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少女-断手
案三少女
一断
倒霉催碰上乌鸦嘴——江陌随意掸了两下裤子打算凑合了事的腕登时悬滞半空,经由邵桀“友情”提醒了一下,她才恍然记起今儿出门穿的似乎是一条浅卡其色的工装裤子,猛地低头一看,飞扬的可乐都快在她身上洒出一片泼墨江山。
江警官丢人丢得一言难尽,但好在脸皮厚看得开,挑起视线打量着邵桀那张真诚又揶揄的笑脸,气儿不顺地竖起刀虚劈了他一掌。
邵桀还在研习着江警官动真格和吓唬人的动作风格,习惯性保命要紧地向后缩躲,脚步少往后撤,背包却寸劲儿钩挂在一辆骑得歪七扭八从他身后经过的自行车把上——“会车”的始作俑者浑身蒸腾着酒气,不管不顾地踹着脚蹬,无知无觉地把邵桀往后拖,边拖还边:“你们可真行,我这大酒喝一半儿还非得让我来殡仪馆,咱妈白胖白胖的,冰柜里那个黑煤球哪能是咱妈,净胡扯”
“还笑——心!”
江陌一把扥住险些被拖了个屁股墩儿的邵桀,歪头看向急急忙忙赶过来按住醉酒大哥自行车把的兄妹两个——这一家子长得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只不过拦住自行车的俩人整张脸都被眼泪鼻涕糊着,自行车上的大哥被拽着摔到地上,盘坐在那儿干巴巴地笑着:“好好地在家睡觉,怎么就碰上走廊里起火了呢”
邵桀拽着江陌的胳膊勉强站稳,有点慌乱地接受了跟前几个人泪眼模糊的致歉,下意识地目送着已过中年却相依为命似的兄妹几个跌撞拉扯地钻回遗体处置室,又被几秒钟之后陡然从房间里爆发的哭喊声吓得一哆嗦。
“殡仪馆遗体处置室这边儿情况比较多,他们法医在这儿待得久了都不好过。”江陌扯了扯被邵桀紧张捏住的湿纸巾,顺势把他被生拖硬拽走的情绪拉回来,随捡起个话题问他:“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赵娟呢?”
“我刚接了个电话闲晃到这儿的她在停尸间那边,签证明认领之后排队等着火化。”邵桀略微垂下视线,看着正跟裤子上的污渍较劲的江陌头顶,抿着嘴唇轻声:“赵娟她想自己亲带杨笑笑回家。”
“市区这殡仪馆大事情比较多,估计排队火化且得个大半天。她还没出院呢吧?身体能顶得住吗?”江陌擦了两下就没什么耐心,抬起脑袋正抓住邵桀直勾勾的视线,“你就在这儿陪着?你之前不是你们下午得上班训练什么的吗?”
“本来是打算等着送赵娟回医院的,但我今天下午赶飞出去打比赛,看这架势,时间可能来不及——也不知道韩律下午有没有课”邵桀眼神先躲,睫毛迅速忽闪了几下,又偷偷摸摸地瞥向江陌,动着歪脑筋想找茬儿跟她保持联络:“江警官,这案子是你负责的,那你会一直在这儿待着吗?要不——”
邵桀越越含糊的请求还有半句话挂在嘴边,适才庄重肃穆地架走两个嫌疑人的警察忽然折返跑回来一个。他胳膊上挂着一件像是挣扎撕破的外套,八成是把自己的衣服换给了不服管教的嫌疑人穿着,警察搓着黝黑的额头,先审度似的看了邵桀一眼,随后搭着江陌的胳膊把人捞开了两步,沉声:“江哥,队里回信儿了,这哥儿俩就是坝庄那边交待偷了两百克货,把妹妹抵押给他们的通缉犯。”
江陌快攥干了湿纸巾里的水分,冷笑了一声:“把妹妹押给齐家村的时候跑得倒是挺快,这怎么良心发现了?”
“他俩捣腾货但不吸,是去沣西酒吧那会儿被介绍的生意,投倒把没成功,货还没出多少就被外省的警察盯上了,怕死又不敢回来折腾。”警察咬了下后槽牙:“刚是看新闻,妹妹在受害者名单上,所以回来自首”
江陌闻言眉梢一抖,不齿地冷哼道:“在殡仪馆偷骨灰也算自首?”
“都两百克了,还在这儿争取宽大处理呢就这种混球。”警察摇了摇头,听见停车场的方向有人吆喝,忙错身撤了几步:“江哥那要没什么事儿人我先带走,需要提人的话局里碰头。”
江陌摆了摆,回身重新踱到邵桀身旁站住,耷拉着眉眼看向邵桀重新递到她边的湿纸巾,拧眉无声地笑了笑:“你刚——”
然而今天实在是不太适合扯皮闲聊,没等开口上半句话,江警官二十四时待命的又唱起了“黑猫警长”。
江陌搭眼瞧见邵桀渴望着继续话题又期待落空无力掉下的视线,觑着没有备注的来电显示接通电话,安抚似的拍了下他的肩膀,“喂您好,我是市局刑侦”
()(e) “谁啊打了好几个电话,有毛病吧?!”江陌话音未落,电话那头先扯着嗓子吆喝起来:“你谁啊?再打骚扰电话我报警了啊!”
