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崎岖，覆盖上了薄薄冰雪更是滑溜，不过驮着林茂的那头白驴显然自有一番神异，只见它四脚踢踏，踩云覆雪哒哒在山间不停歇连跑了六七里路才停下步来。而那头驮着常青的灰驴却没有这等体力，远远地缀在白驴的身后，埋着一张长脸，战战兢兢地踩着白驴之前留下的脚步往前走着。

    见到白驴停了下来，它便也怯生生地站住了，它背脊上的常青纵然之前被无名老人用衣带绑得严实，一路奔波中却也不可避免地往一边偏去，整个人身体摇摇欲坠，那一头白发四散开来已经落在了地上，拖起了一层被初雪融化的泥浆，看着好不狼狈，偏生那灰驴停住的地方正好是一处山道断口，驴蹄下一丈处被一团雪白雾气笼罩，这时候恰好有一阵风吹来，将那那团银色的雾气吹散了，林茂一眼看过去，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原来那灰驴所在之处往旁边一点儿就是嶙峋怪石直切而下，往下滚上几圈，更是一道陡峭悬崖。

    林茂眼瞅着常青伏趴在灰驴身侧摇摇欲坠，再瞥到那处悬崖，脸上血色骤然褪去，焦急中丹田中自然而然蹿起一阵热力。也幸好那无名老人点穴不深，颠簸了这么一会儿之后，穴位竟然也被林茂这微乎其微的一点儿真气冲开来。

    “青——”

    等到手脚总算能动，林茂立刻急促地唤了一声，而后也不等那白发徒弟的回应，直接偏过脸用牙咬起手腕上一带的一角，挣扎着将那一带从自己身上扯开来，就那样踉跄着从驴背上滚落在地。

    白驴尾巴在屁股后面用力地拍了两下，微微侧过脸看了林茂一眼，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人类的狼狈姿态，它掀开嘴唇了一个响鼻。灰驴听着白驴的声音，低声回应了一声，慢吞吞又往前走了几步，离那悬崖远了点儿。林茂这时候也顾不上仪态，连滚带爬往常青那儿扑过去。不过他这时候也是穴道初解，血行不畅，走路时双腿都有些发软，趴在灰驴身侧，花了好一会儿力气才将常青解下来。

    结果常青纵然这时候消瘦若骷髅，到底是身长腿长，等到林茂好不容易解开衣带，常青偌大一个人便直直地往林茂身上坠下来，砰然一声闷响，却已经是像是肉墙一般将林茂整个人儿压在了身下。

    “唔……”

    林茂闷哼一声，被自己家的徒弟砸得头晕眼花，鼻头正好被常青下巴结结实实磕了一下，顿时好一会儿都眼前发黑，金星直晃，勉勉强强抬起手手在青胸口推了好几下，最后也没能把他推开来。

    灰驴看着白发男人身下艰难挪动的少年一眼，尾巴甩了两下，略有些嫌弃地走开来凑到那白驴身边，两头四条腿畜生嘟嘟囔囔自顾自地交流去了，徒留林茂一人仰面躺在地上，被常青硬邦邦的一声骨头压得险些喘不过气。

    “青……你醒醒……”

    林茂几番挣扎，愈发恨起如今自己这幅弱不禁风的模样来，同时心里也愈发有些不安，不知为何这样大的动静，常青依然晕睡若死。

    好在他推搡了好一会儿之后，常青终于是有了一些反应，只听到他呼吸急促起来，凌乱白发间骤然亮起了两点鬼火——却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目光极专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林茂的面容。

    “青？！你怎么样？可还是有哪里不舒服？”

    林茂察觉到常青醒来自然大喜，然而常青却并未回答他的追问，依旧只是睁着眼睛灼灼地盯着林茂。

    白发凌乱地掩住了常青的如今消瘦而憔悴的模样。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林茂竟然又恍惚了起来：

    常青已经长得同师兄那样相似了——

    这念头飞快地滑过林茂的脑海，然后转瞬即逝。

    常青灰白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字异常沙哑。

    “师父。”

    常青喃喃道，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眼角淌出一线湿润的水迹。

    “师父，你不要再丢下了我了。”

    他继续道，眼眶周围有一圈异样地嫣红，他呼出的热气在林茂的脸颊。

    “我好怕。”

    常青话音落下之后，林茂顿觉痛彻心扉。

    他也是知道自己养大的徒弟有着多么沉闷安稳的性格，若非能忍旁人所不能忍之苦痛还能面不改色，常青也断不可能成为忘忧谷中武功最高的那人，然而这一刻常青挨着他的脸，满头白发，憔悴不堪地红着眼眶出那一句“我好怕”，听起来却比寻常孩童还要更加委屈和慌张。

    林茂再没有如同此刻一般心疼起自己这太过于一根筋的徒弟，原本推搡着对方的手不自觉便环在了瘦骨嶙峋的背脊上。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林茂对着常青胡乱道，一只手沿着徒弟的背脊轻轻拍了几下，掌心下凸起的骨节愈发让林茂心酸，也不知道自己死去的这段时间里常青究竟是如何糟蹋起自己的身体，才变成现在这幅皮包骨头的憔悴模样。

    “师父这不是回来了么。”

    林茂补充了一句。

    听着林茂如今清脆的少年音，常青喉咙滚落出一声含糊的呜咽，他凑到了林茂的面前，嘴唇微微颤动，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青？”

    林茂带待询问，便看着常青的脸一下子贴近了。

    干燥滚烫的嘴唇擦着林茂的唇边滑过，然后干枯的发丝掩了下来——

    林茂只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骨头架子松了松，他躺在地上看着灰白色的天空眨了眨眼，慢慢地转过了脸……

    常青已经垂下了头，下巴搁在林茂的肩头，双目紧闭。

    竟然就这样清醒了不到片刻，就又昏迷了过去么？

    ……

    林茂只觉得自己脸上之前被常青嘴唇擦过的地方有些发烫，但他最后也没有多想，只是依旧十分担心常青如今这昏迷不醒的状态究竟是怎么回事。

    等到林茂好不容易从常青身下爬出来，又是好一会儿过去了。

    若按照最好的算，他和常青应该立刻在风雪变大之前赶紧沿着山道往忘忧谷内去，可是林茂心中挂念着无名老人，无论如何都得再回去一趟。

    只是林茂确实是忘了，片刻前，他才对常青过，从今以后再不会丢下他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