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是要跟我抢了?
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雨洗刷着整座城市。
昏暗的画室楼下,孟染不知道怎么回答傅修承的问题。
虽然已经习惯了周屿安的忙碌,也理解他工作的特殊性,但孟染无法不承认,她内心偶尔也会有一些失落。
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她独自面对兜头而下的雨水,却连对方一句主动的关心都没得到。
四周很安静,只有雨声滴滴答答地响,孟染沉默片刻,轻轻吸了口气,“这跟你没关系。”
微顿,她又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那你呢,为什么要来。”
伞遮住了光影,雨雾好像氤氲进霍抉眼底,他眼神漆黑又深沉,看着孟染半晌才动唇:
“你已经为我淋过一次雨。”
他平静地,“一次就够了。”
“”
淅沥的雨声好像蓦地在耳边炸开。
孟染心跳没来由地加快。
不知是因为想起了渔村风雨交加的那一晚,还是因为眼下男人的这一句话。
她垂下眸,忽然不知道怎么接。
好在傅修承也没有要跟她在这雨里继续站下去回忆往事的意思,让了身体,伞侧到她头顶,“上车。”
他声音低低的,夹杂在漫天湿气里,有种烧耳的电流感。
不远处的马路上,车流已经堵成了长龙,尽管孟染从没做过这样的设想,但当下这一刻,傅修承似乎是她唯一的选择。
孟染低头上了车。
滂沱大雨被隔绝在窗外,整个人好似躲进了温暖的巢穴,瞬间被安全感包围。
轻轻吐纳呼吸,孟染坐正,刚要去系安全带,忽地看到男人朝她靠近过来。
孟染忙扯出安全带,“我自己来就好。”
霍抉动作一顿,却没有停。
他径直越过孟染,重新拉紧她那边的车门,身体往回退时才道:“我关门,你不用那么紧张。”
孟染:“”
孟染扯住安全带的僵在那,一张脸忽然不受控制地发起了烫。
男人从面前离开时,口中的气息随话飘出来,钻进她的呼吸。
那是一种陌生的,原始的,来自男人独有的气息。
融合了温热的体温,带着危险的侵略性,却又矛盾的迷人。
孟染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和周屿安在一起也曾有过类似的距离和动作,却从没出现过这种奇怪的感觉。
孟染不自在地清了清嗓,看着窗外声道:“能走了吗。”
车终于从画室楼下驶离。
雨天拥挤,附近的这条路又是主街,车流移动得非常缓慢。
两人没再交流。
因为没人话,车厢里极度的安静,安静到彼此每一次的呼吸都好像能感觉到。那些无形的气息在空气里翻滚,交换,融合,最后再钻进彼此的鼻间。
丝丝缕缕,肆无忌惮。
孟染开始觉得空气稀薄。
她莫名不敢深呼吸,拿出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周屿安还没有回复微信。
点开他的对话窗口,两人最近的聊天内容几乎都是叮嘱三餐,气候,出行。
乏味的公式化交谈,毫无乐趣。
孟染退出来,不经意又看到列表里身旁那人的黑色头像。
他们的对话停在好几天之前。
而那个不近人情不回复的人,是她。
傅修承的车已经驶出了长龙,孟染余光微移,落在他侧脸的清冷轮廓上,不知怎么又想起他刚刚那句话。
“你已经为我淋过一次雨。”
“一次就够了。”
隐隐浮动的波澜像气泡一样在心脏周围鼓动跳跃,孟染闭了闭眼,到这一刻,她无法不承认,无论自己再怎么刻意地去回避,去忽略。
他们曾经共同度过的那一夜,已然烙印般存在脑中,成为抹不去的记忆。
二十分钟后,车开到孟染所在的区楼下。
区停车场不对外开放,车只能停在门口。孟染解开安全带,对傅修承道了声谢谢,正要下车,那人把刚刚的雨伞递了过来。
孟染怔了一瞬,倒也没矫情,接过来又了遍谢谢,而后才去开车门。
只是搭在把上时顿了顿。
她垂着眸,长长的睫毛在眼底覆上浓密的扇影,过了会才转过身看着傅修承。
“三环梓潼路有一家很好吃的粥底火锅,名字叫暖暖,很适合这个季节吃。”
霍抉看着她。
之于先前的问题,这看似是一个迟到许久的回复。
但,
无论是时还是人心,明显都更适合眼下的他们。
“我记下了。”霍抉没有着急提出下一步,“谢谢。”
“嗯。”
撑着金属柄的黑伞回到家,刚换好鞋,孟染微信叮一声响。
周屿安终于回了消息:刚刚在公司被同事拉着咨询一桩债务纠纷,找我有事吗?