“警察。盛安市刑侦支队的。”江陌没再跟他客气废话,声音登时沉了下来:“吴招娣——是你女儿是吧?”
“”电话那头似乎有点儿堂皇意外,沉默了半晌,带着口音的反问才不耐烦地丢了过来:“她还没死啊?”
这话实在冷漠又恶毒,江陌喉咙里哽了一瞬,余光扫了眼明显听见声响敛起情绪的邵桀,勉强吞咽了一下,压抑地叹了口气,尽量不带任何情绪地简单告知了吴招娣被胁迫代||孕惨遭杀害的事实死讯。
电话那头的男人并不在乎似的,甚至人又回到了麻将桌上,“杠!四条——你那么多,合着就是人已经死了是吗?出去卖死的?”
江陌胸口堵着一团浊气,上不去下不来地憋在那儿。邵桀凝重地看向她攥得死紧的拳头,伸使了不的劲儿才把快被她攥干的湿纸巾抠出来,半蹲在她身侧心翼翼地在已经粘挂住的焦糖色痕迹上擦拭着。
江陌不太能一心二用,隐约注意着邵桀的动作,缩着腿躲了一下未果,火气被电话那头满不在乎的胡诌乱扯燎得窜天,还得勉强压制着:“这位大哥你听我——”
“什么呀?有什么可的?”电话那头输了牌,摔摔打打地离开了牌桌,“让她初中毕业回家打工结婚她不干,非要离家出走,扔下她妈那个疯婆娘和她弟弟不管,俩人大冬天沉塘子里死了。老子现在有新婆娘有新儿子,她死不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啊?脏不脏呢!”
江陌在听见电话那头提及新家庭的瞬间像是掉进冰窟窿里一样,通体里外霎时彻凉:“你的意思是骨灰不认领了是吗?”
“你不是警察吗?找地儿扬了吧。”电话那边应承了一句呼唤,匆忙地把江陌晾在一旁:“我们家没有过这姑娘,别再打电话过来,再打电话我举报你听见没有!”
电话那头挂断得无情且决绝,江陌怔了几秒,无奈又无力地垂下臂,搭了下认真地当着清洁工的邵桀肩膀:“起来起来,搞得我跟黄世仁雇长工似的回去洗洗得了,洗不掉拉倒,我过得也没那么仔细。”
邵桀的背包太沉,撑着膝盖站起身的时候头晕眼花地捞住江警官精瘦的胳膊扶了一把,“刚踹垃圾桶,也是因为差不多的情况?”
“嗯”江警官满心坚定正义的火苗不是头一遭被几盆冷水泼了个透心凉,只不过这次还没来得及自我消化,先被邵桀揪住这团烦躁毛球的线头,轻轻扯动了一下:“不过这个女孩情况更严重一点。”
“吴招娣临死的时候咬了嫌疑人一口,算是给我们警方调查提供了一个最直接的证据线索。”江陌低头打量着裤子上残余的浅棕色印痕,郁闷地舔了下后槽牙,“最起码身份是能确认的,家里也还有亲人在,不算是无主尸首。我就是觉得至少应该送她回家。”
“不过听见电话里她家里人那么,好不容易逃出来的”邵桀有些动容,简短地沉默了几秒,“让她留在这儿也许是好——啊——!”
邵桀话音未落,声调倏地拔高,跟那天在电话里的哀嚎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江陌先只远远望见鉴定中心祝主任那台上了年纪的越野车,没留意到法医办公室那两个实习生拖着一板车的口袋匆匆经过,直等到接连两声钝响砸在耳后,晃在眼前几乎遮住了她所有视线的邵桀“噌”地蹿到紧贴在她的身旁的位置,囫囵个儿地攀挂在她颈侧,江陌这才下意识趔趄着搂住邵桀背后的背包,托扶住这位看着单薄但纵向几乎算得上庞然大物的朋友,挪蹭了两步,瞥见了适才自己把自己绊了个跟头,一不心摔翻了拖板车的法医室胖坨
以及刮破了尸袋,几乎滚落到一步之遥处的残肢断。
忙于指挥实习生归置台面器具的祝思来听见遗体处置室外头一片哗然,赶忙冲出来查看情况,挥先跟“拖家带口”的江陌打了声招呼,随即捡起分装妥当的尸块,抬腿在摔得冒懵的胖坨屁股上蹬了一脚:“你个大老爷们儿还不如罗,拖几个尸块都能摔跟头。”
江陌快托不住这位树袋熊,拍了拍邵桀的后脑勺儿,歪头看向她师叔:“祝大主任,这什么新情况?”
