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8章 “范淮”之死
按理来,胡季犛要征集粮草对付阮多方,所需要的粮草军费平摊到诸多的安南百姓们身上,数量该也并不惊人。安南的粮产其实尚可,虽官府和士族们盘剥的狠,百姓们倒也不至于没有一点余粮。
但问题是官府并不会只盘剥用来征兵的那一部分。
胡季犛将数额摊派给士族,士族们既然过了把,自己自然也要收一些辛苦费。然后士族们摊牌给官员,官员们也要有所报酬。官员们再摊派给吏,吏们任劳任怨的去收粮,自然也不能两空空,什么都不拿。
既然要人做事,那么,人家给自己谋取一点利益,嗯,这很合理。
但层层加码之下,落到了百姓的头上,就是一座他们绝对无法承受的大山。更遑论黎氏这种乡绅之家。商贾以及这种家中有些余粮的家族,向来是士族们最佳的盘剥对象,朝廷的吏员们不止要求他们加征粮赋,甚至还要求他们为大军的开拔提供“军资”。
所要求的数字就像是无底洞,足够将黎氏奋斗数代所攒下的家底,全都赔进去。
当然,这股军资最后是落到了哪里,那就只有上头的老爷们知道了。反正你们这些出钱的屁民,是没有权力知道的。
“造孽哟,造孽哟!”老乡绅黎太公坐在地上,一面拍打着地面上的尘土,一面心疼的哭喊着。
“爹,您怎么了?”一身儒衫,腰跨长剑的黎利急急走了进来。看到自己的父亲正坐在地上,满脸颓然,不免大惊失色。
自先前在武曲书苑就读后,他就开始以新学儒士自居,仿效大明的新学文人,穿麻布儒衫,腰挎长剑,倒也显得很是英气勃勃。见老父亲正坐在地上,他赶忙上前将老父亲扶起,问道:“爹,我方才回来时见到了几个气势汹汹的差役出门,他们可是在我黎家做了些什么?”
“造孽哟,造孽哟!”黎太公听到儿子提起那几个差役,不免又老眼含泪,悲从中来。旋即将官府上黎家来要粮的事和黎利了。
“什么?要这么多的粮?官府莫非是疯了不成?”黎利万分的惊讶,“要这么多的粮,他是要把我们一家人往死路上逼!”旋即他怒道:“爹,不能给他们粮,我们黎家不是软柿子,大不了和那狗官拼了!”
黎太公本还在心疼的抱怨着,屁股才刚沾上椅子,听到儿子的这话,险些从椅子上又滑了下来。他赶紧拉住了自家儿子的,道:“利儿,可别,可别昏话!”
“你你还想杀官造反不成?今年的科举就要开了,等你做了官,咱黎家还怕没有好日子过么?”
“官府要的是狠了一些,但爹砸锅卖铁,卖田卖地,总能凑上总不至于教你断了出仕之途啊!”黎太公动情道。
黎利的面色却是更加难看,他气的脸色青紫,一屁股在黎太公的身边坐了下来,气道:“已经断了。”
“啊?”黎太公愣了愣。
“出仕之途,已经断了。”黎利闷闷的道。“前日,升龙城里传来消息,范兄为我等祈求废除保文之制,然朝廷不允。陛下还亲言没有保文,就教我等别来科举了那昏君”
“哎哟,可不敢胡言乱语!”黎太公赶紧捂住了儿子的嘴,战栗的四处观瞧,似乎生怕哪里突然冒出一个朝廷的密探般。瞧了一阵,确信了家里没有朝廷的密探,这才松开了捂着儿子嘴巴的,道:“那姓胡的已经坐了咱们这的天下,他一个指头,就能摁死我们这的黎氏。”
“可不能胡言只是,怎么就断了呢?上回还允我儿入升龙城科考”黎太公捶胸道。只觉得家族的希望就此断绝。
“爹,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变卖了家产,收拾了金银细软逃跑吧!”黎利建议道。
“跑?能跑哪儿去?”黎太公面色颓然憔悴,仿佛老了二十岁一般。“这安南,不都已经是胡氏的天下?难不成跑去西北去找阮氏?那阮氏,早年间还和胡氏是结拜兄弟,我看,也好不到哪儿去。再了,这是我黎氏的祖地,我们能往哪儿跑?”
