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宣府立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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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驾班师之前,朱厚熜还有两件事要做。

    第一件事,是宣大一战折损了这么多将卒后,这两个重镇的许多职位、防务需要尽快安排,所以王守仁这个兵部尚书要来。

    第二件事,他要在大捷后见一见将卒、在犒赏结果定下来之前先激励一下他们。

    本来秉持“来都来了”的原则,他想到宣大和一些边堡也看一看的。

    但年关将近,而北元之主丧命于此,杨一清、王守仁他们都担心会有鞑子知道消息,疯狂来攻击报仇。就算不会发生这种事,皇帝巡边,又是大军随驾护卫,浪费钱粮。

    于是朱厚熜只是留在宣府,等他要见的一些人过来。

    俞大猷的身体还不宜长途跋涉,朱厚熜遣了陆炳亲自去:让他也一路看一看。

    但郭勋的伤已经好了,他可以快马过来。大同防务之前一个月就在重新布置,他暂时离开几天问题也不大。

    见到皇帝,郭勋先是单膝跪地:“罪将戍守大同不力,致使鞑子肆虐大同西路,请陛下降罪!”

    “行了,别假模假样的,起来吧。”

    “罪将有负圣望,是诚心请罪认罚。”

    朱厚熜无奈地道:“西路留个破绽是朝廷定下的方略,你麾下接令驰援不速倒确实是你御下乏力。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到大同也只数月,朕就不怪罪伱了。起来吧。”

    郭勋这才谢了恩,站起来后谄笑道:“陛下神武!御驾亲征后,先克复宣府上西路,再合围王子,阵斩北元国主。陛下神妙算,勇谋足以激励将卒奋命,臣钦佩之至!”

    朱厚熜瞥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先前谋划是什么?”

    “战局变幻莫测,如今战果可远超当时谋划了!”郭勋一本正经,“臣的是真心话!”

    “你啊”朱厚熜叹了口气,“朕更宁愿斩的是俺答。”

    郭勋看出来了皇帝是真的有些遗憾,因此有点不明白:杀了博迪,不比杀了俺答更足称不世之功?

    朱厚熜是不指望他的大局观了,看样子他对俺答在这场战争中表现出来的才智领悟很浅,看不出来谁才是大明更难缠的对。

    看着郭勋,他还是笑了笑:“没丢你祖上的脸。那天夜里,怕不怕?”

    “一开始怕,后来就顾不上了。”

    “虽然犯险前往是冒失之举,但好在结果不差。”朱厚熜向他指指点点,“你啊,该好好感谢俞大猷。若不是他在黄崖山把套虏先狠揍了一顿,衮必里克见你只两千人在侧,定不会多疑。那样一来,你就是在荷叶山了。”

    罢语气一缓,轻声道:“你可没有李瑾的本事。”

    郭勋听他提起李瑾的名字,脸上也严肃起来:“臣领兵接敌,确实不如赤城侯。”

    旨意既下,如今人人起李瑾,都要尊称一声赤城侯。

    在援军都还没来的时候,他率区区数百兵卒出镇安堡阻截鞑子从镇安堡北侧边墙突围而出,功劳已经足够大。他若惜命,也许能活下来。但他若惜命,也就不是李瑾了。

    “既忠且勇,对勋臣来也够了。”朱厚熜顿了顿,“接下来这两年,你先继续呆在大同。你只记住一点,像对待俞大猷一样,对待其他有本事的将官就行。让他们能安心练兵,有会立功。”

    “臣明白。”郭勋立刻又试探地问起对他而言紧要的事,“那俞大猷还会留在大同吗?”

    “他不是已经因功擢升你西路分守参将了吗?”

    郭勋顿时开心,这样他在大同的底气增加了不少。

    朱厚熜也再度笑了起来:“看你那模样,还以为你想问你自己。井坪大捷,你功劳不。这一次,允你儿子仍袭侯爵之位。”

    郭勋顿时大喜:“臣谢陛下隆恩!臣必肝脑涂地,为陛下守好大同,擢选良将、练好边兵。”

    要深究的话,原本不需要这般出生入死,儿子也是侯爵。但如今陛下雄才大略,既然定了勋臣无功都要降等袭爵,武定侯家却成了嘉靖一朝第一家不降等的勋臣。

    陛下终归是有功必赏。

    “起来吧。后面这两年,你不会好过。记住,届时凡事听伯安的。”

    “大司马?”郭勋愕然看着他。

    “朕已与杨总参、王尚书商议好了,着他改任宣大总督。”朱厚熜道,“宣大这几年既要应付边患,还要革弊练兵,有王伯安在这里坐镇,朕更放心。”

    “臣明白,臣必不会自恃侯爵,扰了王督台大计!”

