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是啊, 当然是有办法的。】
林茂在棺材中眨了眨眼睛, 与千机老人古怪沙哑的话语重叠在一起的声音仿佛来自于另外一个人。
他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自己太过于紧张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又或者……并不是幻觉?
恍惚间,林茂只觉得自己的耳边仿佛真的有另外一个人在轻声低语。
不安定的气氛萦绕在棺材内部的黑暗之中,而林茂敏锐地察觉到, 似乎就连夹层之内的常青也被感染了这种诡异的紧绷与慌乱。
而与此同时,棺材外的千机老人与龚宁紫依然没有停下对话。
“办法?你的是……唔……呕……”
不知道究竟感知到了什么,龚宁紫的声音骤然变得尖锐, 随即林茂便听到他发出了一阵干呕。
发生了什么?
正在纳闷的时候, 龚宁紫那断断续续宛若呻吟一般的低语传入了林茂的耳中。
“……肉蛹……身?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
在听到熟悉的单词之后,林茂的大脑瞬间陷入一片空白。
而就在这个时候, 仿佛有冰冷的鬼魂从几百年前缓缓走来,伏在了林茂的身上。
坚硬冰冷的棺材板仿佛在须臾之间变得柔软——而冰冷的手从棺材底部探出, 用力了拉扯了林茂一下。
林茂觉得自己仿佛身体一轻,随即便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
记忆的喧嚣倏然袭来……
模糊的景象渐渐变得清晰。
林茂看到了千机老人。
不是现在这个丑陋到了极致的千机老人, 也不是那个在回忆中显得狰狞恐怖的千机老人,而是那个在很多年前曾经让这具身体深深爱过的那个千机老人。
是纵然苍老却依旧仙气缥缈的老年男子。
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
“千机?你去哪里?”
在某个月夜因为不知名的心悸而骤然惊醒的“林生”睁开了眼睛,看到的却是身披长袍衣衫整齐的爱人正在往房外走去的声影。
“唔, 丹房那边有点事, 我去看看火,你先睡吧。”
站在门口的老人回过头来,看着林生温柔地道。
那个人骤然已是满头白发,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来的笑容却一如往常叫人安心。
“好……”
伴随着含糊的嘟囔,“林生”重新睡下。
他闭紧眼睛, 听见千机老人的步伐渐渐远去。
然后在一片黑暗中倏然重新睁开了眼睛,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瞳中异常清明,远不似在千机老人面前那般睡意朦胧。
明明已经过了几十年依旧如同幼鹿般轻盈的身体从床上无声无息地滑下,林生用头绳将碍事的袖口与裤脚系好,倾国倾城的面容上只有一片肃穆,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门,跟在了千机老人的背后一步一步走入了黑暗。
在白天看来明明是草木葱茏花团锦簇的院落,到了夜里却显得格外阴森。
“林生”在踏入后花园之前,脚步有了短暂的一顿。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渐渐注意到,空气中的腥气好重……
啊,就是从千机老人不再与他有任何肌肤之亲后开始的吧?最开始只是发现最爱的那个人越来越沉浸于炼丹制药,但从某次乌龙他被年龄已经足够成为孙子的江湖少侠拦下求亲之后,原本畅通无阻的后花园便被设下了阵法,并不须他轻易进入。
至于那一名江湖少侠……仿佛就是那乌龙之后,出了什么意外吧?他的家人只找到了布满鲜血的零落衣衫,连一片尸体都没有找到。
再后来,从千机老人的药房里,偶尔会传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尖叫和嘶吼。
“啊,真是抱歉,吓到你了?最近用了一些性情凶狠的猛兽入药,动静难免有些大,是我考虑不周。”
那个时候的老人是这么安抚林生的吧?
他毕竟是那样体贴温和的爱人,哪怕林生已经很久都没有跟他同时出现在人前,但发现林生对那些尖叫反应剧烈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让那些入药的猛兽再发声吵到林生。
……是这样吧?
