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杨大意撞美
余干城隍庙后,校场门外。
麻九的浑家站在驴子身边,心里直嘀咕这事儿没什么不对头吧?照理钱娘子是个寡妇,跑到这老爷们儿的校场来有点不成体统。
可话回来,这校场是李家三哥儿带人辟出来,县老爷答应了给他用的,这里训出来的团练都是吃李家的、穿李家的,和家丁也没啥两样。
既然如此,主母过来巡视似乎也得过去。她这么琢磨着,就看那守在门口儿的蟹王五眼珠子朝着天不住地打转。
忍不住“哧”地掩口一笑:“老王,你又不是没见过嫂子我,这眼珠子老躲躲闪闪做什么?”
“麻家的,我不是躲你。”蟹王五赶忙轻声解释:“主母在车上,我、我、我怕一个没注意,所以这眼珠儿就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钱氏和针儿在里面听了好笑,针儿就想逗逗他,在车里将车帘挑开条缝问:
“这位王大哥,少爷带队走恁多日子,据后来又去过两拨人,你怎没去呢?怕不是走不得路,拎不动刀枪?”
“呃,这位大姐可莫胡,那可冤枉死了。咱进来前都是试过腿脚、力气的。只是我也不知为啥,从第一天起就叫我守门,一守便守了好久。
前日李彪回来带有好多人的家书和银票,人家都发财了我岂有不想去之理?
只是三郎留下规矩,咱队伍上讲个令行禁止,叫干啥就干啥。我我得服从命令不是?”
“老王得对,你回答得很好!”突然有个男人的声音传来,针儿立即缩,帘子“啪”地落下。
“留守书办、行军司务朱庆,迎接主母。”朱庆躬身叉,然后对麻九浑家道:
“麻家嫂子,这里不是方便处,快将车引进来我帮你寻个位置停好。”
罢叫开了营门,在前面引着,到了偏殿改成的库房边叫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马夫过来将车子接住、拴好。
然后他来帘子边轻声问:“主母今日来可是有事相问?在这里问话还是寻个干净处?”
“哥儿走了许多日子,我甚忧心,所以想过来问问先生,可有他近日的消息?”
“回主母的话,自李彪上次回来又离开,目前尚无新的消息。”
钱氏沉吟片刻:“哥儿过,有事可咨询杨链枷。”
“杨百户?他目下不在校场居住,平日都在仁里客栈那边。主母稍待,朱庆安排下便带您过去寻他可好?”
在得了钱氏同意后,朱庆忙回到自己的签押房交代两句,然后出来。他在前边走,驴车在后头跟着,这样来到仁里客栈。
韩安去塾里教课了,苏四娘外出采买,柜头伙计孙千儿听是李三郎的母亲要见杨大意,连忙先行了礼,告诉道:
“杨大郎在后面打熬身子,人领大娘过去。”完在前边引路。
朱庆便躬身道:“主母请随孙兄弟去,属下在这大堂候着。”孙千儿便带了钱氏、针儿并麻家的往后面来。
到后头一处隐秘的院子,听到里面有呼喝声。
孙千儿回头轻声道:“杨大郎身份不一般,故而给他安排了这处,从周围高处都看不到院内,比较稳妥。
大娘进去后稍待,杨公曾吩咐练功时不可打扰,需待他停下来后再召唤。您在旁边看着便可,人在院外恭候。”
“有劳你了。”钱氏罢,与针儿、麻家的进门。转过影壁,就见个赤膊的汉子,穿条犊鼻裤头,正将条枪舞得上下翻飞。
她忙抬起广袖来遮了面,却又悄悄探出头去看。见那人身形高大不似南人,浑身被汗水湿得油亮,块块肌肉隆起。
钱氏想看看那人长什么样子,做个势让针儿她们站在门边别动,自己又往前蹭了几步。
只见这条枪出入如龙蛇,刚猛多变,直看得钱氏忘了神,不觉又往前走了几步。
麻家的见了正要叫不好,忽然那枪一招金蛇摆尾,枪头刷地就到了钱氏跟前,她下意识地低头,枪尖打落了钗环,一头秀发如瀑般垂下来。
“哎呀!”针儿和麻家的同声叫道,把杨大意也吓了一跳,他没发现院子里进来人,更没想到这人已经走到了自己“圈子”的范围。
枪是长兵,所以与对方之间看似尚远,其实腾挪之间眨眼便至。
钱氏不懂武艺,以为离得远没关系,不料想几息之内自己已经走进了长枪的杀伤范围。
这便是杨大意嘱咐平时练功莫要进院打扰的原因之一——避免误伤。
杨大意连忙收枪跑过来,关切地俯身问:“你没事吧?”