()(e) 老人家虽在家乡里呆一辈子,但年老成精,有些事情还是看的透彻的。黎利听到父亲阮多方和胡季犛也一样不是好东西,有些沉默。确实,阮多方优容士族,借助士族的财力打仗,对他这样的寒门必定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对了!爹,”黎利突然想起了什么,欣喜道:“我们可以去武曲港!”
“武曲港是大明的租界,虽然也在我安南地界,但实际上,却是大明正在管辖。我先前曾经在那里求学,知道那里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里的官吏清明,商贸发达,移居到那里的百姓都安居乐业。而且胡氏的人管不着那里!”
“我们可以在那里定居,听,我的老师周王殿下,如今正驻守在武曲。要是能见到他,不定他会允许我们迁居大明!”
黎利的眼神之中流露出向往。自在武曲书院普通科读过书后,先生们所描绘的天朝气象,就让他心驰神往不已。他做梦都希望,自己能生在强盛文明的大明。
要是在大明,自己一定能实现自己的一腔抱负,而不是被一纸保文给拒之门外。
可恨,为什么昔年安南被一些居心叵测之徒从华夏中割裂。要是安南始终属于华夏,自己也能生是大明人
黎利愤恨的想。
黎太公的眼神中闪现出心动,但终究故土难离,最终还是拒绝了黎利的建议。他苦着脸对儿子黎利道“利儿啊,为父也希望自己生在大明。”
“但我们的家,终究是在安南。若是去了大明避难,大明人未必就会竭诚欢迎我们。不定还会将我们视作累赘。”
“况且祖宗创业艰难,我实在是不想抛弃这祖先们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业你不是有一位要好的同窗,如今在升龙城做官吗?去把这事告诉他,看看能不能,让他在朝廷里为我们求個公道。”
“不定,胡氏陛下只是不知道这样的事,若是知道了,就会下旨惩治这些贪官了呢?”
黎利心中,有一万个的不愿意。他的同窗范淮范大人,是他们寒门之中唯一一个入朝为官的,是寒门在朝中的代言人。但前些日子他为寒门学子们争取取消保文制度刚刚被推拒,要他再出面去弹劾士族们横征暴敛,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但看着老父亲殷殷期盼的双眼,黎利又实在不忍心以此为由拒绝。于是,他在次日便背上了行囊,提着那柄象征着他新学儒士身份的剑,前往升龙城。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路上,他竟是遇到了许多昔日里同在普通科的同窗,这些出身寒门的同窗们,几乎和他都是同样的目的:或是准备上京告御状,揭露士族官员们以征粮为由对百姓们的盘剥,或是和黎太公所想一样,希望借助同窗“范淮”,来推动朝廷驳回这项弊政。他们学过儒学,心中洋溢着浩然意气。因为,昔日大明的周王告诉他们,书生们就是应该有意气。大明的书生们都是这样的,只有胸怀意气,见了不平事,生出不平气,才能够荡平不平之事。
他们越聚越多,到了升龙城,更是发现已经有一群昔日的同窗聚集在此。看来,安南各地的商贾寒门百姓,都遭到了过分的盘剥。他们在教苑时的领袖就是范淮,因此,他们决定先征求领袖范淮的意见,统一行止,再做下一步的行动。
几日后,范淮前来见了他们。
见到了昔日一同苦读的同窗们,范淮显得十分高兴,他们畅聊往昔,仿佛回到了昔日在武曲教苑之中的快乐时光。随后众人话锋一转,七嘴八舌的告知了范淮自己在家乡的处境,并向他这个寒门子弟中唯一的一个朝廷官员征求意见,询问他应该要怎么做。
“范淮”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苦笑与疲惫。
他思考了许久,对这些人道:“此事,就交给我罢。”
“明日里,我会在朝会上向陛下谏言此事。但事成与否,实在无法预料。”
“而今,陛下需要拉拢士族,钳制阮多方”
()(e) 众人沉默了。他们之中,也不是没有人想明白这浅显的道理。有人激愤道:“拉拢士族,难道就可以不顾我们这些寒门黔首的命了吗?”
