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冰冷而漆黑的地下河水依旧奔流不息, 水波交织出了暗黑的粼粼纹路, 偶尔反射出一星半点夜明珠稀薄苍白的光芒。
原本总是显得体积庞大气势惊人的紫檀棺木在这河水之中沉沉浮浮, 宛一叶飘摇的扁舟,看上去竟显得有些渺而伶仃。
偶尔有几次在河道转弯时候撞到两岸人类修葺的人工河床,棺材便会发出重重的一声响, 听上去颇为让人心惊胆战。上下左右皆是一片浓重的漆黑,几乎让人难以分辨出此身究竟在何处,而躲在棺材内, 任由自己的身体随着水波起伏的林茂与常青两人, 就是更是在不停的旋转中迷死了自己的方向。
“青?”
在那棺材之中,林茂久等不来忍不住又唤了对方一声。
半晌之后才听到夹层中的常青幽幽叹了一声:“我知道, 我会心的。”
林茂总觉得常青还有未尽之言,但自昨夜之后, 他与常青之间便格外尴尬生硬,以至于这时候纵然心中疑惑, 到底还是沉默了下来不曾追问半句。
在这样难熬的气氛里两人浮浮沉沉,随着棺材一路飘摇,又过了一会儿, 从棺材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模糊的“啾啾”声。
这便是“情人鸟”特有的震翅之声, 因听起来恰如鸟啼,所以这种特殊的蛊虫才得名为情人鸟的。
林茂神经骤然绷紧,连忙开口道:“到地方了,青,闭气!”
常青在夹板之下轻轻敲了敲隔板, 示意自己已经知道。
果然,两人躲藏在棺材之内感受着水波的起伏,没过多久便察觉到水流的速度正在变慢。
而与此同时,从棺材外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嘈,野兽的低鸣,昆虫口器的震动还有爬虫类吐信时的嘶嘶声混合在一起交迭而来。
林茂此时已经运功闭气,但只要睁开眼睛,便能看到透气孔投射进棺材细如发丝的光线,那光线明明暗暗,色泽变幻不定,显然来自于一些可以自体发光的蛊虫或兽类。
而借由那一星半点的光线,林茂也没有错看顺着透气孔缓慢飘散进来的细鳞粉,那些粉末在黑暗中发出了宛若萤火虫一般的细微光,看上去竟然颇为漂亮,但林茂却不由地紧张了起来。
林茂之前听到金灵子提醒,原本已在心中有所算,但千算万算,没想到情人鸟的鳞粉可以做到这般无孔不入,哪怕是紫檀棺材上那可以留出来用于透气的气口那般细的洞口,鳞粉依旧可以飘散进来。由此可见棺材之外那鳞粉的浓度必然相当可怕。
不过好在这段情人鸟栖息,百兽蛊虫乱·交之地并非千机老人刻意设下的关卡,距离并不算遥远,即便是以这般缓慢的流速,三息之间也能顺利飘过。
这也就是,林茂只需闭气三息,便能避开这天大的麻烦。
但世事原本便是如此奇妙,林茂想是这么想,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如他所愿——
棺材在水中行到一半,只听得棺外各种濡湿潮热摩擦之声历历在耳,正是激烈的时候,他们所在的这口棺材却猛然一个震动,然后便被高高地举了起来。
“唔——”
林茂一惊之下,闭气险些破功。
好在就在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暖意,原来竟是常青隔空传功,护住了他气穴中气脉不绝,才叫他不至于吸入鳞粉。
但闭气之事虽然已经解决,那棺材外的麻烦却久留不去。
林茂躺在棺材中,分明听见了从外面传来连绵不绝的鳞片刮擦之声,本应无比结实的棺材更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嘶嘶……”
“嘶……”
仿佛是某种巨型蟒蛇,又或者是蜥蜴发出来的吐舌之音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清晰,仿佛那身披鳞甲的怪物近在咫尺。
再联系到此时棺材中那种摇晃升腾之感,林茂心中不禁暗道一声“坏了”。
虽然不曾亲眼见到棺外之物,但一听到那“嘶嘶”之声,林茂脑海中自然而然地便浮现出了某种特殊毒蟒的外貌和性情,就好像这些信息原本就深深地埋藏在他身体里的某处那般。
这种毒蟒本生与南疆深处的密林,因为头生骨刺,宛若没能成功化龙的蛟,所以被南疆的土著称之为“七彩蛟”。但跟传中的蛟龙比起来,这种七彩蛟可要不可爱太多:它的性格暴躁,天性嗜血,全身上下更是无一处不遍布剧毒,体型更是十分庞大,几乎有寻常蟒蛇的七八倍大。在南疆密林之中若是看到它,十之八九是死路一条。
而现在,在河水之中绊住顺流而下的棺材,又用身体将那样庞大的棺材死死缠住的生物,自然便是那七彩蛟。
这种罕见的毒物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看上一口河水中的棺材?