祝思来把胖坨轰走,这才把注意力从江陌转移到几乎盘住江陌的这位勇士英雄身上。
()(e) 祝大主任眼神意味不明地在他身上审视了一遭,抿着快脱口而出的好奇调笑,清了清嗓子简洁解释道:“高坠分尸,初步判断自杀,中高层下落,现场能看到下落的轨迹范围有施工扯的电线和杂物。咱们就先直接殡仪馆做查验,把人拼全乎,等家属赶过来。”
祝思来交代了几句就被胖坨忙脚乱地喊走,江陌托扶着邵桀快顶不住,又拍了拍这位蹬鼻子上脸技艺娴熟型选的后脖颈:“撒!”
邵桀闷在她后脑勺儿的位置,瓮声瓮气地发抖:“尸体还在吗?”
“哥们儿,再不撒,我就快成尸体了——”江陌被他箍得眼眶都涨红,只能伸薅住邵桀后脑勺儿的头发,生拉硬拽地把人扯到眼前,搓着脖子上的一圈儿红痕,眼泪都快咳嗽出来,“对了咳咳你刚才有什么事儿来着?赵娟?”
邵桀两眼一抹黑地犯迷糊,扯吧着自己惊吓得快飞出去的魂魄,有点儿抱歉地对着差点儿被他勒得一命呜呼的江陌尴尬无措:“不好意思啊江警官我我后天在国外有比赛,待会儿的飞就得走,能不能麻烦你帮着照顾一下?就等到韩律赶过来就行。”
江陌摆了摆示意无妨,却突然抬起头,牵制住邵桀闪躲的目光,扬了下眉梢。
“这事儿问题不大,反正认领交接结束之前我都在这儿。但有个问题,我觉得你得如实回答一下。”
邵桀眨了眨眼睛,有点儿不明所以:“跟案子或者杨笑笑有关吗?”
江陌摇头,仍旧意有所指地盯住他:“查监控那天。你去立兴西街到底是干什么?”
“”邵桀有些意外,轻咳了一声,试图把话题的方向牵扯回来:“我真的就是好奇杨笑笑是怎么失踪的。”
江陌眼皮稍抬,极轻地哼笑了一下,没信也没不信,顺着他的意思反问道:“虽然曾经是同学,但杨笑笑跟你其实没有太深的渊源,你好奇这个干什么?”
“因为之前立兴西街——准确点儿是三年前红楼附近,出过人命案,后来加装了很多监控预防危险事件”邵桀脸上浅淡的为难和慌乱沉了下来,目光依旧清澈,却像是潜藏着一些难以言的情绪,压抑隐忍着:“我真的只是好奇,在这么多监控底下,杨笑笑是怎么避开所有监控失踪的。”
江陌怔了一瞬,皱起眉:“你怎么知道——”
邵桀矢口打断了江陌即将发散的猜测:“当时的受害者是我上学时候的老师,她对我这种不务正业的学生还不错。”
江陌迟疑了片刻,出乎意料的揣测和收获让她一时不知该不该追问不舍——邵桀不太像是在谎,但却极坦然地表露着他有意隐瞒些什么虽然江陌姑且无从确认,三年前的血色案件留给他的究竟是创痛,还是什么长久执着的疑惑。
江陌垂着臂站在那儿,拇指用力地捏搓着食指的指节边侧,面无表情地盯着邵桀看了半晌,最终也只是伸拍了下他的臂外侧的衣服褶皱,佯装着无事发生地送他坐上了开往场的出租车。
天边擦黑的时候韩律才忙完学校的功课和业余的工作,得了邵桀的叮嘱开着车来接已经三魂七魄不在原位的赵娟回医院。江陌把人和骨灰送到殡仪馆大门口,远远地跟扶着车门下来,看见阴恻恻的殡仪馆腿肚子转筋的韩律挥了挥,转头揣着口袋溜达到遗体处置室门外不远的停车场空地,靠向车门,等待着民警同志送走最后一位悲痛欲绝的受害者家属。
她这一整天都泡在大悲大恸的环境里,疲惫不堪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着,视线漫无目的地逡巡到半路,又被墙脚的一抹金属色反光吸引住。
江陌抖了抖袖口,缓步凑近看了一眼——居然是一枚金属制的微缩魔方。
好像是邵桀背包上的。
江陌弯腰捡起,略微回忆,猜测是邵桀被醉酒大哥的车把勾住的时候被意外刮掉的。她掂了掂心里金属方块的重量,借着停车场昏暗的灯光打量着魔方表面的磕碰剐蹭,随拍了张虚得一塌糊涂的照片,发到了八成这会儿正在天际翱翔的邵桀上。
“灰姑娘,这是不是你背包上的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