还没回复,他又发来一条:才看到外面下大雨,你回家了吗,要不要我来接你?
孟染看着这两行字,忽然不知道该什么好。
他没错,自己也没错。
那错的是什么。
是不合适的时间?
还是不合适的人
雨夜天然的白噪音容易让人产生困意,这一晚,孟染沉沉地睡了一觉。
隔天便是这年的最后一天。
雨后迎来了晴朗,孟染醒的时候,房间里已经照进了温暖的阳光。
她的心情也因此变得愉悦,刚好章令的电话掐着点儿地打过来,给她看了好几套衣服,催她赶紧去某商场试试。
虽然孟染不喜高调,但闺蜜的话也不无道理。
这是她学画5年来的第一个画展,也是在圈子里的第一次露面,她应该重视。
于是孟染收拾洗漱后出门,却在走到玄关鞋柜处停了下来。
她看到了傅修承的那把黑色雨伞。
伞面的雨水已经晾干,现在靠在不起眼的墙角,却已经是让她无法忽视的存在。
孟染打开微信,找到傅修承的头像,问他:伞要怎么还给你?
等了几秒——
下次见面。
下次?
孟染看着这几个字,心想也不知道再下一次见到他会是什么时候。
好像和他的每一次遇见都充满了意外。
孟染便听了他的,没有坚持。
毕竟今天是跨年夜,还是自己画展的日子,她眼下也无心去为一把伞纠结。
迎着好天气出门,孟染去和章令汇合。
章令和孟染是大学同学,毕业后缘巧合地当了一名艺术品经纪人。
入了这个圈章令才明白现在年轻画家要上位多不容易,物欲横流的时代,哪怕作品的质量很过关,但如果无人赏识,那也只会成为一堆廉价的废品。
成名,在于过硬的艺术功底,和必不可少的推广投资。
虽然章令也只是个才入行的,毫无名气的经纪人,但她见识过孟染的实力,也深信她将来必然会有一番成就,所以一有会就想要把孟染往外推,梦想姐妹走红后,自己成为当代最年轻的伯乐。
因此,两人碰面后,章令就忙着给孟染从头到脚地打扮,心想就算今晚今晚画作没引起什么反响,至少还能营销一个美女画家的称号,先给大家初步留个惊艳的印象。
晚上六点半,整个城市都亮起灯的时候,章令和孟染准时来到了m艺术中心。
“你那男朋友呢,不是好了在门口见的吗?”章令问孟染。
周屿安今天倒是真的腾出了时间,下午打电话找孟染的时候恰好俩姑娘在化妆,便把见面地点约到了艺术中心门口。
孟染看了眼时间,正要给周屿安打过去,对方也正好打了过来。
孟染接听:“喂,你在哪?”
周屿安在那头抱歉地:“刚要出门突然接到警方的消息,傅琰的案子有些细节要我去确认一下,我”
孟染笑容僵在唇角,很快又习惯般恢复过来,轻轻噢了声,“知道了,你先忙。”
“我会尽快赶来,晚上我们还要一起跨年。”
“嗯。”
电话挂断,章令眨眨眼,“怎么,他来了吗?上次你订婚宴我在外地没见着你这个男朋友,今天必须要好好见一面。”
孟染把放回包里,垂眸勉强笑了笑,“好。”
话虽那么了,但周屿安最终能不能来,她也不知道。
想来也有些可惜,跨年夜,人生中的第一次画展,舅舅身体不适,男朋友工作要忙。
好在还有个朋友陪着她。
想到这,孟染又觉得好像没那么难过,抿唇挽起章令的,“他要晚点到,走吧,我们先进去。”
m艺术中心是宁城非常知名的地标建筑,不仅提供各类专业性的国际艺术展演,还致力于培育本土新秀艺术家,是无数艺术创作者崇拜和渴望的殿堂。
今晚这场新人画家联展就是为了发展本土艺术力量而举行。
展厅设置在场馆二楼,还有一刻钟就开幕,场内已经来了很多人,其中不乏孟染眼熟的前辈,正在海报板前签名合影。
章令一进来就左右到处看,孟染问:“你找人吗?”
