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铁打的皇权,流水的相权;豪强或宗亲,朕选谁共治?
张安世呈送上来的这份名单,自然和朝堂上空缺出来的那些官职有关。巨细无遗,零零总总涉及二十余个官职和二十余个官员。这些官员,有一些是刘贺听过而且也见过,有一些只是听过却没见过,还有一些是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这些官职只涉及到了外朝,而没有涉及到中朝:张安世很有分寸,知道中朝官是天子亲授,所以没有随意置喙。外朝官则不同,大司马大将军作为实际上的百官之首,举荐外朝官是合情合理的。按照惯例来,刘贺这天子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是,既然是变法行新政,哪里会有那么多的惯例呢?刘贺对着光仔细地看了看奏书上的墨迹,发现已经完全干透了。如此看来,张安世早已经将此名单拟定好了,只等着今日呈上来给自己“定夺”。刘贺感到不悦,自然是觉得被“僭越”了。但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毕竟由“丞相”来举荐朝堂重臣是一种惯例。毕竟,放眼整个大汉帝国百余年的历史,相权与君权仍然可以分庭抗礼。与后世的帝国相比,大汉帝国的皇帝中的权力要得多,时时要受到帝国内部不同利益集团的牵制。在大汉肇建之始,太祖高皇帝虽然名为皇帝,但是更像共主,所以要将帝国大半土地分给异姓诸侯王。因为异姓诸侯王在起兵反抗大秦的过程中,积攒并掌握着大量的军队,所以能与太祖高皇帝平起平坐。太祖高皇帝末期,异姓诸侯王被逐一翦除,天子麾下的勋贵功臣集团和同姓诸侯王集团开始在权力结构中占据核心的位置。一方面是太祖高皇帝希望他们能成为大宗的屏藩,另一方面则是他们在翦除异姓诸侯王时立下了大功,占据失败者的权力。深受太祖高皇帝信任的同姓诸侯和勋贵功臣集团也不负圣恩,在诸吕作乱的时候,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保住了刘氏的宗庙。转眼到了孝文皇帝和孝景皇帝时期,帝国权力的分配情形再次发生了变化。勋贵功臣集团因时间的流逝和皇帝的打压,要么归于平淡,要么身死族灭。同姓诸侯王也因欲壑难填,发动七国之乱,多次收到打击,甚至不如寻常富家翁。这两个曾经在大汉帝国呼风唤雨的权力集团,在于皇帝的交中败下阵来,渐渐退出了大汉朝堂的舞台。但是,有权力的地方就有斗争,大汉帝国并没有因此而平息下来。当勋贵功臣集团和同姓诸侯王逐渐落寞的时候,外戚集团悄然崛起。外戚集团没有错过这个宝贵的会,依附在几代天子的君权上,迅速膨胀起来。这种膨胀在孝武皇帝对西域大肆用兵的时候,达到了巅峰。汉初功臣勋贵的后代已经泯然众人,同姓诸侯王仍然不可相信。于是乎,天子只能相信来自妻族和母族的外戚了。不管是孝景皇帝时期的王氏和窦氏,或是孝武皇帝时期的卫氏和李氏,还是孝昭皇帝时的霍氏和上官氏都是被天子授予了军权和朝权的外戚。而他们也都在某一段时间内显赫一时。外戚集团比其他的权力集团要聪明得多,他们总是非常谨慎,只敢依附皇权,不敢威胁皇权。但是,权力又如何会受人控制呢,日益膨胀的外戚集团仍然不可避免地遭到皇帝的忌惮。而巫蛊之乱就是这种忌惮到达顶峰之后的灾祸。当孝武皇帝将自己的儿子和卫氏外戚、李氏外戚尽数锄掉之后,他试图开始让另一个权力集团崛起,与外戚集团形成制约。其实早在巫蛊之乱之前,孝武皇帝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那就是以“与经学合流的世家大族”为核心的文臣集团。