文,他坦言,他不持歉疚之意。
障碍就得剔除一干二净,敌人必须抹杀置于死地。不排除他血脉相连的家人。
在这个家里,到他这地位,他自始至终受此教导,否则就轮到他受罪受死。
可每当此事被另一埋下秘密的人提起,有根倒刺嚣张翘出,扎得他心烦意乱。
择明不忘关注霍子骥的变化,心中感叹。
看啊,z,我们的少爷正式踏入成年马驹该烦恼的困境了,可喜可贺,这算晚熟吗?
z:由于马类与人寿命长短的衡量方式不一,抱歉我不能回答您
在孩子们一片惋惜声里,择明折下截花枝。
“或许,我们正好能为它重新举行一场葬礼。虽然对它是多余,虚假的。”他拍拍尼尔后背安慰,“但却无比隆重,如它夙愿,足以与它高洁灵魂相配,令它安息的葬礼。您觉得呢?”
霍子骥抬眼。
莱特莱恩举枯枝直视他,郑重而怜惜。
恍惚间门,他看见被抱起下葬的尸体,看到叶芽迸发花瓣绽放。
红玫瑰。
传闻美神为奔赴受伤的情人,穿行林间门双腿被刺,血染遍花,亦成了永恒而浓情的爱火象征。
醒来一抹艳红入眼,疑惑之余,霍子鹭更多是惊喜。
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在十月根本找不到。这朵工制作的绒布花,精妙得以假乱真,怒放姿态犹为动人。
“您醒了,需要我帮您坐起来么。”
霍子鹭不吱声,眯眼等着搀扶,舒舒服服靠坐鹅绒枕头。
“这次我睡了多久。”
“正好两天,上周我自作主张回了趟庄园,交代他们您要在这多留几日,和林先生商讨丰收宴开幕事宜。您放心,这期间门一切都打点完毕。除了艾伦,我没让其他人进出过剧院。”
受干涉,被插,本应暴跳如雷,霍子鹭只顾伸着懒腰,感受愈合的伤势与复苏的活力。
“我渴了。”他转头道。
无需应声匆忙行动,择明伸一握,备好的温水送到人嘴边。停住时他眼睁大了些,像在询问是否要他继续。
“凑近点,我脖子没那么长。”
择明笑得无奈,喂了这杯水和后来的热汤,又被留着念诵曲谱书籍,俨然一位金牌保姆。等到傍晚他合起诗集,顺势开口。
“您看起来很高兴,是发生什么了么。”
霍子鹭正犯困,撑起眼皮,陡然来了精神。
“你不是最会察言观色么。你分析下,我在想什么。”
大床宽敞,男人侧过身支起脑袋,若忽略他眉宇间门残余的攻击性,简直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正值顽劣又稚嫩的棘年纪。
“您在想,偶尔这样休息,不失为享一种受。”
“成功甩掉几个恼人包袱,还不用自己动打扫,好事一桩。”
“今后还要与林先生合作,但会比之前蒙在鼓里有趣得多,也更愿意统一战线。”
每一句,霍子鹭嘴角上翘几分。
“还有——您或许该趁早休息,好养伤养神了。”
到这笑容垮塌半边,他动了动嘴,神色不悦。
“看来是我走眼。你也不过如此。”
“可您——”
预料到长篇大论,霍子鹭捂住双耳,拼命抗拒声音,直到他发觉四周寂静才放下,瞪着对方笑脸。
“你又有什么可以笑。”
“我只是想起了您在家时也曾这样不听我劝告,想赌气熬夜的。”
唯一符合的情形是在庄园七楼,霍骊在的时候。
那‘病’被提起,霍子鹭出乎他意料的平静,他慢慢躺下,顺枕头凹痕陷进柔软。对身旁的青年目不转睛。
为了不发疯至自我毁灭的地步,他让一个霍骊出现住进身体。他保护着她,她保护他仅存的情感。
莱特莱恩,谋杀了霍骊。
