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豪门世界完 云曳好像,慢慢把自己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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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总,这是今天需要您签字的文件,请过目。”

    秘书将一沓文件送进办公室,恭敬地放到桌前。

    一声钢笔扣上的轻响,紧接着,老板椅转过来,秘书于是终于看见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一双凤眼里装着的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面前传来:“辛苦你了,下去吧。”

    秘书应了一声,心里暗暗感叹,现在的老板像是换个了人。

    在商场上,他始终如一的狠辣如刀,像个杀伐果断的帝王,所有的竞争对都对这位枭雄敬而远之;

    但私下里,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关心下属,体恤不易。

    这些美好而被人尊敬的词,都能往现在的他身上套。

    谁能想到,云总以前曾经那么

    秘书及时打住了这个过界的想法:“对了,云总。”

    “您承办的浴火慈善基金,今天下午会在本市举行揭牌仪式,市长请您务必留出时间到场。”

    到这个,秘书心里涌动起一股自豪之情。

    这是自家老板经创建的第十家慈善基金,几年来,他先后在慈善事业上捐赠超过百亿,不知道救助过多少人。

    能跟着这样的老板,实在是她的幸运。

    云曳却没有流露出神色的改变,已经开始垂眸看文件,温声道:“知道了。”

    见他没有打算去的意思,秘书欲言又止,最后识趣地没有继续。

    刚打算不声不响地退出去,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她犹豫两秒,道:“以及林姐给您送来了一封邀请函。”

    一封粉红色的信笺被放到云曳面前。

    “她要结婚了,请您去参加她的婚礼。”

    这次,云曳的动作顿了一下。

    片刻后,他抬起眼,神色毫无异样:“什么时候?”

    -

    结婚时间选在初秋。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绵延绿草如茵。

    亲朋好友、合作伙伴纷纷到场,为这对幸福的新人送上祝福。

    林萧落从来没这么美过,她挽着丈夫的,笑意明媚而甜蜜地站在草坪上,挨个接受他们的道贺,以及送上的新婚礼物。

    人来人往,送过礼物的宾客自觉退开;最后,一道挺拔人影缓步走来,站定到两人面前。

    看清来人后,林萧落唇边灿烂的笑意微微收起。

    宾客里隐隐喧哗,窃窃私语:“那不是云总?他今天竟然也到场了?”

    “林老爷子嘴都要笑裂了吧云氏只和林氏有合作,现在又这么给面子。”

    “这两家交情是真的深,要是我也能和云总搭上线就好了。”

    新郎当然也听过云曳在生意场上的威名,态度越发恭敬:“云总,感谢您能在百忙之中抽时间到场。”

    云曳冲他客气点点头,把里的礼盒递给新郎,又看向林萧落,温声道:“恭喜,新婚快乐。”

    林萧落也颔首致意,轻声回答:“谢谢。”

    送完了礼物,与还打算套个近乎的新郎攀谈了两句,云曳并不打算多待,转身欲走,身后却传来一声:“云曳!”

    林萧落笑意大方,神色却藏不住难过,轻声:“你今天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她捧着花束的指收紧:“我知道你还惦记着他,但是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肯定也不希望你这样折磨自己。”

    “快点放下吧。”

    云曳微微侧着脸,目光悠远地落在蓝天中飘荡的气球上。

    半晌,他微微一笑,没有回答林萧落的话,只是温和道:“祝你幸福。”

    于是林萧落瞬间懂了他的偏执。

    现在的云曳,与之前截然不同。

    他的确是温和体贴的,却也是冷漠疏离的,永远独立行走在人群之外,不会再靠近任何人。

    看着温柔,实际上一颗心早就冷透了,陷在自己给自己的惩罚里,不见天日。

    迎着丈夫关切的目光,林萧落回过神来,怅然摇头:“我没事。”

    “只是想起了一个人。”

    “要是他还在的话”

    见云总缓步离开,宾客如潮水般退散,自觉给他留出通道。

    两人刚刚的交谈声没有被周遭宾客听见,有个不知情的人好奇问起:“起来,云总年龄也不了,身边怎么从来没有过女伴?”