    相比王宪,陛下很肯定他郭勋确实更佩服王守仁。

    一场大捷下来,因功升赏者不知多少。边将贪功启衅的,恐怕也不会少。宣大需要更有威望的人来慑服,创造了这次围歼战的王守仁必定无人不服——他是能给大家带来更大功劳的人。

    “去杨总参他们那边吧。你是大同总兵官,接下来大同怎么布防、怎么调任,你也去你的看法。”

    ()(e)  “臣必定只推举有勇有谋之将。”

    随后两三日里,朱厚熜把一些在这次大战中出力不少的文官、武将都见了见。

    同样,也有那个从井坪赶到宣府来的杨博。

    能有举子刚刚摘得解元便搁笔从戎去边军中出一份力,朱厚熜相当欣赏这份热血。

    杨博是黄崖山之战从头到尾的亲历者,朱厚熜与他细聊了两三个时。

    尽管没有给杨博任何的封赏,但谁都知道,有解元之才,杨博必定是要参加后年会试的。而现在便已简在帝心,他相当于已经保送进士甚至一甲。

    杨博离开后,朱厚熜召来了杨一清、王守仁、唐顺之、郭勋等人。

    “此前战局紧张,一直来不及复盘各处战事。今日从杨博口中知晓黄崖山经过,俞大猷能有如此战绩,除因个人勇武及黄崖山地势,他那防守策略里,朕看出来一个亮点:他是把每一个兵种的潜力都用尽了,彼此配合极好。鸳鸯阵兵、炮兵、火铳兵,不光是扬长避短,运用时也很重要。”

    一边介绍着杨博转述的黄崖山之战细节,一边他的看法。

    这些天来,朱厚熜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火器的革新、稳定列装、操练都需要时间,大明至少还有数年、或者基本上在朱厚熜有生之年仍必将处于冷热兵器结合使用的阶段。

    不同军种之间的配合,会是后面练兵、打仗过程中极重要的事。

    将卒死伤比例越低,越容易沉淀出勇将、老兵,战斗力的成长才越值得期待。

    朱厚熜脑子里是有关于所谓多兵种合成军队的概念和模糊记忆的,但那必定不能随意去使用——单兵杀伤力根本不是一个概念,动和战场情报也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但俞大猷一战成名,鸳鸯阵在地形或者同时面对规模不大敌人时候的战力,已经很值得思索。

    课题自然是丢给杨一清、王守仁他们。

    大范围的改动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共识:朔州守御千户所并入井坪守御千户所,升格为卫。而宣大诸卫所,都遣一个总旗去井坪卫受训,习练鸳鸯阵。

    宣大边墙构建之处虽然大多数地形都不算险峻,但如果最外围防线守军中都有数百人的鸳鸯阵兵,在合适地形确实非常便于阻截、迟滞敌军,为援军争取时间。

    与此同时,至少两镇总兵的亲兵营、总督巡抚的标兵营,是可以采用更高规格来练军队的。总量加起来也只是数千,骑兵、鸳鸯阵兵、炮兵和枪兵、刀牌配置好,他们也能成为宣大不容觑的一支动增援力量。

    “宣大此后必定连年遇敌,且战且练。”朱厚熜期待地看着王守仁、唐顺之,“你们都是长于兵法韬略之人,大同那边还有俞大猷师徒二人。再有武定侯、榆林伯二人,朕就将宣大托付给你们了。”

    傅铎终于醒转,对他及时赶到战场咬住鞑子断后的兵力、调派宣府北路诸军沿边墙堵截的功劳,朱厚熜已经定了下来对他叙功封伯。

    至于这一战的首功,大家公论只怕要落到王守仁头上,尽管他在最后落汗沟之战时不曾赶到战场。

    整个最后的战局形成,是王守仁促成的。他不仅稳住了蓟州,还让朱麒听话地走来走去,先去了三屯营,又赶回宣府夺回了龙门所,最后更是冒着被皇帝责罚的危险让朱麒“违令”从龙门所前往镇安堡驰援。

    如果没有朱麒带着那么多人及时赶到,面对博迪死后那么多敌骑的疯狂反扑或突围,明军无法在落汗沟歼敌那么多。

    王守仁在宸濠之乱后,朱厚熜重用了他代替杨一清参预国策。他那新建伯,在王守仁于湖光之乱时守好了江西便因功定了下来。

    这一次,王守仁将升侯,李全礼的襄城伯也将升侯、只是仍旧降等袭替,而朱麒与郭勋一样下一代不降等。

    次日,宣府城西,这一次宣府、大同、京营诸多立功将士代表,包括落汗沟一战中伤势较轻的人一清早就等候在了那里。

    包正川带了两队鸳鸯阵兵,激动地站在那。他们的战绩已经传到宣府,陌刀长戟和方盾,让他们成为人群中极为引人注目的一队。

    落汗沟之战中伤势较轻的那些将卒,有些烧伤还裹着布,有些头发胡须都缺了一些。

    严春生自然也在其列,身后不知多少人都在指着他细声议论着。

    李全礼身边,是李瑾刚九岁的儿子李源,披麻戴孝。

    郭勋、朱麒同样站于台下。

    在皇帝御驾已经抵达的通传声后,这处平坦的地方安静了下来。在东面,不知多少宣府当地的百姓出了城门,远远眺望着这边。

    朱厚熜登上了临时的木台,身后,其他人举着大明三辰旗和军旗、举着李瑾的将旗,陆炳则举着那个残破的博迪大纛汗旗。

    “祭礼!鸣炮百响,慰我大明捐躯将卒英灵!”