林茂原本也是纳闷,但忽然间他想到了自己这口棺材外,由能工巧匠精心雕琢而成的盘龙木浮雕。他心中忽然微微一动,将事情联系了起来——不会是这么倒霉把?
林茂简直想要低呼出声。
那浮雕上雕刻的盘龙也是身布鳞片,张牙舞爪,栩栩如生。而棺材的外面此时必然布满了情人鸟的鳞粉,配合地下河水波的折射,那棺材上的盘龙看在七彩蛟的眼里,可不就是条身姿秀美,瑰丽无双的美人蛇?
所以它才会这般急切地下水,在河道中央便将棺材盘了起来,窸窸窣窣不停摩擦求欢不休。
林茂额上顿时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棺材被七彩蛟这样的巨兽团团绞住,不棺破之后他与青两人落入水中沾染上那情人鸟的鳞粉该如何是好,就算是棺材能够勉强撑住,但被七彩蛟困在此处时间久了,林茂的闭气功夫却撑不得那么久……
一时之间,林茂心急如焚。
耳边棺材的嘎吱声愈发响了,而七彩蛟沉重的呼吸声也仿佛更贴近了。
大概是因为焦急的缘故,林茂的心跳过快,原本能撑到三息的闭气功夫渐渐便有些维持不住。
林茂眼看着棺盖上沾着点点鳞粉,心急如焚,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双手不由自主地在身体两侧死死握住。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只听到脚边夹层处活盖轻轻一声“咔嗒”之声,一具温暖的躯体无声无息,宛若壁虎一般灵活地爬到了他的身边。
青?
常青一到林茂身边,林茂心头便是不由自主地一松,仿佛只要他在自己身边一切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那活盖当初只是为了让常青与季无鸣到了皇宫内部之后从夹层中爬出躲在棺内对那千机老人进行出其不意的袭击,却没想到在这样的场景下竟然起了大用。
林茂朝着常青爬来的方向转过脸去,但棺材内光线幽暗,常青的面容也被包裹在一团黑暗之中。
但他身上的气息却一如既往的令人感到安心和温暖。
【师父。】
林茂听到一声轻柔的呼唤,是常青以秘音穿耳的功夫同他话。
林茂正待回话,忽想起自己正在闭气,以他的武功,倒还真做不到常青这般在闭气中尚能传音。
常青却早已察觉林茂的苦处,不由分地探过一只手来,死死抓住了林茂。
【别怕,有我呢,无论发生了何事,只要我在便能护住你。】
常青道,林茂只觉得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热得宛若烙铁一般。
而就在这一瞬间,林茂忽觉周身一片天旋地转,那棺材倒像是赌桌上签筒里的色子一般被晃得七摇八落的。只不过那色子之中可不会像是棺材里这般还困着两个心惊胆战之人,林茂也不记得自己被甩到棺材壁上多少次了,唯独知道一点,就是无论身侧多么颠簸翻滚,常青却是始终将他牢牢护在自己怀中,真真是做到了那一句无论发生了何事都能护住林茂的诺言。
至于这两人忽然身陷险境,其实是因为那棺材之外的七彩蛟在鳞粉的作用下已是气血翻涌,冲着这河水中的“美人蛇”求欢许久不见回应,天性暴躁的七彩蛟登时大怒,直接卷起了棺材不停摇晃。
而七彩蛟这番举动倒是宣泄了一腔邪火,却苦了林茂与常青两人。
其中常青到还好,毕竟以他一身高深武功倒也不惧颠簸翻滚。
但林茂原本便已闭气不稳,这一番折腾下来,眼看着便要彻底撑不住闭气之功。而也就在这时,常青忽而将他用力一拉,嘴唇用力地贴了上来。
怦怦——
是因为闭气太久,所以心跳才这般加快的吧。
在这一刻,林茂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心中在胸腔中用力地鼓噪着。
常青身上干燥而温暖的气息,还有他温暖的嘴唇,明明场景和时机都与前一晚截然不同,但林茂还是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昨晚的那一个吻自始至终都没有完结,而他依旧沉浸在常青的亲吻之中。