    “他这么出众,脾气又好的钻石王老五,肯定有不少人追求吧,怎么到现在都单着,孤家寡人”

    本以为这应该是个喜闻乐见的八卦,没想到所有人全都沉了表情,讳莫如深。

    不知情的人很茫然,不明白为什么没人回答,难道大家都不喜欢豪门八卦?

    他又问了几句,最后还是有人看不下去了,言简意赅地提示:“你没看过云总的访谈?”

    “他亲口承认过,自己是有爱人的。”

    “而且他左无名指上还戴着婚戒,什么意思不用我多了吧。”

    那人愣了,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记忆:“可是可是云太太,从来没有出现过啊?”

    得这么笃定,你们都见过不成?

    回答他的人叹了口气。

    等云曳的身影彻底离开,再也看不见半点,他才低声道:“因为他已经去世了。”

    所有人都知道,云氏集团的掌权者,有个深爱的同性恋人。

    每当提起他,那双眼中就会爆发出惊人的光辉,和无穷无尽的温柔。

    即使对方从来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也没有人敢质疑那个爱人的存在。

    因为没人敢招惹一个清醒的疯子,

    也没人敢接受他温柔却不留情面的报复。

    -

    从林萧落的婚礼上出来之后,云曳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趟私人疗养院。

    这是云曳本人名下的财产,疗养院的客户也只有一个人。

    已经到了黄昏,天边染上烂漫的金黄,疗养院里种着大片大片的枫树,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被护工推着,在树下看风景。

    她合着眼,腿上披了条毛毯,像是已经睡过去。

    云曳踩在落了满地的枫叶上,他里搭着西装外套,慢慢走到老人面前蹲下身,柔着声音道:“伯母。”

    “我来看您了。”

    像是从瞌睡中醒来,陆母这才睁开了眼,下意识喊了句:“燃灰?”

    喊出这个名字,她才像是反应过来,对着云曳笑笑,笑容慈祥:“云来啦。”

    云曳温柔地垂眸一笑,没有计较陆母的叫错,站起身来让护工回去休息,自己亲自推着轮椅,陪着陆母在院子里散心。

    一边走,一边低声和她分享今日份的见闻。

    语气低沉柔和,娓娓道来。

    “我今天工作不忙,去参加了林萧落的婚礼。”

    陆母花了点力气才回想起来林萧落是谁:“哦,是那个姑娘是个好孩子。”

    “结婚好,结婚好她今年多大啦?”

    云曳轻声回答:“三十一岁。”

    “三十一了。”陆母重复了一遍,问云曳:“你今年多大啦?”

    云曳声音平缓:“伯母,我今年三十一岁。”

    “三十一,三十一”陆母喃喃,枯瘦的指放在扶上,茫然地看向晚霞。

    云曳也跟着看过去,任凭金光挥洒在雕塑般的眼角眉梢,静默着没话。

    那一瞬间,他们都想到:

    如果有个人还在的话,应该也已经三十一岁了。

    良久,陆母叹息似的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气:“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功夫,就十年啦。”

    云曳温柔地应和:“对啊,十年了。”

    “姑娘都长成大姑娘,谈婚论嫁了。”

    陆母颤巍巍地回过脸来,望向身后的男人:“你什么时候放下?”

    云曳垂下眼,没回答。

    陆母却像是早就习惯了他的沉默那样,絮絮叨叨,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老太太,在念叨自己想不通关窍的孩子:“别老是困在京城里,我知道你没那么忙。没事干也不用老是来找我,多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风景。”

    “人不能一辈子活在自己给自己建的围墙里呀。”

    见云曳还是不话,陆母叹了口气。

    最开始,陆母对云曳当然是恨的。

    唯一的儿子死了,身为母亲,谁能不恨?

    陆母也知道,自己是在迁怒,最该怪的人当然是云渡,以及他买通的肇事司但她控制不住自己。

    云渡被判了终身,后来不知为什么疯了,又进了精神病院;司现在还在坐牢;云夫人都出了国,云老没多久也去世了。

    所有人都远在天边,陆母够不到。

    近在眼前的只有云曳。

    更何况,他也和自己儿子的死有直接关联,不是吗?