只是无论是多么周道而细致的人,也没有办法完全地隔绝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血腥味。
一天有一天,那血腥味变得越来越浓厚,越来越腥臭。
而江湖上也变得格外动荡不安。
据有很多人莫名的失踪了,其中很多人都是林生认识的——
他们之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是林生与千机老人多年的好友,也有他们最后一次周游江湖时结交的友。没有任何仇怨,没有任何线索,那些记忆中的名字变成了传言中遭遇不测的主人公,而林生怎么也不出自己心中的慌张究竟来自于何方。
从那个时候起,千机老人开始熏香了。
沉香,龙涎,桂枝,丁香……
曾经被千机老人嗤之以鼻的浓烈香料在后院里成堆成堆的燃烧,香气在越来越寂静的院落上方滚滚成云。
一步,两步,三步……
林生终于顺着千机老人的脚步潜入到了已经许久没有来过的药房。
腾然而起的血腥之气甚至连那些香料都没办法掩盖。
药房里堆放着一动不动的尸体。
被放了血,沉甸甸的苍白尸体堆成了的山。
金泥制成的地面浸透了人的血液,从原本光滑明澈的质地变成了微微发粘的黑色。
林生从窗户的缝隙中冷眼凝视着房间内的情形。
无论是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也好还是那些散落满地的肢体也好,都没有让他的表情产生任何的变化,可是……
“啧……又死了。”
药房之中的千机老人凝视着自己脚尖前的一具苍白的躯体,发出了沙哑的低喃。
乍一看,那具躯体与房间里的其他尸体没有任何两样,但在看清楚了那具躯体的容貌之后,“林生”的瞳孔瞬间缩紧了。
那是一具他异常熟悉的身体。
英俊的容颜也好,健壮的体格也好,在相处了这么多年之后,“林生”对那具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只不过那具躯体在熟悉的同时却又那么陌生,因为那具身体太年轻了。
那是千机老人几十年前的模样,尚未松弛,英俊而健康的样子。
肉蛹身。
那是千机老人为了自己培育出来的特殊的蛊物。
“为什么总是没办法成功?!为什么?!”
千机老人从墙上抓起曾经最珍爱的配剑,胡乱地朝着地上的那具身体砍了下去。
带着极大愤慨,那具除了没有生命之外几乎称得上是完美的身体很快就变成了他剑下凌乱的尸块——药房里那些残肢断臂究竟是如何来的,现在已经有了答案。
“来不及了,如果再不成功就来不及了……我必须得成功,我必须……”
千机老人一改在“林生”面前的镇定,轰然跪在了血泊之中,他抱着头不断的喃喃自语,仿佛已经陷入了癫狂。
“肉蛹身,为什么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做成完美的肉蛹身?再这样下去,我家林生该怎么办……我死了谁来陪他?谁来保护他……”
窗户外的“林生”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就是在那一个晚上,他终于意识到千机老人恐怕已经彻底陷入了疯狂。
他培育出来的那些与他一模一样的躯壳,是一种唤作肉蛹身的蛊物。而这就是千机老人为了能够与长生不老的林生永远相伴的最后手段。
他杀了无数的人,做了无数次试验,只为了让自己能够换上肉蛹身的完美身体,重新幻化成更年轻而英俊的男子与林生相知相守。
但是很显然,他失败了。
而林生知道为什么……
那具躯体在被砍成碎块之前,正在定定地凝望着千机老人。
“嗬嗬……”
明明有着与人类一模一样的容颜,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却显得格外尖锐和古怪。而那双上挑的凤眼之中投射出来的目光,更像是淬了毒一样的锋利。
那一具肉蛹身已经有了自己的神智。
哪怕对肉蛹身的制作一无所知,紧紧只是一个旁观者的林生也可以清楚地指出这一点。
……
记忆在不断的变化,林茂睁大了眼睛,看着过去时光里的那个自己,也看着很多年前的那个名为千机的老人是如何一步一步走上邪路的。
思维空白,浑浑噩噩的肉蛹身身体会很快就腐烂崩坏,化成恶臭的肉片和脓水。
而能够维持完美的身体机理运转的肉蛹身,却会在成长之后迅速地生出属于自己的神智和灵魂——完美的复制了千机公子的身体中孕育出的神魂,通常都拥有着不亚于千机老人本身的聪敏,智慧,甚至是冷酷。
