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谷院原先倒是有名字的，不过当年内乱时, 牌匾被林茂那群师兄弟们得血污得看不出字迹了。后来等林茂重新执掌忘忧谷, 有那老仆战战兢兢问是否要重新下山制一块牌匾时, 林茂沉默了半晌后, 却挥了挥手作罢。从那以后, 忘忧谷的这间院便一直也就被唤作“院”。

    只是如今就连这简简单单的院，也已经被烧得剩不下什么了。

    天有些阴沉，多日来的雪几乎已经将焦黑的残骸掩盖大半, 院子里之前由林茂亲手种下的花树和葡萄藤早已化为灰烬, 墙柱倾倒，这样看过来, 整个院子倒比林茂记忆中要宽阔许多。

    到了院子门口, 还没等林茂开口, 常青已经沉默地走了过来——无论是多生气，常青到底是不可能真的轻忽了林茂的。

    他伸出胳膊, 架着林茂的腰，轻轻地将他从驴背上抱了下来。

    其实男人那结实滚烫的胳膊贴过来的瞬间，林茂其实是有点儿想躲的, 毕竟如今他再怎么虚弱也不至于下头驴都不行，但是想起常青一路生闷气的模样, 他情不自禁就愣怔犹豫了一瞬, 就这片刻的功夫，常青便已经将他抱到了院门口一处平坦的青石旁。

    原先这块地方摆放的是只石狮子，只是当初的石料买的太便宜, 那一日被火一燎，石狮子便四分五裂碎开了，自留下在残檐断壁中兀立的石座。

    常青先用袖子将石座上的雪扫干净，又将身上的毛坎肩脱下来垫在上面，然后才招手让林茂坐上去。

    “我站着就行了，你把坎肩穿上。”

    林茂习唠叨道，只是话时气势多少有些弱。

    常青瞥了林茂一眼，忽然扯过那毛蓬蓬的坎肩兜头给披在林茂的肩膀上，等林茂挣扎着从那厚实的皮毛中挣出头来，常青已经沉默不语地转身往院里头走过去了——从背影上看，依旧是一幅不高兴的模样。

    林茂挑了挑眉，也不吭声，只在原地安安静静地站着，心中默数道：一，二，三……

    只见那常青直着腰板走出了十余丈的距离，忽然又面无表情，踩着步子一路回转了过来。

    然后他一把牵起林茂手，气呼呼就往院里走过去。

    林茂由着常青将他那只手抓得死紧，然后慢悠悠地开口：“不生气啦？”

    “……”

    常青哽了片刻后才闷声闷气地回道：“里头有避风的地方。”

    林茂笑着点点头，看着如今被自己养大的常青，心中轻叹一声“罢了”……

    这一日的天气在这样的冬日里倒算得上是好的，雪下得并不大，略有些风，却并不割人。常青也如同他之前的那样，在两根倒下的石柱后面给林茂寻了一个避风的位置安顿好。

    自己捡了一根断剑往那下人房处走了过去。他今日倒是想找找有没有那茶房里热水的炉子，若是能找得到，竹楼里头倒是能更暖和一些。

    林茂端着手在那里安静地呆了一会儿，然后便百无聊赖地站起来，绕着残骸慢慢踱起了步子。不知不觉，他便走到了原先院的后罩院，过去几十年，他便是在这块地度过那漫长而难熬的人生——只不过如今这里也只剩下一片支零破碎的废墟，土墙倒是勉强还支在那里，门框和窗子却早就已经倾倒。暗淡的天色似乎也照不亮这里焦朽的木骸。

    然而林茂却有些恍惚，视线中仿佛浮现出了很久以前的景象——那是他年轻时最好的时光，后罩院还是师兄弟们一起居住的寝室，终日都有人声喧嚣闹不休。

    他在床上被窗外的嬉笑声自睡梦中吵醒，气得直咬被角，而常师兄从他身后伸出手来罩住了他的耳朵。

    “改天我把这群讨厌鬼都赶走……”

    似乎也曾经过这样的气话。

    后来，师兄弟们一个一个地离开了。

    院变得寂静无声，越来越静，越来越暗……等林茂终于意识到当年的喧嚣人声已经永远不会再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师父。”