    陆母情绪崩溃时,撕打,咒骂,哭着让云曳滚,让他给自己的儿子偿命。

    云曳全都一声不吭地忍了。

    不仅接受,甚至还弯腰低头,好让她打骂得更舒服些。

    等陆母打骂累了,继续给她提供最先进的医疗设备,最好的居住环境,每天风雨无阻地探视。

    有时候忙,来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就在陆母房门口站会儿再安静离开。

    那藏在宽大西装里的身形萧索,像是下一秒就会倒在地上似的。

    慢慢的,陆母也下不去去打骂他了。

    云曳像是把所有能提供的好东西都用在了陆母身上,对她的照顾堪称无微不至,请了国外的专家来设计方案会诊,最后简直像个医学奇迹似的,让原本瘫痪在床的陆母可以坐轮椅活动,见见外面的景色。

    如果这样的讨好只是一段时间,那大概率是装出来的,陆母也不会那么轻易被打动。

    但云曳自虐一样赎了整整十年的罪,十年如一日,陆母当然看得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是真的打心眼里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陆燃灰。

    也是真的打算用余生偿还。

    岁月流逝,时间一长,就连陆母的记忆都模糊了,那些浓烈的爱恨逐渐褪色,也慢慢接受了现实。

    再加上这么多年,云曳一直想方设法地带她出去玩,带她去享受生活,看风景,品尝美食,去体验各种各样丰富多彩的人生。

    视野渐渐开阔,想通了不少东西,很多执念也就放下了。

    这时候,她甚至有些同情起云曳来,也默许了对方把陆燃灰的骨灰盒留在身边。

    毕竟痛失所爱,对他这种记性实在太好的天才来,是常人百千倍的折磨。

    陆燃灰是自己的儿子,又何尝不是云曳的爱人?

    知道他的死讯时云曳肯定也和自己一样就像有刀子在割那么痛吧?

    自打陆燃灰死后,云曳像是把自己困在那一天,彻底出不去了。

    到了现在,反倒是陆母开始劝他走出来,去散散心,认识些新朋友。

    有时候,陆母甚至觉得,自己其实是那个在这人间绑着云曳的人。

    要不是因为自己还活在这世上,还需要人照料

    可能云曳早就死了。

    -

    遍地金黄中,一老一少的画面蓦然定格,像是时间静止在了此刻。

    纯白色的空间里,燃灰盘腿坐在巨大的屏幕前,琥珀色的眼珠定定注视着屏幕上那个男人消瘦如刀的背影。

    此时的燃灰还是那副俊秀如玉的长相,但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

    如果陆燃灰是温柔的,眼角眉梢间都是柔和的神采;

    那现在的燃灰,就是漠然的,随性的,神情里习惯性带着点漫不经心。

    倒也不至于无情无义,只是万事都不真正往心里去,在心头随便打个转就散了。

    002疑惑地声问:“宿主,为什么不继续看回放了?”

    现在回到了系统空间,它可以随意和宿主进行交流了,不用继续在脑子里话。

    燃灰瞥了眼002,指轻轻敲着纯白色地面:“这真的是我任务失败后,那个世界里继续发生的事?”

    你真没给我偷偷换碟?

    002顿时感觉很冤枉:“怎么可能呢宿主!这就是你离开之后的后续呀!”

    于是燃灰沉默下来。

    老实,他现在很是不解,甚至可以称得上困惑。

    刚刚的屏幕上短暂的十分钟,是这个世界的十年。

    也就是,自己死遁之后,云曳这样过了整整十年。

    人一生有几个十年?

    心烦意乱之下,燃灰想拖动进度条快进,去看云曳的结局。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指右划了好几次,这个进度条就是一动不动,屏幕中的身影照旧静止着。

    “宿主”002声道,“你拖不动的,因为进度条快到底啦。”

    燃灰一怔,下意识去看屏幕底部的进度条,这才发现,进度条已经过去了十分之九。

    这段回放的长度,就是男主的生命长度。

    可他今年,不是刚刚三十一岁吗?

    这也就意味着

    燃灰骤然沉默。

    这次,他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好了。

    燃灰曾经真的认为,云曳对自己的那种感情,只是一时间的放不下。

    天之骄子,栽了个跟头会念念不忘是很正常的。等自己死了,悲痛一两年也就过去了。他见过那么多人,好的时候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要生生世世在一起,可一旦对方离开,不也很快找了下一个?