“杨百户,快后退!那是三郎的姨母!”
麻家的这声叫唤把杨大意吓了一跳,连忙退到一丈外,躬身抱拳:“不知主母驾到,杨某冲撞失礼,还望恕罪!”
他方才心急奔到跟前,与钱氏咫尺之遥,男人的体味和呼吸让她已经羞红了脸,还好有一半被秀发遮挡没让针儿她们看见。
钱氏稳了稳心神,起身缓缓还了一礼:“是妾身不好,打搅将军习武了。罪过、罪过!”
“呃。”杨大意心里既过意不去,又不知该什么才好。
这时孙千儿听到动静也跑进来了,告诉他:“大郎先回屋擦洗下,大娘特特地寻你来是有话要哩。”
“哦,对!好、好,请主母稍待,杨某就来!”杨大意这才慌扎脚地放下兵器,进屋去擦洗、换衣了。
针儿忙扶着钱氏在院里石凳上坐下,给她重新打理发髻。麻九浑家埋怨杨大意,可真是人如其名。
“不碍的,嫂子莫怪他,是我看他耍枪一时忘记走得太近了。还要麻烦嫂子到前边帮我们拿壶茶水来。”
孙千儿见这样,也知趣地表示去取几样点心、干果来,便随着麻家的一起去了。
这边头发刚刚整理好,却似呼应一般,“吱呀”声门响,杨大意穿了身石青的箭袖走出来,与钱氏四目相对,两人都觉不好意思,脸一红重新叙礼,在石桌两边落座。
()(e) 钱氏先问了些住在这里可习惯,有无家里的信件,那边还有什么人这样的话。
等麻家的和孙千儿布上了茶水、点心和干果,退到门外去以后。杨大意才拱问:“夫人今日来,可是三郎那边有什么消息了么?”
“消息倒没有,传倒是有一个。”完钱氏便看眼针儿,针儿忙将自己昨日听到李丹做了巡检的消息了。
“果然如此,那不是好事么?”
“话虽如此,但昨日城里喧闹纷纷,都叛匪占据了东乡。所以,”钱氏不好意思地低头:
“我又有点吃不准了。这到底是官军势大还是叛匪更厉害,要不要赶紧把三郎找回来?
我这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得要领。因哥儿临走,有事可找你商议,故而。”
“哦,原来如此。”杨大意点头,静下心想想:“我看夫人不必过于担心。战场胜败是常事。那抚州的反贼与上饶的不见得就是一伙。
况且,贼人飘忽不定,突然袭击抚州各地,无防备下城池陷落也是有的。
三郎如果真的做了巡检,明打得胜仗立了功劳,那边的贼兵定是吃了他的亏。如此看来,不必担心。”
“唉,这原本不就是押运粮草嘛,怎么又打起仗来了?难不成官军兵力少,不得已连他们都上战场厮杀去了?”
钱氏担忧地着,偷偷瞟了眼杨大意放着石桌上那双粗大的。
杨大意呵呵地笑:“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呵,丹哥儿是好福气!”
“那怎么办,我姐姐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也是我终身的依靠,怎么能不上心呢?”钱氏着叹口气。
抬眼看见刚才那条大枪:“我怎么听哥儿你的兵器是条链枷?所以刚才见你使枪,我还在想不会找错了人吧?”
“在下是个骑将,就是骑马的。”杨大意解释:
“最得意是用链枷,不过像长枪、矛、戟、长刀其实都会用,今日便想温习枪法,不料竟冲撞了夫人。”
提起这个,两人又都不好意思起来。
针儿见他俩脸红过来又红过去,觉得好笑,故意:“杨大郎既这么尴尬,不如为我家主母做些什么,以赎罪愆。”
“诶,这倒是!您有什么差遣尽管开口,大意别的本事没有,要力气、要奔走,这都使得!”针儿听了他这话便掩口笑。
钱氏瞪了针儿一眼:“什么时候你能做我的主了?”
“您可真是的!”针儿撞她一下,轻声道:“担心三郎安危,不如就请杨大郎走一趟,亲眼去看看便好了。”
“如果夫人差遣,杨某愿意走这一趟!”杨大意赶紧抱拳表示。
“这,你别听这妮子瞎,这山高路远地,再外面还在闹匪。”
“哈!夫人忘记了杨某可是边军出身,千万人中厮杀过的,些许蟊贼有何惧哉!
