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前夕 魏九的项上人头,他势在必得。……
直到被接出监牢,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里洗了个澡,久违地打扮整齐、看向铜镜中精神爽利的姑娘时,沉沉仍有些恍惚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她被关在牢里,稀里糊涂地关了半个多月,想过自己会被狼狈地放出去,会因为里缺了户籍文书而处处受阻,想过无数种狼狈的下场。
但无论如何,她都决心找到那日城楼上惊鸿一瞥的红衣人。她想亲眼见一见他,确认他、是否就是自己那失迹多年的兄长。
如今她见到了。
可经年未见的“兄长”,却自己摔落悬崖、失了许多记忆,忘了她的名字,也早已遗忘了江都城谢家的旧址。他只依稀记得,自己确有一个妹妹。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又出许多他们少年时的趣事,那些身为兄长、为了她出头打架、陪着她上山下河的往事。
他还,记得自己的妹妹、那个梦里始终看不清脸却让他记挂的姑娘,分明是个滚圆的白雪团子,而非如今这般瘦弱伶仃的模样。
“你瘦了许多。”
他爱怜地抚过她的脸颊,妹妹,你吃了许多苦。
可他又何尝不苦呢?
先是摔落悬崖、被农家所救,后又遭人欺骗,辗转被卖到北疆为奴,花费数年,方才苦心钻营混出了头。
如今的他,名为“尹轲”,是魏军主帅樊齐下、颇受重用的一名谋士。
是以定风城中,人人见了他,都尊称一声“尹先生”——
可若他真的是尹先生。
又是怎么变成了阿史那金口中、那深恶痛绝的无耻人“英恪”?
沉沉强装镇定,听完他这些年来颠沛流离的遭遇。
一时间,心情却实在复杂难言:
喜,自然是有的。
她盼了好多年,想了好多年,希望哥哥能活着。
可不知为何,得知“真相”的当下,她竟又在为这重逢喜不自胜落泪的同时,心底生出几分掩不住的怀疑:谢缨、尹轲,还是英恪?
他的身份实在迷雾重重。
她自认见识短,分辨不出来那些属于“尹轲”的经历、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却能感觉得到他看自己的眼神中,时不时的,总冒出些微妙的、不上来的审度意味——
但无论如何。
他身为兄长,又的确把自己这个半道捡的便宜妹妹从监牢中“捞”了出来,好吃好喝地供着。
难道是自己多疑多心了?
转眼,又是半月时间过去。
沉沉坐在梳妆镜前,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梳理着半湿的长发。正想着事出神,忽却耳尖微动,听得身后传来轻飘的脚步声。
与朝华宫里神出鬼没的九皇子有得一拼。
谢缨走到她身后,随执起妆奁前的桃木梳,指挽住她的湿发。
如对待世间最精美易碎的瓷器般,他将那发丝摊平于掌,一点一点,梳开她长发中暗藏的细结。背却不经意碰到她还沾着水珠的后颈。
沉沉莫名吓得一激灵,“腾”地转身。
四目相对。
“妹妹。”
身后的谢缨却似完全不觉自己有何不妥,一脸无辜地看着她,问:“怎么了?”
做哥哥的,给妹妹梳个头,怎么了?
时候她缠着他让他帮忙扎辫子的时候还少了?
被他这么一看,沉沉顿时觉得自己似乎才是题大做的那个。
却还是着急忙慌的把那桃木梳“抢”到里,声道:“我来、我来,”她,“阿兄,我长大了,已许久没人为我梳过头,一时有些适应不过来。”
谢缨闻言失笑。
可也没什么,只静静站在一旁,任由她一顿狂乱地梳头,末了,将一把缎子似的黑发随意披落,又有些惴惴不安地扭头道:“阿兄,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问吧。”
谢缨瞧着她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就想笑。
却还是强作温柔地伸,轻抚过她长发,如安抚一只惊惧的兽——
天晓得,他的确是想让她不要害怕的。
只可惜他掌中的这只兽却过于警觉,他的安抚不仅没能起到作用,反而让她下意识地身体一僵。
有意思。
谢缨温声道:“还是你觉得,我有什么瞒着你的事?”
沉沉怕他觉得自己心存猜疑,忙摇头道:“没有,不是,”她,“我我只是好奇,阿兄,为什么那个关在地牢里的突厥王子,对你好像怨气很深?”
她问得委婉:“你跟他的是突厥话吗?我和他关在一起,他天天叽里咕噜的骂我,我都听不懂。阿兄,你们了什么?我看他、他一开始还想掐死你,样子很可怕。”
“吓到你了?”
谢缨摇头道:“那突厥王子的确野蛮。我劝他归降大魏,免去两军交战、生灵涂炭。可惜,他们骨子里便刻满穷兵黩武,生性嗜血好战,自然是听不进去的,”谢缨,“也还好你听不懂,不然,倒是要脏了你的耳朵了。”
他解释得实在妥帖而恰到好处。
一番话下来,丝毫没有假话的心虚、或编谎话时不经意的停顿。
若非沉沉清楚地记得,他与阿史那金对话时,分明还提到了什么“父汗”、“刺杀”之类的字眼,竟再找不出丁点破绽。
可是,若真如他所,又如何解释阿史那金始终称呼他为“英恪”的事?