    云曳总会放下的。

    但现在看来,对方并没有如他所想,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把伤口愈合。

    表面上,他的伤口被很好地掩藏起来了,但那也只是表象,血与伤痛都被藏在了心里,慢慢腐烂,再也无法愈合。

    看着男主把自己折腾成这幅熊样,燃灰隐隐有点后悔,早知道这样,自己不该被云渡如愿撞死。

    但凡换种与云曳无关的死法,恐怕对方都不会这样折磨自己十年。

    但真的不会吗?

    人的感情,真的有这么强烈吗?

    就像人面对完全未知的领域,曾经的燃灰面对这个问题,按照自己的逻辑,坚定地给出了“否”的答案。

    但现在,他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002提心吊胆地看着宿主,也不敢出声。

    好半天,燃灰才再次伸,按下了继续播放。

    于是屏幕里静止的光影在一瞬间重新流动,一老一少的衣角又在秋风中猎猎鼓起。

    燃灰看着屏幕里,温柔亲和的云曳,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是错觉吗?

    -

    夕阳下,枫林里,陆母沉默,半晌后,缓缓道:“其实自打燃灰上大学之后,他就再也没回过家。”

    她陷入了回忆,人年纪大了,就喜欢翻来覆去地把过去拿出来,“每个月会打点钱回来,不多,多了也没用他爸都会赌干净。”

    “我知道,是我和他爸拖累了他。所以我也一直不敢联系他,怕耽误了他的学习,耽误了他出人头地”

    云曳眼睫微颤,指控制不住地缓缓收紧。

    陆母眨眨眼,模糊掉水汽:“我本来一直想着,他在大城市里打拼出头,娶个好姑娘,顺顺利利成家立业,以后再也别回来。”

    “像我们这种家庭,都是拖累,哪里有享福的命呢?”

    “燃灰从没过,但我知道他是怨我们的。”

    怎么可能没想过?如果出生在一个但凡条件没有这么差的家庭,也许就不用每天那么辛苦地打工,轻轻松松拥有普通人的一切。

    陆母再清楚不过,因此对儿子愧疚至极。即使他大学四年里都没回过家,她也没有丝毫怨言,只殷殷盼望着儿子能过上好日子。

    但万万没想到,在陆母出于焦急,和儿子打过那通四年来的第一个电话之后,一切都变了。

    燃灰开始频频给她打电话,关心她的起居,甚至还给她托人买了一部老人用。

    虽然语气有一点不自然的生疏,但陆母以为是他们太久没打电话疏远了,只顾着高兴,哪里还会在意这点细节,每晚守在前,期盼着儿子把电话打来。

    更别之后,像是早早立好了遗嘱那样,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自己。

    陆母指颤抖着,从衣服口袋里翻出一张被仔细保管的照片,含着泪微笑:“这大学四年,他又懂事了不少。”

    懂事得都不像以前的他了。

    云曳配合地低下脸来,目光极尽克制地落在上面,不出意料地看见了陆燃灰。

    他竭尽全力,才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从上面挪开。

    来也奇怪,陆燃灰很不喜欢拍照,大学四年里,硬是一张照片都没存。

    最后保存下来的,都是云曳下属拍来的照片。

    因为是偷拍,照片上往往都是青年无知无觉的背影和侧脸,气质温柔安宁。

    视线偶然和镜头相对,桃花眼里带着尚未收回的笑意,灼灼生辉。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善良又温暖的孩子。

    而现在

    陆母的指怜爱擦过照片上青年的脸,又抬起脸,看向云曳。

    而现在,这种独特柔软的气质,早就无声地铸在了云曳身上。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些年,总是感觉着”

    陆母看着被轮椅慢慢碾压过去的落叶,声音低不可闻:“你和那孩子越来越像。”

    昏沉的暮色里,云曳推着她慢慢往落日的方向走,闻言睫毛一颤,竟然微微弯起眼来:“是吗。”

    陆母没文化,也不出云曳身上的具体变化。

    只是她也不傻,能够很明显感受到云曳的异样。

    毕竟一个人从张扬轻狂,忽然间变得温和体贴,这转变实在是太难以忽视。

    连带着发型,衣着,坐姿,生活中的习惯。

    有时候远远望着他的背影,陆母会一心惊,恍惚间,只觉得看见了照片里的陆燃灰。

    乍凉的秋风吹来,陆母轻轻打了个哆嗦,一个念头浮出脑海。

    云曳好像,

    ——慢慢把自己活成了陆燃灰的影子。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不对,云曳垂下眼:“抱歉,伯母。”

