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那些污秽而丑陋的血肉开始一点一点地相互挤压和纠结, 最后在那名和尚的身后聚拢成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鲜红色肉块。
肉块中点缀着的尸块依稀还可以看出原先的部位, 残肢和断臂明明已经原本的身躯上脱落下来, 却依旧在粘稠恶臭的鲜血中相互撕扯和搏斗,残破的脸颊上有鲜红凸出的眼球互相瞪视,连皮肉都没有的下颚骨咔嚓咔嚓作响地扑咬着身侧的肉团。一阵又一阵低微的嘈杂呜咽从它们的缝隙之间荡漾开来, 然后逐渐膨胀成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巨大合唱。
“呜呜呜……”
“我好像回家……”
“妈妈,好痛……”
“我恨你,我恨你, 我一定要亲手杀死你……”
……
林茂震惊地聆听着那狂乱而痛苦的呻吟, 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面前那人的身体之上。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对方看似完美的身躯其实也是这些肉团中的一部分。
和尚的双脚深深地扎在那些粘稠混沌的肉块之中, 淡红色的血管和触须从他的皮肤下面探出来,与周围那一大滩令人作呕的尸体连接在一起。
摩罗企图朝着“林茂”走来, 然而当他迈出步子的瞬间,尸体发出来的嚎叫与呻吟瞬间变得更加尖锐和痛苦。
就连那和尚自己, 也在其中一只脚离开那些石块的瞬间,发生了容颜上的变化。
虽然只有很短的一瞬间,但林茂一点都不会觉得自己在对方脸上看见的交错纵横的皱纹和下垂的肌肤是幻觉。
对方之所以可以维持这种近乎完美的身体与外形, 是因为他正在连续不断地汲取着脚下身后那些尸体上的新鲜血气。
而为了激发出它们仅存的哪一点血气, 摩罗正在毫不犹豫通过自己与它们之间的链接,已一种看不见的形式疯狂地折磨着早该入土为安的“它们”。
在梦中的林茂心中非常鲜明地浮现出了这个答案。
【“不……”】
林茂听到自己也如同摩罗一样哭泣。
【“如果你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得到长生,那么还不如干脆让我来。”】
【“我真的已经累了……摩罗,放过我吧,我让你长生……”】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 “林茂”感到胸口传来一阵剧痛。
他猛然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手真插在自己胸口白皙而单薄的胸膛之上。
【“不不不不不——求求你——不——”】
不远处的摩罗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哭喊。
他疯狂地朝着“林茂”的方向赶来,脱离了那些肉块之后,他以肉眼看见的速度变得衰老而丑陋。
大概是因为之前那种状态太过于完美的缘故,现在他原本的模样便变得格外惨不忍睹。
林茂从未见过这样苍老却依旧还活着的人。
他身上甚至没有一块可以称得上是舒展的皮肤,就连清澈如泉水一般瞳孔都隐藏在留了耷拉下来的眼睑之中。
而眼眶中留出的眼泪,在短短的一瞬间便渗入了网状的皮肤褶皱,看不见踪影。
一切都是那么快,一切又都是那么迟。
在摩罗靠近“林茂”的那一瞬间,剧烈的痛苦几乎快要将林茂的意识全部湮没。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林茂”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痛苦到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办法发出来。
温热而粘稠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林茂低下头,清楚地看见了“自己”从胸口挖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而在这一刻,“林茂”的视野已经彻底变成了血红。
【“给……你……”】
细若游丝的呻吟从喉咙的缝隙中艰难地寄了出来。
摩罗似乎在尖叫,空气中的血腥味骤然之间变得异常的浓厚。
林茂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徐徐倒下,而遮蔽了他视野的,却是排山倒海而来仿佛要将完全淹没的鲜红肉块。
深深的悲伤混合着释然,在这具身体里慢慢地洋溢开来。
应该是因为快要死去的缘故,林茂分明觉得连那痛苦都在渐渐远去。
摩罗扭曲的脸填满了“林茂”仅剩的一点视野,温热的液体连续不断地滴落在他的脸上,但“他”却一点都不想去在乎。
啊,好轻松……
林茂在恍惚之间,听见了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在千万年前存在于这具身体之中的那个灵魂,发出了一声低喃。
然后,光线暗了下去。
……
“师父?!”
“师父!还听得见吗……”
常青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水面之上传过来的。
紧接着便是季无鸣话的声音。
“还是得再去找个大夫,欸,你刚才把这和尚杀了该不是认真的吧?”
一段停顿之后,季无鸣便又在开口:“你那么看着我干吗?师父之前不是也老晕吗?刚才我看他体温与脉搏不都挺正常……好吧,好吧,我不了,你当我没……”
林茂的睫毛动了动,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首先出现在他面前的人,自然是常青。
“师父!”
灰白色长发的男人面容憔悴得令人心疼,在发现自林茂醒来之后,他仿佛还担心这只是一个美梦,凑过来的指尖甚至都在不停地颤抖。
“你真的醒来了吗?”