而他们对武功的掌握和见解,更是因为本身生为蛊物的特质而更高千机老人本身一筹。
若不是千机老人心思缜密,总是会在那些肉蛹身神智初启时便迅速地将对方杀死,恐怕不需要等到林生发现千机老人身上的端倪,他便早已被那些肉蛹身取而代之了。
往昔的一切是那么的荒谬,但似乎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所以你最后就那样疯了。”
当林茂听到龚宁紫的那句话时候,几乎都要以为那是他自己出来的了。
棺材之外,龚宁紫因为自己窥探到的过去而变得情绪激动起来。
“你竟然逼着他吃掉自己?!你疯了吗?”
在龚宁紫看不见的棺材内,林茂的脸色伴随着自己想起来的景象而变得惨白。
是的,在肉蛹身的试验不断失败之后,千机老人行为举止变得越来越异样。
林茂本以为在最后他企图吃掉自己的行为已经是疯狂的极致,却到了这时候才想起来,其实在这之前,千机老人已经做过更加疯狂的事情。
千机老人曾经强迫过林生吃掉自己。
“……我只是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
那个时候的千机老人到底了什么?在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和斑驳,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时间远久的缘故,更因为那个时候的林生因为恐惧和绝望哭得太厉害。
千机老人割开了自己的身体。
明明从来没有在意过爱人日益苍老的身体,也不曾觉得那些皱纹与松弛的皮肤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但是在千机老人当着他的面割开了自己的身体之后,他却感到无比的害怕。
黑红色的鲜血从那具皮囊里涌出来,但同时涌出来的,还有无数正在蠕动的虫卵。
蛊虫正在孵化。
强烈的熏香和血的味道还有虫的味道融合在了一起,几乎汇集成实质的绳索扣紧林生的喉咙。
“我不要……我不要……”
现在这一刻的林茂甚至开始心疼起几百年前的那个在爱人保护下保持着天真心灵的“林生”。
林生当时真的以为千机老人会因为血流不止而死亡,他没有理会那些虫卵,更没有吃下任何属于千机老人的血肉,而是在后者几乎殆死的时候,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将属于空华的血送入了千机老人的身体。
千机老人身上的伤口在空华之血的作用下,以异样的速度开始愈合。
而本应该就那样死去的他,甚至在几日之后便痊愈了——虽然他体内的蛊虫也同样受惠于那些鲜血,它们在千机老人的身体里繁殖下来,持续不断地将千机老人从内部改造成越来越远离人类的存在。
多开心啊……
林生当时被千机老人表现出来的表象所迷惑。
他甚至以为,千机老人只是一时之间今生错乱而已,而他的血多多少少可以帮到千机。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血分给了千机老人。
“没关系的,你不会死的,你还有我,我会把我的血分给你的……”
林生甚至天真地这样道。
躺在床上的千机老人看向林生,目光是那么的浑浊,即便是这么多年以后的林茂想起来,也依然觉得投射在“林生”身上的目光是那么的令人毛骨悚然。
至于千机老人到了最后为什么会想要吞噬林生,原因简单到甚至让人想笑。
千机老人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那些人会伤害你的……”干枯得就像是树枝一样的手指掐在了林生的脸上,千机老人的眼神那么专注和明亮,“与其让那些人在我死掉以后欺负你,倒不如让我彻底地吃掉你……这样的话,你就可以永远跟我在一起了,还记得吗?我们曾经约定过,此生此世,永不分离。”
……
“你真令人作呕……”
龚宁紫在对千机老人道。
他觉得自己仿佛快要疯了,跟林茂那置身事外的记忆不同,龚宁紫是因为与千机老人骨肉相连而窥探到了安歇事情。而那种感觉,就像是他自己亲自进入到了千机老人的身体里,对那个与林茂有着一模一样容颜的少年做出了无法挽回的暴行一样——
强烈的愤怒和绝望汇集在龚宁紫的心中,但千机老人在吞下林生血肉时候所感受到的极致的欢愉也像是毒素一般浸染了他的神魂。
强烈的刺激之下,龚宁紫觉得自己仿佛都已经被两只看不见的手直接撕成了两半。
该是幸运吗?