“我收到消息贺家那位少东家会来,怎么没见着?”
章令口中的贺家少东家叫贺善之。
在宁城,北有傅家南有贺家,都是颇具实力的大家族。
而这位贺善之也很特别。
圈内都传贺家上一代在海外的原始财富积累十分不干净,到了贺善之里,为了建立国内的口碑,他玩起了高雅的艺术品,投资的画廊从国内开到了欧洲北美,不到三年时间,贺家不干净的传言就都没了声音。
取而代之的,是人人对贺家大少爷品位不凡,温文尔雅的称赞。
章令眼里好像放着光,四处寻找贺善之的身影,“他今天要是来了,我就算是跳猴戏也要把他引到你的画面前去。”
孟染听笑了,眼睛弯出好看的弧度,“你会不会太夸张了。”
章令:“人生就是一场赌博,万一呢?”
正着,章令指着前方催促孟染,“我去四处溜达找一下,你赶紧去签到拍照,待会在你作品那集合。”
孟染看着前方的海报板,点点头,“好。”
她压下微微跳跃的心,提着裙角走过去。
一路引起无数人的回眸和眺望。
画展不需要走红毯,在着装上自然也不需要太隆重,孟染的烟灰色礼服恰到好处,简单之余也不乏气质,一字领的设计完美凸显了她锁骨到肩颈再到臂的线条。
她仪态更是无可挑剔,走路时不疾不徐,脚步平稳且轻盈,站定后也是从容优雅地浅浅微笑,肌肤在灯光下白得柔软透亮。
闪光灯对准了她。
同时,三楼高处,几个人的目光也对准了她。
“原来让抉少爷翻遍全城要找的女人长这样。”贺善之颇具兴味地笑了笑,而后转过去朝身旁男人:“眼光不错。”
霍抉没理他什么,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里的首饰盒,视线一直停在孟染身上。
看她在签名板上签名,看她微笑着拍照,看她举投足每一个动作。
漆东升见霍抉不搭话,忙帮着缓解气氛,朝贺善之道:“之前的事要多谢贺少爷帮忙,其实阿抉早就想约您出来喝茶,毕竟要按老爷子那一辈的关系算,他应该称呼您一声哥哥。”
“免了。”贺善之瞥一眼霍抉,慢条斯理道,“上一个被他叫哥哥的已经进去了。”
漆东升:“”
“差不多到点了,我先下去。”贺善之正打算离开,视线忽然落至二楼某个方向,又停了下来,似笑非笑道,“喂,人家的男朋友好像来了。”
霍抉里动作停住,顺着看过去。
二楼电梯处,周屿安正往展厅走过来,身边还跟着关绍远。
霍抉扫了眼表,在心里冷笑。
他倒是比自己想象中来得早,看来警方那边没把他拖住。
“正牌来了,你的计划是不是要落空了。”贺善之好整以暇地叹口气,“三不好当。”
话毕,霍抉缓缓转头看向他。
贺善之:“看什么。”
“没什么。”霍抉笑了笑,越过他走出去,声音阴恻恻落在耳边,“突然有点想叫你哥哥了。”
贺善之:“”
这个狠毒玩意,玩笑都开不得。
**
二楼。
在已经不抱希望的情况下,孟染对周屿安和关绍远的突然到来意外又惊喜。
“舅舅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
关绍远乐呵呵地笑,“这不是屿安想让我给你个惊喜吗?再了,你第一次参加画展,舅舅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必须来!”
得知周屿安的心意,孟染之前的一些情绪几乎都被冲散,对他:“谢谢。”
又问他,“你不是有事要忙吗?”