    他轻声:“我只是太想他了。”

    太想太想了。

    陆母哑然,很想什么,但她也见识过了云曳浓烈到偏执的感情,担心一个不留神,再刺激到云曳。

    只能又一次苦口婆心道:“去试试走走吧,多去散散心,和年轻人交流,别老是宅在公寓里啦。”

    云曳温柔地答应一声:“伯母,我明白了。”

    陆母一听他这话,就明白,云曳还是在敷衍她,并不打算改变。

    陆燃灰死后,真像是把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一并烧成了灰,从此对一切其他事物都漠不关心,活像一具行尸走肉。

    人活着,应该往前看,这个朴素浅显的道理,陆母都懂。

    偏偏云曳甘之如饴,宁可永远把自己困在以陆燃灰为名的牢笼里。

    这孩子在某些时候,固执得让人害怕。

    陆母长叹一声,默不作声地收拢了围巾。

    太阳彻底坠入地平线,视野慢慢暗下来。

    在院子里闲逛的时间差不多了,云曳推着陆母往回走去。

    轮椅滚过石板砖,轧出规律的轻响,两旁传来不知名虫窸窣声。

    泛凉的秋风里,陆母出神地望着沉沉黑夜,满头华发如霜。

    她冷不丁低低出声:“云。”

    “你老实话。”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不会立刻去找燃灰?”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云曳却像是已经设想过无数遍那样,微微一笑,轻声:“不会的,伯母。”

    “我哪里敢死。”

    云曳不害怕死。

    死亡,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甚至对他而言,死亡是解脱,更是恩赐。

    云曳无数次想过去找他,可他不敢。

    他害怕自己赎罪赎得还不够,等下去了,陆燃灰还是不肯原谅自己,不肯见自己,该怎么办?

    云曳不敢死,于是只能自我厌弃地活着,想用自己的余生偿还罪孽。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赎罪。

    陆燃灰和自己纠缠的那段时间,既没有要过钱,也没有要过权。

    他只想要一颗真心。

    所以云曳对陆母好,想方设法来弥补自己的亏欠。同时,他以陆燃灰的名义做了无数慈善事业。

    但就算做再多的善事,换来再多虚名,这也不是陆燃灰想要的。

    云曳熟练地咽下喉间泛起的腥甜气,忍受着胃部再次痉挛的剧痛,脸上带笑,眼神却像是在哭。

    更何况他已经不在了。

    -

    也许是陆母冥冥中的若有所感,才问出了最后那个问题。

    自打那天之后,她的身体就迅速衰败下来。

    不过她前半生过得太苦,底子早就亏空垮了。能健健康康,无病无灾地活到现在,对陆母来,已经是个奇迹。

    云曳当然想尽一切办法去挽留,但自然衰老的规律并不是可以违背的。

    最后的时光,陆母躺在病床上,仪器滴滴滴地响作一团。

    云曳面色苍白,眼神却惊惧慌乱,拼命打着一个又一个电话。

    他掌控云氏多年,尽管平时的气场再怎么像陆燃灰,在这种紧要关头,掌权者的威压骤然爆发,把在场的医生护士都吓得像鸡仔。

    陆母望着这一切,像是终于积攒起了一点力气,声音微弱地开口。

    病房里明明是一片混乱,云曳却硬是听见了她的声音,疾步走到陆母床边,半跪下来。

    陆母温和地看着他,好半晌,用尽全力伸出,摸了摸云曳的鬓发。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么十年下来,她早就把云曳当成了自己半个儿子。

    陆母插着鼻管,费力开口:“我先去找燃灰啦。”

    云曳拉住她的,瞳孔轻微地发着抖,语无伦次:“您还年轻呢,肯定还有别的办法,我还能再想想办法”

    陆母笑笑,费力地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

    她用几不可闻的气音道:“好好活着,他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其实我早就不怪你了”

    “他肯定也也一样”

    云曳骤然一僵。

    好半晌,他攥紧了陆母的指,攥得很紧,哽着喉咙问:“真的吗?”