无论如何,在事情的最后,千机老人最终还是没能得逞。
在他差点完全吃掉林生的时候,凌空寺的罪僧云海生闯了进来,救走了林生。
但就在龚宁紫这么想的时候,对于云海生的憎恶仿佛毒火一般在他的灵魂中燃烧。那种情感的强烈,让龚宁紫这样的人都恍惚了很久,才意识到这种深刻的怨毒并非来自于自己,而是来自于千机老人。
“呕……”
很快,龚宁紫便因为千机老人在多年前发生的事情而干呕起来。
好痛苦……好恶心……
仿佛连内脏都被绞碎了的痛苦伴随着千机老人的回忆倏然袭来。
云海生伤了千机老人。
正确的,云海生其实是以为自己杀死了千机老人。
毕竟在闯入那间房间,看到房中的可怖情形后,没有人可能对那样的千机老人手下留情。但那个时候的云海生当然不会想到,千机老人曾经吃过空华的血肉。
所以在那样严重的伤势下,他只是无法动弹,却不会死去。
是的,不会死去,可在那个时候,千机老人却是想死的。
内脏从腹部的伤口流了出来,他仰面躺在冰冷粘稠的地板上,感受着身体里的蛊虫在内脏,肌肉和皮肤的间隙中来来回回蠕动,空华的血一直在修复他的身体,但是他摄入的量太少了——所以无论怎么自我修复,却始终没有办法抵挡蛊虫的毒素带来的伤害。
他闻到了恶臭,从自己身体里传出来的,但这一次却并非是普通的因为蛊虫而产生的溃烂,而是他自己身体中属于人类的部分在机体死亡后自然产生的腐臭。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胳膊上的肌肉化成了黄水,清楚地听见了虫子在口腔和眼球上爬行时候发出的细微声音。
他明明已经死了,却还是活着。
这就是……长生不死吗?
南疆有空华,食之可长生。
可这长生,跟千机老人原本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那短暂而又漫长的日日夜夜,千机老人一边感受着自己的死亡,一边感受着自己的重生。
那些被他饲养在身体内部的蛊虫自然都是经过他精心挑选的,每一种理论上来都可以帮助他愈合伤口重建身体。他的身体终于渐渐地在蛊虫的作用下显现出来,只是很丑陋,很恶心而已。
千机老人之需要看一眼自己,便会忍不住希望自己就这样去死。但偏偏,他又不甘心就这样死掉。
人大概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吧?明明不甘心这样死掉,却也不甘心这样活着。
而千机老人并没有想到,这样动弹不得地躺在地上腐烂并不是他付出的全部代价。
就在他努力修复自己的身体的时候,从已经开始发臭发烂的尸堆之中,传出了不详的摩擦声。
千机老人这才想起来,在那帷帐的后面,他有史以来炼制的最完美的一具肉蛹身,已经到了快要成熟的时候。
这才是……他漫长人生中,为了长生不老而付出的最惨烈的代价。
虚弱的千机老人没有能在那一具肉蛹身生出神智之前将他杀掉。
那沙沙之声,是那具苍白而健美的身体,一步一步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时候发出来的声响。
……
“所以啊,我真的很讨厌蛊物。”
在龚宁紫被千机老人的记忆折磨到生不如死的时候,千机老人却面不改色地发出了冷笑。
“这是我一辈子中犯下的最大的一个错误,那一具肉蛹身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他产生了神智的同时,还产生了野心。”
