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5章 为后人戒
朱肃不去扶他,任由他以军中礼节半跪着对自己行礼,只是冷眼旁观着他。入狱不过短短几日,董吉脸上已经没了上一次见面时的富态,他眼窝深陷,下巴胡茬满布,瘦的颧骨突出。
“三保。”朱肃向三保使了个眼色。“念。”
“是,殿下。”三保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了一卷卷宗,展开后念道:
“赤金元宝十个、白银元宝十个、生金沙五百余两、赤金八百五十两、元宝银九千四百两、白银五万三千余两、宝钞五万八千余两,制钱八千五百串”
“汉铜鼎一座、古铜鼎十三座、玉鼎十三座,宋砚十方、端砚七百十余方,玉磐二十架、古剑二把、玉马一匹、珊瑚树八株、大红宝石二百八十块、蓝宝石大四十三块、白玉观音一尊”
“应天府东郊宅邸一座,共计正房一所共五十八间、东房一所共三十八间、西房一所共三十三间”
随着三保的诵念,董吉的面色也越来越苍白,因为三保所念诵的,正是他这些年来与朱富等人狼狈为奸,所积攒下的家财。
“拿昧心钱,是不是比在沙场上提着脑袋拼命去换赏赐,要快得多了?”等三保将一长串的家财名录念完,朱肃方才悠悠的道。董吉仍旧跪着,身上的粗麻囚服如同被汗洗过了一般,似乎猜到了什么。
“可惜,最后这些东西,全都给抄了进国库去千金一朝散尽,你董吉而今作何感想?”
朱肃仍旧是悠悠的道,彷若当真是在问董吉感想一般,董吉却是浑身一振,继而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他飞快的膝行上前,想要抱住朱肃的衣摆,口中喊道:“殿下,万般罪责,皆在末将一身抄家就抄家,还请殿下放过末将妻儿!”
“放过末将妻儿!”
“现在搁这,给本王装什么贤夫慈父!”还没等狄猛等拦住想要朝朱肃靠近的董吉,朱肃已经踏前一步,一脚直接踹在董和肩头。董和猝不及防之下,被踹的向后倒去,狼狈的重重倒在地上,却不敢起来。
只听朱肃突然如爆发了一般,继续骂道:“你董吉不是爱钱吗?你的良心不都换了金银吗?现在知道想着妻儿了?”
“你拿钱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你犯了大明律令,要连累全家?”
董吉躺在肮脏的地面上,闻言,双目呆滞,竟是流出泪来。
“沙场上敢迎着鞑子骑兵冲锋的汉子,谁料今天,被几锭金银砸的迷了眼。丢人!”朱肃继续戳着董吉的肺管子,“边关的弟兄们敬你董吉是个汉子,又担心你是家里独子,怕你老董家断了香火这才寻到本王,公推了伱入京当这太平武官。”
“结果你呢?来到京里之后做了什么?欺上瞒下,和奸商沆瀣一气。”
“你的弟兄们还在边关戍守保家卫国,而你,却仗着自己的职位赚了这么多昧心财好,好哇,好得很!”
朱肃满腹怨忿,并不只有对董吉的怒意,还有着对朱富的愤怒甚至是对朱标、以及对自己的埋怨。董吉的堕落,让他看到了一個先前一直被自己忽视的隐患。
自己致力于为大明开拓商路,任用商贾沟通南北,使商贾去为大明牟利、为大明传播威名,但却有些忽视了商贾的贪婪本质商贾们,堕落的实在是太快了。
或许是有真正爱国守法的商贾,然而在自己将这个世界的利益展现给商贾们之后,只怕很少有商贾能够抵挡住利益的诱惑。
而自己着实有些太过于依赖商贾了。
董吉这样一位昔日铁骨铮铮的沙场悍将,且就在这应天帝京之中,面对金银的诱惑尚且堕落的如此之快难道,能指望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商贾们,对大明多忠心耿耿吗?
他们会不会生出异心?他们会不会中饱私囊?他们会不会打着大明的名头,做着损害大明的事,最后再用自己已经吃的脑满肠肥的身躯,回来毒害华夏千秋万代的伟大事业?