只是某的马匹让与三郎了,方便的话请夫人帮我再找匹马来,某去去数日便回!”
“这,使得?”
“使得!”
“既如此。”钱氏便命麻家的到前头请朱庆过来,然后告诉他:
“我托杨大郎去给三郎处送信并探望,你帮忙找匹脚程好的马匹来与他骑去。”完,便让他去办。
自己找孙千儿讨了笔墨纸张,给县衙写封文书,明派遣家丁杨意往白马寺还愿并巡视周边诸府县名下的产业,请县衙开具路引。
然后交给麻家的,叫她回头去办,并让她回去取五十两银票来给杨大意路上花用。
“李家妹妹不必如此麻烦,三郎在我这里寄存有款子,我来给杨大郎支用便是。”话音未落人已经出现,是韩安的媳妇苏四娘采买回来了。
两边见过,苏四娘告诉钱氏李丹让自己管着份公账,钱放在柜上入股,出息用来资助北城这些兄弟们家中穷困等等。
“我从账上出即可,正好有辆新车造好要送与三郎过目,杨兄弟可随押车这伍兄弟一起前往。”
钱氏大喜,她正担心杨大意独个出去有危险:“若有伴当一起,自然再好不过!”
议定了后日出发,钱氏又被请到前边与苏四娘话。
原以为她只是本店掌柜娘子,后了解到李丹是和韩安学的字、画,这才知道还有个“师娘”的身份,怪不得刚才唤自己“妹妹”。
钱氏忙深深地谢过,两人序了年齿,确是苏四娘更长些。盘桓了一个时辰,这才心满意足地上车回家。
韩安到家,正见苏四娘站在门口目送一辆驴车远去,好奇地问:“这是谁家的娘子,竟能劳动你亲自来送?”
“李三郎养母,也是他的姨母,就是人的李府二房钱氏。”
“哦?她从不露面,今日怎么?”
“担心养子的安危,特地跑来请杨大郎帮他跑去广信府探看。怎么样,这位钱娘子对李三郎还真不错哩!”苏四娘叹息着:“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这么,她见到杨大意了?”
“嗯,是李丹叫她有事找杨链枷的,朱庆先生便引她过来。”
“嘿,这个李三郎。他倒是百无禁忌呵!”韩安苦笑。
“这有什么可禁忌?”苏四娘瞪了丈夫一眼,忽然又笑了:“再,就算发生点什么我也觉得挺好。”
着就把从孙千儿那里听来的杨大意耍枪撞落了钱氏钗环,打散云髻的事了,然后神秘地问:“你,这是不是上天的某种缘分?”
“缘什么分?”
“噫,一个未娶,一个守寡,若是能捏在一起。”
韩安吓了一跳:“这话可别了,若是传扬出去,钱氏定有大麻烦。
你去叮嘱孙千儿,叫他也给我把嘴巴闭紧,莫因为一场误会引出人命,那可不是耍的!”
“我就是而已嘛,你不知道他两个坐在一处时,怎么看着都般配。”
“闭嘴!”
()(e) 一夜过去,李丹来到工地,看着一众人站在昨天砌成的炉子和风道前面面相觑。
昨天还软烂如浆糊的泥团今天已经硬得相当结实,甚至已经很难掰下来。陈三文喃喃自语:“李三郎,你又让我见识了一回!”
吴茂则左看右看,回头瞧见李丹揣着乐,便拱问:“巡检真是妙,竟能一夜成墙化泥为石!敢问这里有什么玄妙?”
“没有什么玄妙,不过是利用了下熟石灰遇水可与砂子烧结的原理,炉渣孔隙多,可以帮助砂子抱在一起,石膏和粘土利于抹平、塑形。仅此而已!”李丹笑笑:
“这是那天提到石灰石突然来的灵感。其实没有炉渣也不打紧,用卵石亦能达到类似效果。
其中各样成分可以调节,我估计石膏和粘土多放些应该可以更平滑,砂子过量了会稍疏松些,用卵石替代炉渣分量更重更结实。
另外如果不用竹筋用铁筋甚至钢筋,那么即便二十丈高的楼台也可以建筑。这些事情自如兄可慢慢试着验证。”
“好、好。”陈三文兴奋地搓:“真是好东西,有了它修筑、砌墙都会快很多,而且节省人工。三郎,这东西可有名字?”