常青沙哑地凝望着林茂,不敢置信地问道。
“我……”
林茂正待开口,旁边便插入了季无鸣粗犷的回答。
“醒了醒了,你别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了,我也在你旁边呢,师父真的醒了。”
林茂一口气没喘上来,被迫又咳了两声。
等到好不容易缓过气,林茂环视自己周围一圈,发现自己果然已经不在那狭窄简陋的马车之中。
他现在所在之处恐怕是一处旅店……
但林茂心中又稍稍有些不太确定。
因为这地方委实有些太过于破旧了一些,就连当初与姚花一起好歹才借住下来的那一处后厢房,都要比这里干净明亮许多。他如今所在这地方,是房间,倒不如是残垣断壁拼出来的一处房间,是废墟,却有门又窗,顶上还铺了新的稻草。
“这是哪里?”
林茂心下奇怪,不由问道。
倒不是他娇生惯养吃不了苦住不了这般破旧的旅店,而是因为他深知常青这人的脾气,他一生之中最恨就是委屈了林茂,就算是要隐姓埋名偷偷赶路,也不至于找到这般破旧的地方让林茂栖身。
林茂心中暗暗焦急,生怕是在他神志不清的这段时间里,常青又遇上了什么难处。
而他才刚开口问,旁边自有人抢先常青一步开口答道:“是个旅店,师父你别看这地方破,在这块地界已算是好的不能再好的居所了,还真不是师弟要怠慢你。”
常青:“……”
自从季无鸣被救回来之后,常青发现自己倏然沉默的次数变得也越来越多了。
不过季无鸣此话确实没有作假,这房间简陋至此,却还真是个正儿八经的旅店房间。
而倘若不是季无鸣生的牛高马大,常青又不得不在外人那边露了一手武功,恐怕他们这一行人还抢不到这样有门又顶的房子。
“不信,师父你可以看看外面。”
林茂皱着眉头,推开窗沿往外一看——
他们所在这处恰好是二楼,一眼便可窥见楼下景象。
只见一块不的地儿乌央乌央或坐或卧,竟是挤满了人。
而那些人身旁都有大大的包袱。看服饰便知家有财的人侧着身子守着自己的板车,板车上的箱笼堆积成山,而那一看就知道家境窘迫的人,身边也多多少少背着扁担和行囊。
很显然,这些人不仅是自己挤在这儿,还是背着全部家当,心惊胆战地挤在这的。
而且这些人的脸上多有疲惫与茫然之感,除了偶尔有几个童天真不知世事地在狭拥挤的院子里追,其他人竟然全部都是默不作声的模样。
一股不清道不明的沉暮之气在这些人的身上弥漫,只看一眼,便已足够让林茂震惊不已。
“这是怎么回事?”
他放下窗子,回头问道。
这一下,房中两人都沉默了半晌。
最后还是常青幽幽开口:“据,京城里有瘟疫。”
“瘟疫?你是楼下这些人都是从京城那边逃窜出来躲避瘟疫的流民?”
林茂几乎快要觉得常青是在开玩笑了。
京城中当然也会有瘟疫,也会有兵乱,但是京城不是别处,而是天子脚下。
即便是真的瘟疫,也有朝廷大臣拼尽一切在事态变得严重之前控制下来。而京城中人更是清楚皇城根下好乘凉的道理,这么多年下来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兵荒马乱,却从来不曾想过要背井离乡去做个流民。
然而,赤裸裸的现实却是那般血淋淋地展现在林茂的面前。
距离京城尚有十多天的路程,可这片地界上的歇脚城,竟然已被京城流民挤得水泄不通。
按照常青与季无鸣听过来的消息,此事来也确实蹊跷。
京城中流行的那种瘟疫与普通疾病全然不同,患了病的人可能前一天还行走吃饭睡觉如常,只不过微微有些咳嗽发热而已,第二天家人端着祛风寒的药再去敲门唤他,却只能看见床上留下的衣物,包裹着一团恶臭血腥的粘液。
活生生的一个人,竟然会在一夜之间皮肉血骨全然融化,最后成为这么一滩尸水。
而但凡是闻了那味道或者沾上那尸水的人,不需几天,也会步上先前那人的后尘。
不过半月的功夫而已,京城因为此病,竟已是十室九空。
还是那些心思灵敏的人连忙出逃,才勉强讨下一条命来
所以常青与季无鸣这般人物,到头来也只勉强给林茂争到了这样一件破旧的厢房养病。
毕竟这房子虽然破旧,却比楼下的状况要好上千倍万倍了。
“更离奇的事情还有呢……”
季无鸣一脸纳闷,继续开口道。
“我听人,这瘟疫竟然还是人祸,并非天灾。”
“你什么?“
林茂只听得季无鸣这一声嘀咕,不知为何心中已有不妙预感。
果然,季无鸣接下来的那番话果然让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很多人都,这瘟疫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是琼太子在宫中行巫蛊之事想要夺位,被云皇殿下发觉后,他恨自己大事未成,便想法设法在自己被圈养前,伙同持正府那个……龚宁紫……”
“龚宁紫与太子一起放瘟疫?”
林茂气到极致,不怒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