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有什么非常隐秘的变化正在伽若和林茂的身体中孕育着。
林茂有的时候可以察觉到一点端倪, 就如同那一日伽若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古语。
而有的时候, 他又会忍不住怀疑一切都只是一场他在重病之下产生的幻想。毕竟无论是常青还是季无鸣, 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至于伽若……
或许对于伽若来,他存在的本身即是一种异样。
伽若开始越来越容易沉睡,也越来越沉默。偶尔有几次, 林茂曾经不心窥见他衣领和袖口处颤颤巍巍地探出了嫩绿色的藤蔓嫩芽,而伽若本人对于那些藤蔓却显得并不知情。
“我,该不是快到春天的缘故吧?”
季无鸣也曾被无意间长出藤蔓的伽若吓到, 他之后有些大大咧咧地揣测道, “师父你不是那和尚身体里有什么花?天气转暖后花草树木不都是要发芽的吗?”
其实季无鸣本是想要宽慰林茂,没想这番解释恰好击在了林茂最担心的关键上。
伽若与空花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林茂其实至今也没有搞清楚。但是在他内心深处, 其实一直隐隐有些不安。
持香长老曾经过,其实伽若早已死去, 只不过空花出于生物的本能,借用了他的驱壳与意识。林茂在这之前并不觉得伽若仅仅只是傀儡, 毕竟在他与伽若相处的过程中,他比任何人都要更加鲜明地感受到了伽若本人的意识与神魂。
可是现在,那种感觉正在渐渐地淡去……
林茂很担心, 这是因为伽若体内, 空花与他正在失去平衡。
就像是季无鸣所的——春天,原本便是万物萌发的时节。
而林茂自己也并不比伽若轻松到哪里去,他开始每夜每夜的,被漫长而血腥的梦境所折磨。
应该可以将那些梦境称之为噩梦吧,但梦里的情形在他醒来之后又会如同阳光下的朝露一般氤氲消散, 只留下一点含着血腥气息的短暂片段——“林茂”亲手从自己的胸腔里挖出了自己的心脏,并且将其递给了沦为了可怖肉块的僧人摩罗。
这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林茂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也从未将此事透露给常青亦或是伽若。当然,就更不要至今还对许多事情一派茫然的季无鸣了。
“师父?”
耳边传来了常青的呼唤。
林茂抬起头,对上后者凝重的眼神。
“又不舒服了吗?”
常青十分坦然地伸手过来,在林茂的额头和脸颊上轻轻一抚。林茂只觉得常青指尖擦过的部位微微发烫,背脊上传来一阵细微的酥麻,林茂微微有些恍惚,随即猛然清醒过来。
那一日之后,林茂四人依旧如同之前所计划的那般往京城去。
只是这种时节,想要逆着源源不断的流民往反方向走,却比之前更难上千倍百倍。
就那马车马匹,水囊干粮,往日花些银钱都能买到,偏偏这个时候这些东西都是用来保命的,不是万不得已的人家,是决计不会出手买卖的。
林茂与两个徒弟还有伽若在那破烂旅店里盘桓了将近三四日,几乎将自己身上所携的金银抛洒一空,总算凑齐了要用的干粮和清水,这才急急忙忙继续赶路。
但也正是因为耽误了行程,加急赶路的后果就是坐在马车里更加难受了许多。偏偏林茂身体虚弱,连驴子都骑不来,更不要那一匹跑起路来横冲直撞的劣马。
“我没事。”
林茂答道,语气甚至得上有些冰冷。
可常青对于林茂的回避显得毫不在意。
“要是觉得不舒服,师父也可以稍稍躺一会儿——再过不仅恐怕阿我们便要到京城了,师父也该为京城的事情养精蓄锐,不要强撑才对。”
“嗯。那是自然。”
马车外传来了季无鸣惨烈的喝骂声和马的嘶鸣,显然外面又是鸡飞狗跳的场景。在那喧闹的衬托下,马车内的凝滞与僵持便变得格外明显。
林茂垂下眼帘,几乎不敢往常青那处看。
温和的嗓音,宠溺的眼神……
现在的常青,已经越来越接近林茂回忆中的常青了——不是那个年轻气盛,初出茅庐的武林第一高手常青,而是忘忧谷事败之后,每日劳心劳力整理师门宽慰林茂的常青。
而林茂一身之中,恐怕就是对那个时期的常青最没有抵抗力。
如果在性情大变的初期,常青多少还显得有些桀骜风流,令人想要退避,现在的常青却非常完美地将属于常青的气质与自己木讷冷漠的本质融合在了一起。
他的所有动作都是那般中规中矩,毫无任何可吹毛求疵的地方,所言所行,都像是个本分孝顺的徒儿,但在眉眼之间,那种只有恋人之间才会有的粘稠浓蜜的情爱,却也毫无一点保留地传递了林茂。
林茂每次与这样的常青相处,便觉一阵一阵的心悸。
仿佛只要两人继续这样相处下去,等待着他的便只有万劫不复——可更加让林茂心中绝望的是,明明他已经预感到了这一点,却没有办法下决心彻底远离常青。
他只是我的徒弟而已。
林茂总是会听到自己心里的那个声音宽慰着自己。
而且前路漫漫,你只身一人,没有了他的相伴又怎么可能处理好持正府,皇帝的事?更不要去追查那行踪成谜的无名老人……
林茂心中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告诉他现在决计不可能与常青分道扬镳。
但他心里其实也异常清明。
那一千个一万个的借口,都抵不过一个真正的理由。
林茂压根就不想推开常青。
这个即像是他徒弟,又像是他旧爱的常青。
每每想到这里,林茂心中便会腾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和自我厌恶。
就在这样诡秘而复杂的心绪之中,林茂一行人终于熬过了最难的一段路,靠近了京城。
起来也是奇怪,那距离京城还有好几日距离的那些地方,官道与径都是满满当当逃京的流民。
可等林茂等人终于到了京城城外,却发觉这城外一片空空荡荡,除了凛冽的寒风和满地灰败的草木,竟连一个人都没有。
“真他娘的瘆得慌……”
即便是粗犷如季无鸣这般的人,也不由拉住缰绳,看着眼前的场景喃喃自语。
林茂掀开车帘往外环视了一圈,脸色也很是难看。
确实就如同季无鸣的那般,这场景确实令人毛骨悚然,背后发麻。
京城乃万城之首,这城外从来都是车水马龙一派热闹景象。
林茂活了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安静的京城……
不,甚至都不能用“安静”来形容这里。
这里只能是……死寂。
本应该是巍峨雄武的京城城门就矗立在不远处,可林茂竟然没有听见一丝声音从那处传来。
“走吧!”