“唔,临时起意而已,倒没想着名称,我看可以叫做‘水泥’,又形象又好懂。
比如你们现在酿酒混料的那个地池,周遭用水泥抹一遍,不仅防水,而且干净、容易清理。”李丹完拍拍头:
“对了,回头搞些给关墙上抹点,我估计对保护墙体很有好处。这东西是不怕雨水的!”
“那,咱们今天就可以用这个炉子和鼓风了?它们又是做什么的?不会是要炼铁吧?”吴茂打量着九尺高的炉窑问。
这时李丹注意到他身后有个结实的汉子正不住打量这窑,他心中一动,问:“这位是?”
“哦,他是横峰廖记的伙计周贵生,这次跟着来送料的。”吴茂介绍。
李丹笑着点点头,招让他到近前。行过礼,周贵生道:“我家掌柜让人向巡检问好,听巡检少年英雄,没想到还这般有学问,人也想多学两。”
吴茂就觉得脸上有些不好,这时代艺是私属财产一般,他人不能随意窥视的。
你个伙计什么学艺的话,在吴茂的立场上有些无礼,而且也让他下不来台,心里怪罪那廖掌柜。
知道他是奇怪为什么军中会需要这些东西,所以派个伙计来探探,可你开口出来就让人尴尬了。吴茂不由带着歉意看向李丹。
不料李丹却不在意,他心里有几百年后的知识,哪里怕这伙计三瞧两看学点皮毛?不但未怪罪,反而点头道:
“不愿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你想多学些,可见是个上进的。”完回头问陈三文:“建这个窑的师傅可是铁玲珑给你找的?”
“正是,要不是他,我这门外汉还真有点搞不定哩。”陈三文点头回答。
“行,不错!给他什长待遇就留在你下吧,以后这种活儿少不了!去把他请来一起看,省得我以后再教了。”
李丹完转向那周贵生:“你们是做瓷器,当知道陶器与瓷器火温不同。”
“是!”周贵生点头:“陶器火温低于瓷器。”
“今天我要将这石英与长石等一起熔化,制成特殊材料,状如琉璃。你来得正好,或可助我等一臂之力。”
完指指那一筐筐细密的沙粒:“这些是昨天已经经过破碎、研磨、筛选好的材料,里面有黑铅、高岭土和粘土。
我需要你用它们制成的泥胚,烧制成两三个坩埚用于熔化石英。烧成的尺寸样式按我图上所示,可否?”
“这是人的艺,大人放心傍晚前必定交给你。只是这人?”
“要几个人陈先生给你安排。”完李丹朝陈三文点点头,陈三文立即回身叫了个下带着这人去做准备。然后李丹对陈三文道:
“那些石英需要破碎研磨,再经过磁辊去铁、烘干后和高岭土、石灰、长石、纯碱、芒硝等混在一起。明天坩埚做好便可使用。
记着,一斤料里放三两半高岭土、四两石英、三钱石灰、一两六钱碱、一钱八分长石、四钱芒硝、两分石炭粉。”
他这边,陈三文急急地笔记生怕漏掉一个字。
“那,我们今天做什么?”最后他问李丹。
“今天?烧制坩埚,另外把这窑用火烧下。烧到制陶器的温度即可。”李丹完便转过去看另一端的畜力鼓风。
原来在这间厂棚旁边连着个土坯墙的房间,里面歇着两头驴子。
吴茂抬眼就看见木制的转盘和上边带动的齿轮,它与一个稍的齿轮相接,带动摇杆上下使另一端的风箱风口不断开合,将空气压入炉膛的入风口。
“好个巧的构件!”他叫了声。
“这是临时的,仓促而就。将来回余干咱们搞更好的,便是百炼钢也能轻易出得!”李丹轻松地:
“像这些冶炼等事,靠的便是高温。
燃料是一件,把更多纯净的空气压进炉膛是一件,坩埚是一件,耐火砖瓦又是一件。
有了这些,其它都不在话下。譬如今日使的畜力鼓风,回去到信江边我们便可以利用江流搞水力的,更加节省,效果也更稳定。”
“哎,巡检大人,你早答应的铅笔什么时候做呵?”陈三文还没有忘这个事。
李丹将一拍:“我本想过两天再,既然你这样着急,咱们又有现成的黑铅。那这样,我今晚回去便将材料、配方和所需的器给你画好图拿来。
不过这东西急不得,因为材料粉碎、混合之后还要经过塑压、干燥静止、成型、烘干、木蜡油浸泡、窑炉烘烤、入木模、打磨等过程,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不过有些事、有些设备、构和材料倒是可以准备起来了。我明日带图纸来,和你一一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