外戚通过血缘与皇权产生联系,文臣集团通过儒学的忠孝与皇权产生联系。二者恰恰可以形成制约。孝武皇帝即将大行之前,为孝昭皇帝挑选了四位辅政大臣。车骑将军金日磾、左将军上官桀、御史大夫桑弘羊、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他们算不上出身世家大族,但却都属于是文臣集团。后来因为上官太后的原因,上官桀和霍光才摇身一变成了外戚集团。他们之间,仍然发生了权力的争斗,最终联合了燕王旦的上官家兵败族灭,而霍光掌权。如今,刘贺处置了霍光这个外戚兼权臣,于是就留下了权力的空隙,那么蛰伏已久的文臣集团就会抬头。更何况,给自己举荐朝臣的大司马大将军张安世,不只是文臣,更是外戚。活脱脱就是一个号的霍光啊。虽然,但是安知日后不会变大呢?诚然,张安世如今没有一点权臣的桀骜模样,言谈举止上也都能看出他对天子的忠心。在原来的时间线上,张安世终身都谨慎微,张氏一族一直延续到东汉仍然屹立不倒。但孝武皇帝时的霍光就不谨慎吗?霍光就不想当忠臣吗?霍光就不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吗?不,绝不是如此的。霍光出入宫廷二十年不曾犯错,又怎么可能一开始就是一个对权势痴迷之人呢?是不断增长的权力和迅速拔高的地位,让最初的霍光成为了后来的霍光。既然霍光会变,他张安世就不会变吗?要知道,张安世现在的权势和地位,比原来时间线上高太多了。更何况,如今坐在皇榻上的刘贺,与孝宣皇帝可不是同一类人。他可是要在大汉帝国内变法行新政的。而这新政还是亘古未有的新政,是会触及到张安世们背后那些世家大族核心利益的变法新政。张安世还能像原来的时间线上那样“安世履道,满而不溢”吗?刘贺的心里没有底。此刻,看着中的那份被举荐官员的名单,刘贺想对正值壮年的张安世一句:府君,时代变了。但是这句话却不能出来。刘贺对待张安世们的态度和对待霍光的态度是一样的。愿意跟着自己走,那么就跟着自己走;不愿意跟着自己走,那就跟历代先君走。“陛下,外朝的九卿及列卿之位多有空缺,没有主事的长吏,衙署处事多有不便”“微臣以为,当务之急就是拔擢合适的官员填补空缺,唯有如此才能让朝堂运转不滞。”“这是微臣和丙公等人在尚书署商议之后,拟的一个名单,谨呈陛下定夺。”在大汉,丞相有权直接任命六百石以下的官吏而不需要天子同意。至于六百石以上的官员,丞相亦可直接向天子提名举荐。张安世不是丞相,但大司马大将军和领尚书事干的就是丞相的活,今日提出这个名单也是情理之中。再加上刚才的那些“国情”,刘贺释然了——释然不代表接受。朝堂空出了许多官职不假,张安世推荐的这些人也有不少算得上是德才兼备。但是,刘贺不接受这样的举荐步骤,或者他今日就要改变这种相权制约君权的结构。变法行新政就从大汉的权力中心开始吧。霍光不在了,原来那些为了制衡霍光而临时将就出来的制度,要大刀阔斧地改革。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断地加权君权,削弱相权:既然是帝国,当然应该由天子一人掌权。大汉帝国,不允许那么牛逼的朝臣存在。霍光尸骨未寒,是张安世们最敬畏天子的时候,要趁着这股气势,乘胜追击。刘贺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今日这朝议场面太了,施展不开,还要再等几日,等到几日之后的大朝议。那时候,群臣毕至,刘贺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张安世们来一个釜底抽薪,毕其功于一役,让他们退无可退。