沉沉犹豫着是否要坦诚。
谢缨望着她那飘忽的眼神、和不自觉蜷缩在膝上的指,却似察觉到了什么,忽的低声道:“你在怀疑我。”
“?”沉沉一惊。
“我已经告诉了你、这么多年来,我是怎么拼着一口气熬到今天,”他,“妹妹,但你对我总是有所隐瞒。如今,甚至还在怀疑我。”
话落,他秀气的眉头忽的一蹙。
捂住胸口轻咳数声,身体似乎转瞬摇摇欲坠,沉沉不知发生了什么,吓得伸去扶,指紧攥住他臂膀借力——却摸到一濡湿。
鲜血浸透衣衫,染红她的掌。
她一下慌了神:“怎、怎么了?阿兄,这是怎么了,你受伤了?”
谢缨不答,只疲惫地冲她摆了摆,示意她将自己扶到桌前坐下。
沉沉连忙照做。
见那伤口血流不止,她一时心焦不已,要去前院喊人找大夫。
谢缨却又在身后叫住她道:“等等。”
“?”
“一点伤,不必惊动旁人,”谢缨道,“如今定风城里,日日有人伤重不治,有人饿死病死,我这一点伤算什么?”
是了。
如今突厥大军压境,在城外已然叫嚣月余。
定风城被围,城中本就屯粮不足;加之樊齐被刺、昏迷至今,没有主将坐镇,魏军军心大溃。一时间,城中简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谢缨是樊齐谋士,如今暂居城主府东厢,方便随时议事。
沉沉随他住在此处,不知不觉也有段时日。可几乎每日,都能听到外头战鼓声如雷。战况一日比一日糟,府中下人也是散的散,逃的逃。走时仍不忘掠走一些金银细软。
定风城中的平民百姓如今是何情景,可想而知。
谢缨道:“今日我随陈副将登城楼督战,被流矢擦伤——医士已为我包扎过伤口。只是轻伤罢了。”
语毕,见沉沉怔愣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又安慰似的轻声道:“兄长无能,不过纸上谈兵的谋士,左右不得战局。如今前线久未回援,定风城恐怕守不过七日我已想过,若是真待城破之日,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将你送回江都城、与阿娘团聚。”
阿兄整日忙于战务、心力交瘁,却还记挂着她的安慰,时刻为她筹谋。
沉沉听着,心简直像是坠了一块大石头,被拖得直直下落。
一想到自己方才还在怀疑谢缨,便羞愧得简直抬不起头。
“可我不能走。”
足无措间,亦终于没保留地了实话:“阿兄,我、我其实是来找殿下的,我还没见到殿下,他还在前线打仗,”沉沉低声道,“我听人,他们一直僵持在雪谷。殿下受了伤,也不知道有没有养好,我不放心他,我来这里我从江都赶来这里,就是想要”
想要,见他一面。
沉沉吞了口口水。
不知为何,看着谢缨迟疑审度的神情,她竟也心虚起来,忽觉这话出口,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只是见一面么?
跋涉千里,穿行大漠,辗转流离,甚至锒铛下狱,她都没有一丝一毫地怨过,没有动摇过。仅仅只是为了见一面么?
如果,不止是为了见一面那她是为了什么呢?
心跳轰然如擂鼓,她讷讷无言。
谢缨亦沉默良久。
末了,却倏然温柔地、拉过她坐在身边,耐心地问及她在朝华宫的点点滴滴:她与魏弃那段阴差阳错的孽缘,“放妾书”如何变了“婚书”;她又是如何有惊无险地离开皇宫、回到江都城,最终,却下定决心前来“投奔”。
两人聊至夜深。
“原来如此,”谢缨终于了然一切经过,亦不由叹道,“难怪你会出现在这里,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
“不过。”他望着她澄澈无邪的眼睛,伸出,若有所思地描摹着她的眉与眼。
许久,又蓦地一笑:“也许,无心插柳柳成荫呢?妹妹,不定,你很快便能见到他了。”
沉沉闻言,一脸不解。
谢缨却没有解释,只宽慰她不要多想,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出事,便借口天色已晚、不便扰她休息,转身离开房间。
一路行色匆匆。
行经城主府前院那片碧色荷塘时,却忽的停住脚步。
他望向水面。
月色之下,池塘波光粼粼。
他脸上血色却几乎一瞬消弭殆尽,只剩凝重的冷意。
视线一眨不眨,盯着水面中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的脸。
他忽然低声道:“送她走。”
四周一片死寂。
一息过后。
“为什么?”
同样是他的声音,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之意响起:“你的妹妹,我替你找到了,不开心吗?”
“我过,不要让她卷进来,”水面被风吹起波纹,他的脸如破碎的镜面。唯有嘴唇依稀翕动,低声着,“否则,我会杀了你。”
“怎么杀?”
“”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是谢缨,我也是,”他,“从你用我来逃避杀人这件事开始,你就离不开我了。”
“”
“所以,你杀不了我。”他笑得一派自如。
夜风轻抚,镜花水月转瞬成灰。
一切仿佛都未曾发生,无人注意。
唯有他轻拭去唇边不知何时溢出的血丝,望向天边悬月。
静立良久,复才低声喃喃道:“何况,是她不愿意走,你方才也听到了。”
“谢缨啊谢缨,”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要找的人,和你要找的人,原来是同一个人。试问,还有什么比这更圆满的事呢?”
魏九的项上人头,他势在必得。
如今,是连老天爷都帮了他一把——
定风城
一个多好的埋骨之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