在一片黑暗之中,林茂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但常青却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肆意地侵犯他的嘴唇与舌尖。
一道温暖的气息从常青口中传来,度入林茂的体内,续上了林茂那已经完全断开的闭气之功。
常青只是在帮他度气而已——
林茂骤然从那种恍惚的气氛中清醒了过来。
而来不及思考自己先前的行为究竟有多么失态,棺材外的情况忽然有变故发生。
先是一声极其尖锐的笛鸣刺破了寂静的水流之声。
然后便是重重叠叠的“唰唰”之声,那是无数细密的鳞片在岩石和泥土上爬行时候发出来的摩擦声。
而就是在这一声笛鸣之后,林茂忽觉棺材一震,随后身体一空。
那棺材竟然被七彩蛟重新甩入了水中。
哗啦啦的河水拍着棺材的外壁,但这声音听在林茂的耳边,是这般令人欢欣鼓舞。
因为很快棺材中的两人便察觉到这具紫檀棺材又开始顺着水流飘然而下了。
而在棺材外,那种百兽淫·乱的声音也完全地淡了下去,萦绕不去的只有那种古怪的笛声和无数鳞片的刮擦之声——那笛声当然称不上悦耳,你甚至很难将它跟乐声联系起来。
它听上去更像是某种不知名的兽在发出泣血的啼鸣,即便常青与林茂都并非受到了情人鸟鳞粉感染的那些野兽蛊虫,在听到这声音时,依然会产生一种不出道不明的骇然之感。
林茂感觉常青抱住他的力气仿佛更大了一些,但他也没有做出任何的抵抗。两个人就这般紧紧相拥,在哗哗的河水中起伏不定地前行了半晌。
终于,直到那笛鸣之声都已经淡去,常青才终于松开了林茂。
棺材中残留的那些鳞粉已经失去了之前灿烂的光泽,由此可见他们总算顺利地度过了情人鸟所在的那片水域。
无论是林茂还是常青都没有提起之前度气时的异样——林茂不会忘记,自己在那一刻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常青的举动。
他的指尖几乎已经快要陷到常青肩头那坚实的肌肉中去了。
那绝非是正常度气时师徒之间应该有的举动。
但纵然两人之间绝口不提此事,昏暗中身侧的常青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比之前要轻松欢愉太多。
而表现之一就是,常青一改之前的沉默不语,反而缠着林茂开始喋喋不休。
“那笛声究竟是怎么回事?师父心中可有定论?”
明明依旧是以秘音穿耳的功夫度过来的声音,听上去却有无限柔情蜜意。
林茂明知如今两人处境艰险,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因为常青话语中的暧昧而脸上微热。
他将常青赶回夹层之下,然后沉吟片刻后才道:“恐怕是有人相助。”
林茂并未太多,但是心中却一片清明。
他可能会错认很多东西,但是年少时在忘忧谷的一幕一幕却从来都是刻骨铭心,因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认那难听到极点笛声究竟是从何而来。
师妹……
你也来了吗?
林茂在心中轻声地问道。
当初林中以那霹雳火爆炸作为契机两人分开,林茂对于两人再聚报以任何希望。
却没想到如今竟然还是他出手帮忙让他脱离了困境。
那笛子驱蛊乃是南疆毒王门下的不传之秘,虽然威力极大,可对吹笛人的伤害更大。林茂几乎不敢去细想,以一根竹笛驱使万蛇驱赶情人鸟,甚至还迫使七彩蛟这种庞然大物放开猎物这样的行为究竟让姚仙仙受了多少苦。
他也不知道,师妹这般忽然出现究竟是因为持正府所托,又或者是他自己探听到了消息前来相助?
千般思绪汇集到林茂心中,叫他心烦意乱的同时,却也让他感到一种无法细诉的暖意。
能有忘忧谷时期的故旧前来相助,就算是他此行身死,倒也不算寂寞了。
林茂嘴角含笑,忍不住轻轻摸了摸自己怀中的灭魔灯,心下一片安定。
就在这样的心情中,棺材继续顺水荡荡悠悠漂了一段距离,然而透气孔外便亮了起来,更有隐隐约约的人声和兵鸣之声传来。
“哎,这棺材怎的变成这样了?”