“你杀了那么多人……呼……呼……”龚宁紫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嘲讽道,“用那么多无辜之人制蛊……最后……你自己却也同样的……被放入了蛊坛之中……哈哈哈……天理报应……循环不爽……怎么样,在蛊坛中的感觉……还好吧……”
提起这件事,千机老人血红的眼睛被森然的冷意所笼罩。
就如同龚宁紫所,那具完美而幸运的肉蛹身在千机老人最虚弱的时候走了出来,然后,他完全没有理会千机老人的惨叫,他将已经如同一滩烂泥般老人锁在了一只的蛊坛之中。
“我,会,去,找,他。”
这是那具肉蛹身出的第一句话。
之后,千机老人陷入了这个世界上的人所无法想象的,最黑暗,最漫长,最可怕的噩梦之中。
没有养分,哪怕是再完美的蛊虫也没有办法让他重新拥有躯体。
但因为有空华之血,他也永远都没有办法彻底的死亡。
那一只困住他的蛊坛,之后被紧紧的封住,送入了凌空寺。
一百多年以来,没有人察觉到这只蛊坛的异样,更没有人会帮千机老人开它。
“一年,两年,三年……那些虫子在不断的自我吞噬,吞噬到最后,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虫子,还是人了……”千机老人怪异地嘶嘶只笑。
若不是这一届的凌空寺主持心神不稳,在偏殿之中念经之时窥察到了蛊坛中细微的动静,恐怕千机老人到了最后,会在几百年间不断的自我消耗,直到彻底的失去所有的记忆和神智吧。
但是偏偏凌空寺的主持听到了千机老人发出的声音,并且给予了他回应。
“你竟然真的能够让那些秃驴以为,你就是摩罗……”
龚宁紫低声感慨道,若不是这番奇遇,恐怕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知道这其中的关窍。
“你用花言巧语蛊惑了凌空寺的主持,让他大肆杀戮僧人喂养你,把你从一滩烂兮兮的肉泥养成如今的模样……然后你甚至还迫使他让你进了京城,蛊惑了云皇那个蠢货。”
“没错,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我就只是在做这一件事情而已,”千机老人轻声道,“我必须要进京才行,我也必须得到皇帝,虽然他确实有点儿蠢,但是他是很不错的工具。”
“寻找林茂的工具。”
龚宁紫咬牙切齿地道。
千机老人大笑起来:“那是当然……我是多么的,多么的爱着我的林生啊,快两百年了,我在那蛊坛之中被吞噬,消化,溶解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着他,我发过誓,我一定一定要找到他……”
龚宁紫心情复杂。
应该林茂确实是个极其幸运的人吧,空花理应不老,不死,倾国倾城。
可偏偏林茂却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少年时毁容又蛰居忘忧谷,以至于连千机公子这般心思深成之人,也没有立时察觉他便是自己心心念念,寻觅许久的空华。
而龚宁紫再想起当年常青未死之前的许多莫名举动,才终于有恍然大悟之感。
其实当初的常青也若有所觉,有人正在寻找林茂的踪迹吧?所以他才会不遗余力,哪怕陷入众叛亲离,也要设下重重迷阵迷惑千机老人。
“当初那一具把你困住的肉蛹身,便是忘忧谷的逍遥子,对吗?”