用一首琴曲,一副壁画,一枚轻若泡沫的吻。
原本他无法理解,甚至心存恨意敌意,多番试探,轻视亦唾弃。
可如今往事幕幕涌起,他忽然嫉妒起那个天真无邪的霍骊。
“什么时候”对视让话难出口,男人别过脸继续,“什么时候,我们再下盘棋。”
他第一次用‘我们’相称,只觉得对这词无比陌生。
“不管谁赢多谁输少,下到没意思为止。然后换别的。”
像任何家族兄弟,像任何至交玩伴。
“我乐意至极。”
得到择明承诺,霍子鹭一如前些天阖眼就睡,也就错过林威廉推门而入,皱眉鄙夷的模样。
“伊万一直都在。”林威廉意有所指,生怕择明装傻充愣,他额外补上句,“我虽然帮你推掉大部分没必要的出席和商谈,但有些事,是只能由你完成的,莱特。”
语毕从兜中取出一叠信件。
最上面那封覆有紫红火漆印,赫然是索多里剧院纹章。
自第二卷公演落幕以来,弗朗兹日复一日给择明寄信。
夹在所有粉丝或报社的信中,永远能放在最上面。
有时附赠不便退回的昂贵礼物,有时是正中喜好的慰问品。送到剧院,送到伊凡宅邸,还有回竟送到了书店,择明专属的阁楼桌前,以及他必经的商铺街道口。
不管有没有回应都过分殷勤,属实狂热粉丝一名。
狂热得有些毛骨悚然。
为不吵醒霍子鹭,择明点头,轻轻脚迎出门外。
倚着门拆了信,飞速浏览后总结。
“弗朗兹阁下,果真是富有耐心的好猎人。”
字里行间门皆是赞赏,倾慕,热情吐露感受,却只字不提那晚的交易与邀请。
遇上与弗朗兹相关的一切,林威廉已不会再失控,他沉沉呼吸并问。
“你接下来如何回复他。”
择明思忖数秒,道出他的想法。
显然,弗朗兹十分想见到霍昭龙,最好是进入霍家与其当面对质。
联想到那本账簿,那处惨烈的地下墓穴,不难猜霍昭龙握有一个想带入棺材的秘密。那正是弗朗兹想要的。
一方面他着急达成目的,否则不会亲自来到这座城,亲自接近来自霍家的莱特莱恩。
另一方面他又乐于悠哉垂钓的节奏,有着支撑他等待的底气与谨慎。
在未知其意图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仍是按兵不动,直到能确定一个合适会。
“唯一让我比较担心的是弗朗兹先生对我的喜爱太过头了。”择明苦恼道,“再有下次他直接蹦出我面前,架着我去喝茶我也不意外。”
握时经久不散的汗味,好比动物释放的标记信息,弗朗兹对于他的兴趣,显然大于区区一个‘可利用者’。
林威廉戴有戒指的已攥成铁硬的拳头。
理智告诉他,顺势发展必然可让莱特趁深入阵营,省下大把精力。
但他不允许。
他不允许再有一个家人,又被推向危险的独条钢索跌落,而他却抓不住。
“这事你不必想。”他终究屈服了心声,信纸揉成团,“我们不缺这一时。你只要专心写作,还有,抽空和劳拉去选订婚宴配备的东西。”
安士白财大气粗,不缺人跑腿办事。可这场筹备不同,是要这对新人尽情露面,让婚讯不胫而走。
“好的。我明天就约上克劳德姐,从场地开始选。”
择明答应得迅速,让林威廉定心同时消去剩余怒气,心旷神怡。
亲人间门如何夸赞安抚,数十年来孑然一身的林威廉早已忘却,他停顿着,走出几步,不放心回头,最后仍沉默着,回到走廊暗处。
入夜,择明在剧院外吹风,正赏湖光月色,却听系统出声。
z:您进行得很顺利
“何以见得?”择明挑眉。
z:无论是‘霍子鹭’,‘莱特威廉阿贝尔’,最具影响力的两者已将信任交付于您
“然后呢?”