林茂听到一声低呼,然后棺材像是碰触到什么东西,轻轻一震,然后停了下来。
而那发出低呼的人显然是个太监,声音又尖又利,满是惶恐。
恐怕这就是地下河的尽头,地下皇城了。
林茂连忙闭气凝神,合上双目躺在棺材中继续假装死人。
果然没过多久,那棺材便被人从地下河送抬了出来,更有人开棺盖,仔细端详了林茂的“遗容”一番。
“哎哟,可吓死我了——好在尸体看着还没事。”
之前那太监拍着胸口,连声嘀咕道。
“张公公你别一惊一乍的,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另外有个太监仿佛也凑过来,看了林茂一眼然后轻声道。
被唤作张公公的人没好气地回道:“啧,要是你经手这事,你不害怕?今时不同往日,当差若是出了错……下场可也太吓人了。”
到当差出错时,张公公仿佛在忌讳什么,连那吓人的下场究竟是什么都没细。
果然,听到张公公那句话,旁边那人顿时没了词,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道:“罢了,罢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好好送具尸体进来就算了,走大路不行么?竟然一定要走水道,你看看这棺材,啧,没在半路沉了算好的。”
张公公苦笑一声应道:“罢了,你什么傻话呢,这地方走大路能到?你我两人当初不也是坐船才进来的。再了,我听人跟我,其实都有人看着呢,毕竟那么多仙虫仙兽的,也怕出了纰漏让棺材给没了。”
这两人显然尚未被制成傀儡,因此还能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每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又轻又快,哪怕站在几步之外恐怕都听不清他们究竟在什么。
奈何林茂作为一具“尸体”,就在他们两人头边,这两人的一问一答那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等听到这一路上都有人沿途看着棺材,林茂不由一惊。
首先便是开始担心起师妹的安危,毕竟他那般驱动长蛇,场面不可谓不大。二来便是担心起自己和青,这一路上虽然躲在棺材中不曾见人,但是之前搂搂抱抱,秘音穿耳的行为却并不少,也不知道是否有可能被人察觉端倪。
最后他心中还隐隐有些疑问,按照这两个太监所,这地下河沿途仿佛都密布着各种蛊虫异兽作为守卫,但为何他与常青一路行来,处了那情人鸟处稍有些麻烦,其他时候竟是一片平静?
那些蛊虫与异兽是因为他和常青体质特别,所以才不曾探察阻拦吗?
在这样纷扰的思绪之中,林茂感觉眼前一暗,棺盖便被太监和合上。
“看过了,确实便是一具尸体,看着没啥异样,按着上头的吩咐赶紧送进皇城中去吧?”
林茂听到棺材外那太监低声道。
他心念一动,一个冲动就那样悄悄起身,将眼睛凑到了透气孔上往外望去。
这才发现自己如今所在之处乃是一处石码头。
只不过这码头地面墙壁乃至天花板上都缀着无数夜明珠,微微发蓝的光线将整片天地照得一片雪亮。
而那太监也跟他所想的差不多,年纪不大——倘若按照正常程序,此时在宫里应当不过是个杂役才对。可林茂一眼看过去,却发现对方穿着的竟然是掌事太监的衣服。
再看他那友人,也是差不多的年纪,两个孩儿都是面有菜色,满眼惊慌。
至于他们正在吩咐的“下人”,却都是牛高马大,气息沉凝威严的武林高手。
只不过这些人的眼瞳却都是一片漆黑,半点灵光不留,一看便知,跟那水鬼头的手下一样是被不知名的秘法制成了活傀儡。
林茂心跳微微有些加快,沉默不语地看着自己被困在这棺材之中,然后被那些傀儡扛了起来,一步一步朝着码头另一边的走廊走过去。
那走廊布局古怪,各处都有几乎一模一样的岔路与密门,显然若是有人企图从外界摸入地下皇城,光是在这条走廊上便要吃上不少苦头。
更不要整条走廊上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之气。
林茂借着走廊上同样雪亮的夜明珠之光,分明看见了墙角廊下的暗红色污迹。
不用细想,也知道恐怕就在不久之前,这里就曾发生过惨绝人寰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