对着那张名单想了许久之后,刘贺终于点了点头道:“张卿心思缜密,有你总揆朝政,朕非常欣慰。”“此乃微臣职责所在,不敢不尽责。”张安世连忙道。“此事张卿想到朕的前头去了,此事朕还没有来得及想,多亏张卿未雨绸缪,否则朕就要耽误朝政了。”刘贺得平和而又洒脱,没有流露任何的责备和不满的意思。接着,他又对张安世的“尽责”发表了一番来自内心的赞扬,引来在场的其余人也是默默点头,表示赞同。“陛下谬赞了,这是微臣的分内之事,不敢不尽心。”张安世再次自谦道。“张卿,这名单丙卿、蔡卿和韦卿都看过了吗?”刘贺问道。这三人再加上张安世自己,是尚书署的四位领尚书事:朝堂上的事情应该由他们商议之后共同奏报天子。“今日是今年的第一次朝议,微臣还没有来得及与诸公商议。”丙吉其实早已经知道此事了,但是张安世撒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谎,“既然如此,今日散朝之后,你先与三位爱卿议一议,三日之后再在大朝议上奏即可。”刘贺不动声色地回答道。“蔡公一直卧床,恐怕几日之后仍然是不能任事”“蔡卿病得这么重么?”刘贺有些惊讶地问道。“蔡公虽然年迈,但原本身体还算矍铄,无奈这几个月来被吓得不轻”“年前又在大朝议上痛哭了一场,正月里又受冻染了风寒,恐怕还要再养上一段时间才能痊愈。”张安世把话得非常委婉,一个七十岁的老人,病到了这个份上,可不是养几日就能够恢复的。连同天子在内,温室殿里的众人脸上都有一些戚戚然,他们知道这朝堂上又要少一个老熟人了。杨敞、任宫、蔡义今年真是多事之秋,丞相一职竟换了三个人。“蔡卿也是受苦了。”刘贺叹气道,“既然如此,那你与丙公、韦公再议一议。”“诺。”张安世应道。“三日之后的大朝议上,这封侯和拔擢官员,这两件事情一同处置。”“新年要有新气象,朕希望能用这两件事情,来为鼎新元年开一个好头。”“臣等定当竭力而为。”群臣齐声应答。张安世答完之后,心中顿时一喜。天子让他在大朝议上奏此事,那就是对此事没有异议了,到时候只是走过过场而已。天子还是识大体的。随后,刘贺又向韩增和赵充国问了一下北地郡和安定郡的情形。得到的都是好消息。边塞各处的都尉府已经重建,缺少的兵卒也从两路大军中增补了回去,抵抗匈奴绝对无虞。沦为山贼强人的范田所部溃兵,在年前就几乎被荡涤肃清了,仅剩少量逃窜也对大局无伤。北地郡、安定郡和五原郡各县的城池也已开始整修,所费不少,但也不至让百姓背上负担。“北地郡、安定郡和五原郡,全部免赋税一年。”“至于阴盘县和灵武县,受创最重,免赋税三年。”“陛下仁善,天下百姓定然感念。”群臣再次称颂天子。至此,今日的朝议就结束了,群臣们再次向天子下拜,而后就缓缓地离开了。刘贺看着朝臣们渐次离开的背影,猜得出他们的心情不错。毕竟,刘贺今日故意没有提及让张安世们如鲠在喉的变法之事。而且还“同意”了那推上来的朝臣名单。不管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张安世们都应该感到高兴。待所有的朝臣都走远之后,刘贺才皇榻上站了起来,而身边的樊克立刻也跟着站了起来。“樊克,诸位爱卿刚才过的话,伱都记下来了吗?”刘贺问道。“微臣都记下来了,一字不落。”樊克看了看案上的宣纸道。“好,从今日开始,朕会在朝堂上很多话,朝臣也会在朝堂上很多话”“不管你能不能听懂,都要一字不落地记下来,让后人知道在朝堂上发生了什么。”樊克对天子的话有些不理解,又怎可能有什么是他听不懂的呢?但是这侍中并没有多问,只是如同平常一样,应了一声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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