()(e) 朱标的对,现在那些南洋海寇们,确实还不是迫切需要解决的麻烦。但在朱肃看来,尚且不算什么大事的南洋海寇们,已经给了他正确的答案
董吉不知道朱肃心中在想着什么,他感受着朱肃如狂风暴雨般的怒意,躺在脏污地面上的身体止歇不住的颤抖,乱发覆盖着的面容里,传来了啜泣之声。
“丢人现眼!”朱肃冷哼一声,不再去看如死狗一般躺在地上的董吉。不管这厮是装相还是当真怕了,反正自己发泄了一通郁气,现在颇有神清气爽之感。
“将你所知道的事全都出来。”朱肃道,示意三保准备记录。“祸不及家人,你的家人,本王会为你保下来,拿银钱供养你的儿子长大。”
“前提是,你还没丧了最后的良心。”
“要如何做,你自己取舍。”
虽朱标不欲牵连,但阿比盖尔死了,这事却仍旧需要彻查。董吉已经被定为真凶,太子关注,杀人偿命。再加上他曾意图欺瞒周王,属于以下犯上,罪加一等。
抄家,家眷充入教坊司,男的为奴,女的为娼,本是跑不了的。
朱肃若出面项,至少能使他的家人免受这样非人的境遇。
将此间交给三保,朱肃完之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牢房。后面,董吉听到朱肃的承诺后挣扎着爬起,红着眼睛向他砰砰砰磕头的模样,朱肃也没有去看。
刚走出没两步,便听到里边一处岔路的牢房里,传来一声哭泣喧嚣之声。
“里边什么情况?”朱肃皱着眉问狱卒道。
大狱里可是也有规矩的,似这等喧哗哭闹的罪囚,少则吃上几鞭,多则提到专门用于审讯的刑房涨涨规矩,也没有人敢和后世电视剧那样一见人来,便晃动着牢门大喊冤枉似这等在大狱里大哭喧哗的,不太可能出现在自己这个周王巡视刑部大狱的时候。
“回殿下,是有罪囚今日从狱中无罪释放,因而哭泣。倒不是我们刑部的没立好规矩”狱卒有些慌张的解释道,朱肃恍然,怪不得方才的哭泣声里,听到的更多是欣喜之意,而非绝望或痛楚的哭嚎原来是喜极而泣。
想到这里,突然心念一动,问道:“被无罪释放的罪囚是谁?”
“回殿下,是一位名唤朱俊玉的男子。”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朱肃循声望去,正好看见大腹便便的朱富扶着双目红肿、娇娇怯怯如受欺负大媳妇一般的朱俊玉,在一位刑部吏的带领下,朝着这里走来。
眼见朱肃似笑非笑的站在这里,朱俊玉吓得惊叫一声,立马躲在了朱富身后,朱富也是吓得浑身一震,继而面色发白,犹豫了一会,这才战战兢兢的来到朱肃面前,下拜道:“草民朱富,见过周王殿下”
“朱员外通天的段啊。”朱肃揶揄道。“贵公子无罪释放了?”
“是,是”朱富只觉得口中一阵苦涩,怎么正巧在这里遇到了这煞星,面上却仍挤出谄媚的笑容:“托殿下和太子殿下洪福,朝廷明镜高悬,事情已水落石出,犬子冤屈也得以昭雪”
这件事,在朱标首肯、范显祖的操作下,定性为了一起单纯的凶杀案,主凶董吉已经伏法,朱俊玉自然也就要无罪释放今日恰巧是朱富来大狱里接自己的宝贝儿子的时候。
“哎,本王可没有给你们什么洪福,你们别来沾边。”
“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可若做了亏心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们呢?”朱肃笑着道。
“是,是”朱富伸擦着胖脸上不断流下的汗珠,朱俊玉更是躲在朱富的背后,抖的如筛糠一般。忽然问到一阵骚味,朱肃眼神往下一扫,只见这位朱公子的裤子下,淅淅沥沥的一滩水渍。
这没用的公子哥儿真不惊吓,方才这一番话,竟是听的他心神俱裂,直接吓得尿了。
“呵。”朱肃晒笑一声,绕过了朱富父子,径直往地牢大门而去。狄猛回头看了朱富父子一眼,问朱肃道:“殿下,吓唬他们一番虽然解气,但会不会打草惊蛇?”