z:而照目前情况看,您正全力帮助两位,达到他们想要的目标
“是的。”微风让择明愉悦闭起眼,“是莱特莱恩会做的。”
身后巨幅海报飘扬,因他迟迟定不下第卷初稿,海报也维持原样,散发不伦不类的魔力。
z:却不是您想做的,主人
“这是怎么了。”择明佯装诧异,“你背着我偷偷补课啊,z,果然士别日当刮目相看。”
z:主人,距上次与您对话只过——
仿佛意识到自己再次入套,系统放弃辩解。
z:您得对。与您共度时日,我受益良多
这下择明彻底放开笑声,也及时止住,转身招。
“晚上好,热心善良的伊凡先生。”
伊凡大衣裹身风尘仆仆,绷着脸走近,递来厚实包。
“给,您要我必须每天半夜出发跑遍所有站点,各买一张凑齐的九十九张火车票,莱恩少爷。恕我无礼,我想问您一句,您是哪里不适,想出这种专门折磨人的差事。”
眼见伊凡满腹窝火实体化成黑眼圈,择明连忙赔笑回以绢。
“多谢您关心,我很正常。就是我最近在想啊,什么做礼物送座上宾最合适呢。鲜花衣饰过于庸俗,宝马豪宅又太迂腐。倒不如这一趟好风景。”他煞有介事比划着前方湖泊。
“你哪有这种会被骗的蠢客人。”
医师冷哼,不情不愿接来帕子擦擦脸。可他却见择明环起,一脸趣味,努了努嘴。
“喏,客人。”
顺视线望去,伊凡眉头皱得更深。
“你她?”
远处,不起眼的树荫下,一辆马车停在道旁。
安士白位于繁华地段,夜间门附近有车辆行驶逗留是寻常事。奇就奇在马车跳下的人,正是劳拉克劳德。
没走出一步,她像给人拉住重新探进车里。
“里面那是杰里尔?她还在继续那个任务么,不该早断了。”伊凡见怪不怪评价。
下一刻的画面,却将他的镇定打碎。
劳拉终于再现身,另一人搭着她的,金发蓝裙,身段窈窕。他们同银勾牵扯着,在车前依依不舍。
属于越震惊便越不出话那类人,伊凡双目瞪圆,久到那两人齐齐回到车厢,马夫驶离林道,不可置信喃喃。
“夏洛史达琳。她怎么也在这。”
“我也想知道。”择明乐不可遏,早已几步跳到楼梯底,“一起去看看吗?”
“可这应该先向林先生汇报过。特别是你的行动,莱恩少爷。”伊凡坚持道。
“我没要跟踪形迹可疑的克劳德姐啊,我只是约您这花前月下,散心而已。恰好遇到她。”
模样全然不似揪把柄、做监视,八卦的兴奋劲不逊色于市井民,伊凡哭笑不得,默认走这一遭。
何况若让林威廉现在就知道劳拉的异样,她真要如她那般明日堪忧。
马车行驶缓慢,沿途停留,给予充分时间门追上。
在溪流旁,喷泉前,慢吞吞绕个弯拐进史达琳家的一片地皮,人迹罕至,也彻底断绝追踪路。
“可惜,礼物没送到客人上。”择明伏在草丛里,对这场跟踪意犹未尽。
这惋惜的是礼物,还是没看到最后一幕?
伊凡无奈腹诽,心事重重。
对劳拉他不喜不厌,但他们处境相似,难免多一份在乎。
希望她不要做什么傻事。
结束担忧伊凡拉起一旁的人,为自己有耐心陪一路敬佩不已。
“走,该送您回去了,热心肠的莱恩少爷。”
风吹树叶响,林动影也晃,长年累月的感知发出警报,伊凡却不出源头。
后脑钝痛两眼发黑前,他只记得莱特莱恩不动声色将他一握,凑近轻语。带着同样看戏式的,幸灾乐祸的笑意。
“伊凡先生,快咬紧牙,心别伤了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