众人沉默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安南人,知道安南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为了拉拢士族,他们这些寒门黔首的命当然可以不顾!
“范兄,你前日方才被驳回了取消保文制的谏言,明日里再去进谏没有干碍么?”黎利有些担心的出言道。
“”范淮沉默,没有回答。
“总之,明日里你们便等我消息吧。”许久,范淮才挤出一张笑脸道。“成与不成,只看天意但,伱们需答应我一件事。”
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范淮郑重道:“你们切记,无论如何,都决不能去单独进言士族盘剥之事!”
“我若进谏功成,自无可。但若是进谏失败”他的声音略顿了顿。
“你们就立刻,马上离开升龙城,回到家乡,离得越远越好不要掺和这档子事。”
“这”他的无比郑重,众人皆面面相觑起来。有人无措道:“可要我们返乡,我们返乡之后,又何来活路?”
“只能眼睁睁的受那士卒与贪官污吏盘剥吗?”
“你们可以整肃家财,去武曲寻周王殿下。”范淮道。“周王殿下是我们的恩师,又如大明的洪武皇帝陛下一般,心怀黎民,从来不惧为黎民百姓张目。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仁者。”
“有他在,必看不惯那些士族和贪官污吏的此等行径,即使我们是安南人,他也必定会对我们提供庇护。”
“武曲港是大明租界,我们安南朝廷插不上自可保障你们的安全。”
众人沉默了。这,确实已经是最后的办法。
眼见服了众人,范淮深深的看着这些昔日的“同窗”们。他露出了笑容,朝着这些安南书生们团团一揖:“诸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有幸与诸位同窗,实在是吾平生之大幸。”
“淮这便辞别诸位了。望他日,诸位依旧能意气凌云。”
“以只换这青天。”
众人闻言,精神一振,纷纷朝着“范淮”拱,道:“范兄自便,还请慢走。”
“我等改日,还要来拜访范兄。”
范淮一一谢过,而后,再环视这些“同窗”们一眼,终不再留念,大步走开。
“范兄?”唯有黎利,感觉范淮似乎话里有话,想要追问,追出门去,但,范淮的身影已经没入了夜色之中,再也寻不见了。
第二日,前状元郎范淮金殿叩谏,胡氏皇帝不纳。再谏,丢出御殿。
范淮并不气馁,于殿外跪谏,仍不纳,范淮于宫门外跪至入夜。
夜至,胡氏帝次子胡苍见范淮仍在跪谏,出言折辱。范淮充耳不闻,苍怒,推范淮入水。
淮染风寒,难愈。
“诸位同窗,范兄范兄他!”客栈里,一位昔日普通科的士子冲进了客栈中,面色悲戚。
“怎么了?范兄怎么了?你倒是快啊!”有人急道。自知道了范淮被胡苍推入水中,感染风寒,他们便万分担心,每日里,皆派人前往探望,而今已经是第三日。
“范兄,范兄他”那人泪流满面,嗫喏许久,终于吐出一句话来:“范兄他过世了!”
“啊?”众人一愣,继而这间住满了许多普通科士子的客栈,立刻炸开了锅。
“怎么可能范兄,范兄是我等之中的人杰,他而今才不过而立之年”
“天妒英才,天妒英才,范兄”
“不,不可能,我不信!”
一时之间,满堂悲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