    身后传来了常青的脚步，然后是熟悉的气息靠了过来。

    林茂眼前的虚幻幻梦一般倏然消散。

    “你来了……可是找到可用的炉子了？”

    林茂徐徐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回过头来朝着常青笑了笑。

    那常青手中空空如也，指尖却依稀还有些泥污。他与林茂的目光对上之后，眼神中溢出一丝担忧。

    “我……”

    常青上前，慢慢将手放在了林茂的肩膀上，“我会找到大师兄和二师兄的……院也会重新建好的，师父你不用担忧，终有一天我会想起来那一日发生什么，然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倒是难得他绞尽脑汁出这样一番安慰人的话了。

    林茂想道，他苦笑一声，将手按在了常青的手背上。

    “别担心，”林茂，“忘忧谷如今遭此祸事，我确实非常担心——但是，我担心的是你的那两个师兄，只要他们两个人没事，纵然整个忘忧谷被毁，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林茂感觉到常青的手似乎颤抖了一下，他继续道：“这忘忧谷在我手里，其实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真正的忘忧谷，很多年前就已经消散了。如今这院烧毁，恐怕也只是应了原本就该有的天命。”

    ……

    常青听到林茂这番话，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师父，这里我未曾重新整理过，怕是不安全，我们还是去前院好了。”

    他往那半立的土墙看了一眼，看来是害怕那土墙骤然倾塌。

    林茂自然是点头称是，不过正待离开时候，他的脚尖却碰到了一样坚硬的东西。

    “咔——”

    那玩意发出了一声轻微的脆响。

    林茂定睛往脚下望去，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只巴掌大的金镶玉的盒子。那盒子之前大概是放置在架子或者是箱子深处，结果大火之后木架和箱子都已经烧没了，这盒子便滚了出来，又被林茂一脚从某处踢到人前。

    “这是？”

    林茂弯腰将盒子捡了起来，看得出当初的大概也是价值连城的东西，然而这时候被大火烧灼过，盒子已经变得斑驳漆黑，那镂空金丝的内部玉板已布满了龟裂，盒盖上挂着一枚锁，也已经融变形了。

    林茂将盒子在手中翻转端详了一番，终于是想起来这里头放着的是什么。而常青在一旁端凝着自己师父的面容，自然也未曾错过林茂脸上那一瞬间复杂的神色……

    “这是什么？”

    几乎是本能的，常青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有些突兀地问道。

    林茂恍了恍神，忽然一摆手，将那一只盒子重新丢回了烧黑的焦木瑕疵之间。

    “是……很久以前的旧物，”他，“看锁头已经融成这样了，估计也不开了。罢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也没什么用。”

    完，他便往外走去，似乎真只当那盒子是个不心被踢出来的玩意。

    若常青不曾与林茂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恐怕也不会察觉到林茂这时候的僵硬与黯然。

    当然，就跟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在林茂离开的时候，常青也只是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并未对那盒子有任何的追问。

    林茂在常青先前挑选的避风处又休息了一会儿，常青便已经收集齐这一日所需要的物件。

    “该回去了，待会雪又要大了。”

    他抬眼看了一眼天空，然后。

    林茂这时候却显得有些恹恹，点了点头便坐回到了驴子上。这师徒两人就如同来时一般，一人坐着一人牵驴，慢吞吞地往竹楼的方向走去。

    等回了竹楼，重新服了药又躺回到床上，这一日于林茂来是风平浪静地过完了。

    可对于常青来，却是不尽然。

    借着给那白驴加草料的借口，常青一脸平静地出了房门，然后他立在竹楼之下，慢慢从怀中掏出了一件物——金镶玉的盒子，玉板已裂，锁头也已经变形。

    正是林茂白日里重新丢回到废墟之中的那一只。

    就跟林茂的一样，因为锁头已融，这盒子应当是不开的。不过常青却只是将那盒子放在掌心之中，几乎不见他手指动作，那盒子中的玉板便尽然化为一捧雪白玉粉，而那金丝框子也咔嚓几声寸寸断裂。

    常青再看手中，便只剩下那盒中所放的内容物——一沓已经泛黄发脆的绢纸。

    幸好这绢纸是放置在玉盒之中，所以并未在大火中焚烧殆尽。常青轻轻将绢纸展开来，就着地上反射出的皑皑雪光看了起来，只见那绢纸上的字，却是林茂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