若非是看到千机老人的记忆,恐怕龚宁紫压根都想不通其中种种关节。
常青当然是知道空华的奥秘的,而他的消息来源,便是那位逍遥子——恐怕也正是因为完美复制了千机老人的缘故,逍遥子到了晚年,竟然也如同千机老人那般彻底陷入了疯狂。
而他完美复制千机老人的地方,还不仅仅是疯狂这一点。
还有……对肉蛹身的制作。
常青便是逍遥子为自己制作的肉蛹身。
“其实只差一点,我就要被你们骗过去了。”
千机老人忽然幽幽地开口道。
“但是,谁叫那忘忧谷有长生不老药的传言呢?逍遥子和常青那样努力想要掩盖掉痕迹,但是我毕竟也是找了你那么多年的人……又怎么可能就那样被骗到呢?你对不对,林生……不对,还是我应该叫你林茂呢?”
千机老人话音落下,忽而一扬手,倏然推开了了之前仿佛是因为患得患失而未能推开的棺材盖。
林茂的视野一片明亮。
沉默了半晌之后,林茂慢慢地从棺材中坐了起来,望向了千机老人。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也没有任何的表情。
“你还是那么聪明。”
林茂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千机老人,轻声道。
其实在棺材盖被推开的那一刹那,林茂曾经想过要不要直接开灭魔灯。
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林茂的目光落在了那以可怖的方式镶嵌在千机老人身上的龚宁紫脸上,眼神沉沉。
虽然没有出口,但是林茂十分确信,恐怕就连将龚宁紫镶嵌在胸前,也是千机老人早就安排好的。
这个已经活了几百年,甚至已经没有办法用人类来形容的人,其实早就知道了一切。
林茂草率的决定也好,红牡丹仓促的安排也好,其实都没有任何意义。
“这一路前来,玩的还愉快吗?”
千机老人直直地与林茂对视着,然开口道。
若是抛去外表光听他话的语气,林茂几乎都要觉得他很温柔很亲切了。
“你的爱好变得拙劣了。”
林茂冷淡地道。
其实他应该感到惶恐甚至慌乱的,但奇怪的是,这一刻的他心中只有一片灰暗与寂寥。
仿佛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一样……
“之前那些环节,都是在捉弄我们对吗?”
林茂问道。
与其是因为千机老人看破了计谋而感到的灰暗与伤心,这一刻真正化为巨石压在林茂心间的,却是强烈的自我厌恶——为什么完全没有察觉?那些游戏一般的环节,用地下河水运棺材?一路前来都没有任何的检查与守卫……
从进入皇城到这里以来的所有环节,都弥漫着浓烈的游戏意味。
仿佛是猫在吃掉猎物之前,饶有趣味地玩弄着爪子中无路可逃的老鼠一般。
只是无论如何,猫都要比面前的千机老人可爱太多。
千机老人目光浑浊地凝望着林茂。
“终于见到你了……我的林生……”
他伸手按了按胸口——从刚才开始,龚宁紫的神情就很是不对。
冷静自若的持正府主在看到林茂的瞬间眼中迸出了狂喜,但是很快他就察觉到了自己如今的狼狈与凄惨,这一刻的他看上去仿佛想要瞬间死亡。
但这种强烈的痛苦,毫无疑问成了千机老人愉快的来源。
“看,我还带了你的朋友过来看你哦,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千机老人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粘稠,仿佛有一万条蠕虫从你的背部爬过。
林茂感到一阵恶寒。
千机老人越是表现得正常,他就越是感到自己的内脏在抽紧。
“我不是林生。”
林茂咬牙切齿地道。
他其实希望自己能够更加冷漠,更加冰冷一点,但是在声音出口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话时候显得那样的虚弱。
棺椁中的冰块已经彻底的融化了。
寒意仿佛已经渗透到了骨髓中去,林茂死死咬住牙关,好让自己不至于当着千机老人的面颤抖起来。
“你是林生……我知道你是,你是我从密林中带出来的宝贝儿,我的挚爱,我永远都不可能认错你……也永远都不可能跟你分离。”
千机老人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朝着林茂的脸颊抚来。
林茂知道自己应该躲开,从任何意义上来他都应该那样做,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