    像是那个童话里擦亮火柴许下愿望的孩,生怕自己听到的,只是一触就碎的海市蜃楼。

    陆母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他微微眨眼。

    云曳呆呆地看着她,猝不及防滚下两颗眼泪。

    自打十年前开始,云曳就只哭过一次。

    第一次哭,是在很多年前,那个抱着骨灰盒的午后。

    这是他第一次哭。

    先是噼里啪啦往下掉眼泪,紧接着,慢慢演变成崩溃的嚎啕。

    像是要把这十年的份儿都给痛痛快快地哭够,向来稳重的云氏总裁趴在床边,嘴里的声音是像个孩子失去了最心爱的东西以后,天塌一般的嚎啕大哭。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陆母很想帮他擦擦眼泪,却没了力气,只能吃力地用口型道:“傻孩子。”

    然后带着笑,慢慢闭上了眼。

    -

    陆母的葬礼结束,云曳带着她的遗物,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陆母的遗物很简单,绝大部分其实都是陆燃灰的。

    现在兜兜转转,又全都回到了云曳里。

    除此之外,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只有几张模糊的老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时候的陆燃灰。

    那时候的他虎头虎脑,很是可爱,被陆母摩挲了太久,照片边缘都隐隐破损。

    云曳曾经看过,但当时只看了几眼,就又还给了陆母,还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毕竟她觉得,云曳那么爱陆燃灰,应该会爱屋及乌,对他的时候也很好奇。

    但云曳看着的陆燃灰,却并没有感受到心中那种油然而生的喜欢和痛楚。

    具体不上来,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就好像,这个时候的陆燃灰,和现在的陆燃灰不是同一个人。

    但怎么可能呢?

    这个念头当时一闪而逝,没有被在意分毫。

    现在坐在没有开灯的公寓里,云曳垂眼,再次看向那张老照片。

    之前他从来没有仔细端详过,如今看着看着,心中突然划过一丝怪异感。

    窗外一道惊雷,紧接着闪电晃过,照亮了里孩的笑,也照亮了云曳拧眉的脸。

    一道声音在心底叫嚣,陆燃灰时候,不该长这副模样。

    云曳脑中再次闪过陆母曾经提起的话。

    一十多年前家里穷,陆燃灰连苹果都不舍得吃,好不容易吃到一个,珍惜到了极点

    他盯着这张幼年的照片,一瞬间像是想到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陆燃灰

    脑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了某种模糊的、空旷的声音,像是来自于大地深处的回声。

    警告!警告!

    回声刚开始微乎其微,却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越发轰鸣,像是快要冲破某种规则的束缚——

    燃灰!

    回声戛然而止。

    云曳心脏一跳,骤然回神。

    看了眼表,他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张陆燃灰童年时的照片发了半个时的呆。

    心脏跳得厉害,云曳垂下眼按按胸口,心道应该只是长时间睡眠不足带来的错觉。

    陆燃灰陆燃灰就是陆燃灰还能有什么?

    -

    云曳的离世距离陆母离世,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

    没有任何人提前察觉到异样,等秘书发现自己的老板怎么也联系不到之后,才匆匆赶到公寓破门而入。

    那时的云曳抱着骨灰盒躺在床上,眉眼柔和,唇边带笑,像是做了个最绚烂盛大的美梦。

    骨节分明的无名指上,婚戒熠熠生辉。

    一代天之骄子年纪轻轻就突然离世,媒体争相报道,纷纷揣测死因是否另有隐情。云氏群龙无首,股价也陷入一片动乱。

    但人死如灯灭,这一切已经没有人关心了。

    按照发早就设立好的遗愿,苏展亲自操了他的丧事。

    火化后的骨灰盒被埋进一片高档墓园,上面竖起一块石碑。

    不过与其他墓碑截然不同的是,这块墓碑面朝西方而立。

    在它的对面,并肩立着两块朝东的墓碑。

    这场面乍看很不和谐,但仔细想想,就仿佛那块形单影只的墓碑,是在自下而上守护着什么似的。

    黑白照片上,两个遥遥相望的年轻男人都微笑着。

    笑容格外相似,带着如出一辙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