林茂定定看着城门许久,然后开口道。
季无鸣看了看林茂,又看了看常青,还有那安静坐在一边的古怪和尚,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要些什么,但常青忽然抬头与季无鸣对视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季无鸣已经到了舌尖的话头被他艰难地咽了回去。
四人一路沉默着到了京城城门的门口,眼前所见所闻比起之前看到的那一片死寂旷野更加让人心生恐惧。
城门竟然是虚掩的。
那厚实到只能用数头牛拉转盘才能借由机关推动的城门,现在看上去却显得格外的单薄和破旧。
足有擂钵大的黄铜铆钉都已经没了了光泽,灰蒙蒙地镶嵌在暗红色的城门上。
在那城门边上本应该有一队守城军队和盘查过往来客的吏,如今也早已不见他们的踪影。
“呜呜……”
“呜呜……”
忽然有声音传出,季无鸣整个人骤然一跳,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我艹这啥——”
他的咒骂戛然而止,因为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是风从虚掩的城门门缝中吹出,发出宛若抽泣一般的声音。
但没有人嘲笑他的大惊怪,因为他的反应过度确实并非是因为胆。
林茂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他面沉如水地走到了城门两边的角落,用脚在地上的尘土上轻轻拨了拨。
一点盔甲的光亮露了出来
常青走到林茂旁边,用一根树枝继续在地上来回扫动,不多时,一套暗青色布料的衣裳合着一套简陋的外甲便展露在两人视线之中。
季无鸣走过来往地上一看,眼皮忽然跳了跳
“这般劣质的甲衣……这不是看城门那帮家伙的衣服吗?难不成那些人竟然也都觉得有瘟疫然后便跑了?”
林茂不语。
常青树枝轻轻一拨,一把做工粗糙的的长刀也被他从浮土中挑了出来。
“等等,怎的武器也在?!别的不,随意丢弃配刀之后万一被发现了可是要问斩的——”
季无鸣话才刚出口,一眼窥见林茂与常青阴沉得几乎快要滴出水来的脸色,心中一个念头倏然闪过,这下他的脸色也变得跟师父师弟两个人差不多了。
没错,守城门的官兵毕竟是兵,上有管制,下有家同袍,不到最后关头恐怕还真没那个胆子弃城而逃。更不要他们会将衣服和兵器都留在城门外的沙地之中。
之前去旅店楼下时,那些面色惶恐的流民们所的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在季无鸣的耳边回放了起来——
【“你是不知道那有多恐怖,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啊!睡觉前还吃了两个馍馍,好了第二天帮我去把马桶给箍好的汉子啊……推开门就只见到了衣服……呜呜呜……我那儿媳妇还不相信呢,哭着在外面找了两天两夜,儿子只是脱了衣服,自己不知道哪里去了……”】
【“可是我能怎么办?那床上湿哒哒的一团血水,里头还落着我儿的牙……我哪里认不出我儿的牙……”】
……
季无鸣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脚下的沙地,果然发现那衣服下面的一块沙地颜色与其他部位不同。其他地方都是灰黄之色,只有那衣服下面的沙土乌黑潮湿,宛若黏土一般。
“呕……”
季无鸣忽然用手捂住了嘴,差点干呕起来。
“竟然连守城的兵都……”
林茂嘴唇微颤,好半天才干巴巴挤出半句话,然后便不下去了。
谁都能看出来,这情形极为不妙。
这守城官兵既然是穿了外甲,又配了刀,显然照常点卯做事,但如今这里却只剩下一点衣衫,便已经可以猜出来,恐怕此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活生生地化为了那些流民口中的血水。
“倒也难怪,从两日前起,我们便再没有看到一个从京城那边逃出来的流民了。”
常青面色不变,在林茂耳边幽幽开口道。
那季无鸣好不容易忍了恶心,刚准备起身,忽然听了常青这一句话,在脑海中自然而然便浮现出了某景象。
“呕——”
他一声干呕,满脸痛苦地又弯下了腰。
“这绝非瘟疫。”
林茂脸色惨白地低声道。
一行人从两日前便没有见到流民,最开始时四人还曾想恐怕是京城已经封城的缘故,却没想到真正的原因会是这个。
光从这城门附近的情形来看,恐怕还留在京城中的人,早已凶多吉少。
“师父,那么接下来是如何算?”
常青问道。
林茂看了他一眼,纵然常青不,林茂却也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常青俨然并不希望林茂进城。
“既然城门只是虚掩,倒也省了我们的事。走吧。”
林茂只做不知常青所想,他自顾自走向了马车,将行李背了出来,然后便解开了拉车的那匹马放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