“我往后延了延,先陪你。”周屿安,“毕竟今天女朋友最重要。”
这好像是周屿安第一次为了自己推掉工作。
孟染抿唇笑了笑,想起章令要认识他的事,转身去寻,可所见之处都没看到闺蜜的身影,也不知那人跑去了哪。
孟染只好先带着两个男人朝作品区走,“我们先随便看看吧。”
三个人从第一幅作品开始看起,一路走一路欣赏,最后停在孟染展出的画作前。
安静的展厅里,只有孟染的作品前同时站了好几个看众。
关绍远看了看四周,顿时挺直了腰板,相当自豪。
只是孟染这次的画风比起往常十分不同,关绍远努力欣赏了半天,笑笑,“有点抽象,舅舅看不明白,不过好看!”
关绍远的反应在孟染预料之中,从前她总是延续和模仿母亲的清雅素丽,唯独这次,尝试性地画了自己喜欢的风格。
周屿安其实也看不太懂孟染画的什么。
这幅画的名字叫
,书面意义是混乱。
但画上,一只身上沾血的黑色鲨鱼跃出汹涌海面,激起巨大的浪花,而浪花上方,是天空破开的一道温暖的,炽热的光。
好像和混乱也扯不上什么关系。
周屿安开玩笑,“这是鲨鱼飞升成仙吗?”
“”
孟染张了张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读懂作者背后想要表达的东西,而且一千个观众会有一千种理解,这对创作者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于是她笑了笑,“你的理解也很有趣。”
“别管什么意思了,总之染画的就是好看,屿安你还不快买下来做纪念。”关绍远在一旁提醒。
周屿安正有此意,这是孟染第一幅公开露面的画作,对他而言非常有意义。
周屿安找来工作人员,指明要买下孟染的画,谁知工作人员开口:“抱歉,孟姐的作品已经有人订下了。”
孟染愣住。
今天这个联展虽带销售性质,但因为都是还没什么商业价值的新人画家,所以孟染并没有想过会有人愿意买下她的画。
关绍远又自豪起来,“谁啊,这么欣赏我外甥女?”
工作人员正要开口,后方忽然传来脚步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轻慢的男人声音。
不慌不忙,却又有条不紊——
“古希腊的神话里,是混沌之神,象征着虚空,却又能同时承载极致的黑暗和光亮。孟姐创作的应该是想表达这种极致的矛盾感。”
众人回头——
穿着一袭黑装的年轻男人平静走到画作前,看了会,又低低地:
“鲨鱼是黑暗深处的恶魔,日复一日暴烈地生存,却也渴望斩断锁链,向它的神明匍匐致礼。”
“”
孟染看着突然出现的傅修承,眼睛微微睁大。
不是惊讶他会出现在这里。
而是,
他竟然能一眼看出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
周屿安从孟染的表情里看出傅修承的解释似乎是对的,忍住不悦道,“没想到二少爷对画也有研究。”
“一般。”霍抉弯起唇角,若有似无地看向孟染,“恰好和孟姐有几分心灵相通罢了。”
孟染:“”
周屿安的脸色当即就黑了下来。
孟染心扑通直跳,不知道这个男人要做什么,莫名地慌张不安。
关绍远也察觉气氛不太对劲,干笑两声缓和气氛道,“都好都好,大家得都对,感谢二少爷看得起染的画。”
周屿安不想在这里闹什么不愉快,转身问工作人员,“买这幅画的买家是谁,我想跟他沟通一下。”
工作人员心翼翼地指了指霍抉,“就是傅少爷。”
孟染:“”
关绍远:“”
周屿安其实心里已经猜到。
他重新看向霍抉,尽量克制心中起伏地:“今天是我女朋友第一次参加画展,我想把画买下来做个纪念,二少爷能不能给个面子。”
霍抉散漫答他:“先来后到,我很公平。”
看似客气,句句却都是挑衅。
周屿安胸前微微起伏,像是耐心告罄,“那二少爷的意思,是要跟我抢了?”
周围的空气好像凝固了般,夹杂着微妙的火|药味,关绍远不敢话,孟染夹在中间更是不知所措。
沉寂半晌——
霍抉也笑了,带着一点冷意,微微抬起下巴:
“是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