    唐顺之主持着礼仪,在北面,一字排开了十组虎蹲炮。

    ()(e)  他们百余步开外,是另一个空旷的场地,上面鞑虏首级堆积如山。

    “轰!”

    炮响声传到宣府城西,老百姓们慌张了一下,自有人在那维持秩序喊道:“不必慌张,此礼曰鸣炮,轰击鞑子首级,告慰将卒英灵!”

    连续不断的十组炮响后,那边的人又用铁锹等收拢了一下被炸开的头颅,随后便是一把火点了。

    望着那边的熊熊烈火,郭勋当先大喊道:“陛下万岁!大明万胜!”

    声震于野,数声之后才静下来。

    “默哀!肃立噤声一刻,追思同袍!”

    于是接下来只有北面火堆里的声音,北风带来难闻的气息。

    这一战,宣大三处主要战场,明军战死者总计一万四千有余,歼敌则只是总计不到八千。

    安静的一刻钟里,只有腊月里的北风吹拂着山林,还有一旁洋河水流淌的声音。

    “敬旗!敬大明国旗、军旗、捐躯大将将旗!”

    木台之上,大明三辰旗和军旗居中,左右是各路战死的、在之前有资格拥有自己旗帜的将旗。

    李瑾之子李源红着眼睛,看着那面旗。

    这面旗是新制的,不只是一个李字,现在多了赤城二字。他爹用命,给他换来了一个赤城伯的爵位。等他长大,就能袭封。

    李全礼抬捏了捏他的肩膀:“你父亲是个好汉子!到京城后,我会代他抚养好你兄弟二人。”

    李源还有个弟弟,只有六岁,他留在大同。

    李全礼并不了解李瑾,可他忘不了李瑾最后被抬到他面前,出最后一句话的样子。

    不巧的是,李全礼的亲祖父,第四代襄城伯,也叫李瑾。

    “圣谕!众将卒见驾,共聆圣训!”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将士平身!”

    朱厚熜走到了大明国旗之前,陆炳也举着那大纛,却丢到了前方的木台下。

    低头看着那大纛,朱厚熜沉默了一会,随后抬高了一些眼神,看向台下将卒。

    “七十八年前,鞑子在宣府擒走了英宗。今年,你们杀敌近万,阵斩北元大汗!朕感谢你们奋勇杀敌,扬我大明国威!”

    一个简单的对比,引来的是山呼海啸一般的“大明万胜”和“陛下万岁”。

    “这一仗,边镇将士,捐躯无算,胜得朕心痛!只是鞑子常常犯我疆土,虏我子民,毁我屋田,劫我财货。他们贪得无厌,只认得刀枪!北虏不绝,大明边疆永无宁日!”

    “仗还会有。杀了他们的大汗,他们会有新的大汗。下了雪,雪再化了,明年,他们还会来。不把他们打服,打得胆寒,还会有更多的将卒、百姓,因为北虏犯境而死!”

    “今年,朕御驾宣府,谈不上亲征,朕连边墙都没出,叫什么亲征?”朱厚熜顿了顿,然后更大声地喊道,“朕希望你们明白,你们越怯战,北虏越觉得大明软弱可欺,边患永不能绝!终有一日,朕必定当真御驾亲征,将鞑子赶走,永不敢接近我大明边疆!”

    “陛下威武!”

    这终究是在宣府的皇帝训谕将卒,他毕竟是在这样一场数千里边墙都大军压境的情况下来到了边镇。而且,这一仗打赢了,尽管赢得惨烈。

    “朕不希望大明将士在御敌中战死,故而,朕希望你们从今天起,万勿懈怠操练。”

    “朕不希望边军忧虑粮饷、家,故而,朕会想法设法保你们无忧。”

    “朕不希望边军怯战,故而,功必赏,罪必罚,死必恤!”

    “今年,北元大汗被阵斩于大明。再有下次,朕盼你们是斩虏酋于域外!”朱厚熜伸出,“取弓来!”

    郭勋只见陆炳递了弓箭给皇帝,然后皇帝在台上张弓搭建,瞄向了不远处宣府城西新筑的一个石台。现在,石台还不高,上面钉了一块板子。板子上,雕了大明边墙,边墙之外有一处,刻字元。

    朱厚熜张弓撘箭,一箭射到了那个元字上。

    郭勋这才记起来,皇帝第一回上朝就跑步,他一直是个尚武的皇帝——尽管这石台与木台不远,这箭术称不上多好。

    但这不妨碍将卒顿时喝彩,心情激动地看着皇帝:这是要做什么?

    “立此碑,将刻此战捐躯将士姓名。留此箭,待蒙元不再有汗庭之日除之。”朱厚熜把弓交给了陆炳,“大明列祖列宗、一代代将士未能尽除之北患,终朕一生,必以此为志,保大明北境安宁,百姓安居乐业!”

    嘉靖六年腊月十二,皇帝于宣府射矢为誓。

    但大明与蒙古争端的新阶段,这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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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