()(e) “受了这吓,他们父子定然更加心谨慎以后再想要查到尾,可就难上加难了。”
“大哥顾念父皇身体,不愿大动干戈但本王思来想去,这事儿,还是应该快刀斩乱麻最好。”朱肃道。“病在腠理,不即刻根除,要等它深入骨髓么?”
“等父皇去了凤阳,就由我们自己动”朱肃冷笑道。“大哥不能胡作非为,我却能。”
“等事情了结,再向大哥请罪就是大不了扬帆出海,提前去凤鸣洲就藩好了。”朱肃光棍的道。
他先前就隐约察觉,自己的势力实在太过了些。胡作非为一次,倒正好靠着自作主张解决这些家伙的罪名,来领点罪状交出一部分权力。反正,他也早就想找点事情,来自污一番了。
至于老朱那边这位便宜老爹的权术早就斟于化境,只要用自污作为理由,他想来也不至于动怒。只是自己这个周王擅自处置了几个商贾自污,老朱也就不会那么关注。
至于如何处置那伙海盗,那海盗之后会不会为非作歹这些都是外务,,大不了想办法剿灭就是,当务之急,是不能让这几只大明的吸血虫,继续堂而皇之的趴在大明的身上吸血了。
胆敢堕落者,必须严惩否则何以为后人戒?
想明白了的朱肃,只觉得这几日来累积在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爹爹!”穿着湿嗒嗒的裤子钻上回府的马车,心中仍有余悸的朱俊玉公子便再次攥住了自己亲爹的衣摆。他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般,向着自己的亲爹哭诉着:“您听到了!您刚才听到了!”
“周王殿下那个周王朱肃,不会放过我不会放过我们!”
“他迟早会杀了我们的!”
朱公子甚至都顾不上自己胯间的湿意。
“废物!住嘴!”朱富低声呵斥了自己的儿子,而后右重重的攥住自己的左臂,来止住自己身体的颤抖他几乎是将自己的指甲刺进了肉里,意图通过这一种方式,来使自己冷静下来。
通过刚才与周王的偶遇,他已经确定,自己已经被那位周王给盯上了,周王绝对不会对自己善罢甘休。
自己好不容易捡回来的这些身家性命,只怕转眼之间,又要被投入大火之中!
自己的儿子被捉拿的这几日,朱富的心路历程简直就像是过山车,完美诠释了究竟什么叫做跌宕起伏。
一开始,得知自己的好儿子被人在墓地当场擒获时,朱富的内心其实是崩溃的。当时他的模样,比之现在尿了裤子的好儿子着实也没好哪儿去,心里翻来覆去就是个四个字词语。
完犊子了!
周王殿下早有准备,早派了人验看那死鬼番人的尸体,那么只可能是知晓了南洋海寇的事自己的儿子跑去毁尸灭迹还被直接抓了现行,这简直就是已经给他朱家盖上了一记坚实的棺材板儿。
只要对他那个软脚虾一般的儿子稍加拷问,周王就会立刻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于自己儿子有没有骨气为家族保守住秘密,朱富持百分之零的信心。
那逆子要是心里有一点想着他这个爹,也不至于先前用拉所有人下水,来威胁他和董吉了!
现在的朱富,只恨当年没有悬崖勒马,把这个龟儿子直接射在墙上,给他朱家免了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祸害。
盯上自己的人是周王朱肃,朱富甚至不敢派出人,前去疏通打听就这样抱着必死的心态在府里左等右等,不料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直到第三天,也没能等来如狼似虎的来抄他家的锦衣缇骑,和向他问罪的圣旨。
反倒是第三日晚上,一个笑眯眯的红袍官儿,来到了他的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