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无用功”
“当我年华逝去,容貌不再,你是否会爱我如初?”
“当我一无所有,遍体鳞伤,你是否会爱我如初?”
“我知道你会,我知道你会”
哀婉的歌声渐渐消散在空气中,时之虫把玩着装有风华正茂这首歌的海螺壳,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叶莲娜哧了一跳,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您是在问我吗?”
“这个房间里还有别人吗?”
时之虫正了正单片眼镜——尽管知道这是分身而非本体,她还是被这个动作吓得汗毛直立,并越发同情起索罗亚斯德和雅各,有这么一个同途径顶端在,没准他们睡觉都是睁着眼睛的。
像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时之虫微微一笑:“不必紧张,毕竟我们途径不同,我也不会吃了你——而且祂叫我们好好相处,不是吗?”
但是从到大您都是一副很嫌弃我的样子啊!
叶莲娜在内心呐喊,有苦不出,不敢怒也不敢言。
在普遍情况下,一个孩子最亲近的人应当是双亲,再不济也是兄弟姐妹,但自叶莲娜记事起,那个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存在不是作为父亲的梅迪奇,也不是哪个弟弟妹妹,更不是只活在传闻中的母亲——而是透特。
在叶莲娜刚刚识字的时候,透特会把她抱在怀里念彩色的绘本,给她讲王子和狐狸的故事。
在其他同龄的贵族女孩开始穿束胸衣,上礼仪课,成天顶着书本走来走去的时候,透特由着她上树摘果下河摸鱼,只不过事后一定要勤洗。
当其他女孩在家长的督促下早早地进入社交界时,她穿着骑马服,梳着马尾辫学格斗术——只要她想学,透特就会教她,只不过透特不允许半途而废,所以教她不比礼仪教师教淑女们宽松。
当时帝国流行着这么一个笑话,一位画师看到透特牵着只到祂膝盖高的叶莲娜走过开着野花的草地,觉得心旷神怡,便作画一幅,取名红天使大人在边疆。
一个贵族问:“这是什么地方?”
画师答:“这是帝都的郊外。”
“这个男人是谁?”
“是尊敬的隐匿贤者。”
“这个孩子是谁?”“是红天使的长女。”
贵族愤怒地:“这上面根本没有红天使,你取的名字不合实际!”
画师朗声答道:“红天使大人在边疆!”
那几年帝国边疆不算太平,好几次骚乱后都有原初魔女的影子,但军营很明显不是一个适合女娃成长的地方,于是梅迪奇就把还在啃指的叶莲娜往透特那里一丢,留下一句“大眼啊,这个崽子还挺好玩的,借你耍几年,不谢”,然后就带着“战争之红”浩浩荡荡地出征了。
透特脾气再好也想一口老血吐梅迪奇脸上。
“混蛋,让人帮你带崽好歹要用上请求的口吻啊!”
“还有不准叫我大眼!听起来很lw啊!”
但气归气,宠归宠,叶莲娜在透特的爱护下健康茁壮地成长着,只是偶尔会有一些的插曲。
比如她填对了数独后,透特会奖励她几颗糖,而正当她想要饱一饱口福的时候,一只乌鸦俯冲下来,把她最喜欢的青苹果味叼走了——这种事情发生过好几次,虽然叶莲娜并不介意分享,但她很疑惑为什么这只乌鸦每次都能精准无误地抢走她最喜欢的口味。
对了,那只乌鸦右眼有个白圈圈。
比如每当雷声大作的暴雨夜,她被吓得瑟瑟发抖,抱着枕头和布偶想要去透特那里求陪睡,一个女管家就会突然冒出来:“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应该独立一点,没人会喜欢因为一点事就哭唧唧的鬼。”
尽管她这番话时带着温和的笑意,但叶莲娜能感觉到到其中不容反驳的意味,只能把眼泪憋回眼眶里,躲回自己的床上了。
对了,那位女管家的右眼窝夹着一个单片眼镜。
而等梅迪奇从边疆回来,叶莲娜虽然没理由再待下去了,但和透特的关系也没有就此疏远,反而是隔三差五就往透特身边跑,而十次有七次都能撞见一位戴单片眼镜,作巫师打扮的先生。
每当她和透特交谈时间超过五分钟,并且有越来越热切的趋势时,那位先生虽然不会直接出声打断,但会露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镜片上闪过让人感到不妙的寒光——每这么闪一次,叶莲娜的心脏就咯噔一下,因为她有种自己变成了一道菜的错觉,而对方在琢磨从哪里下刀比较好。
()(e) 综上所知,时天使就是很嫌弃她。
叶莲娜震惊,叶莲娜委屈,叶莲娜将和时天使相处的每个细节从大脑里挖出来并用放大镜看了一遍,确定自己并没有行冒犯之事,于是在委屈之余又多了一丝迷茫。
算了,不管先前如何,既然这位殿下要“好好相处”,那我如实回答便是。
这么想着,叶莲娜认真地回答:“这首歌曲格调高雅,唱腔哀婉,是夫人和姐们会喜欢的类型,但我想并不适合用在接下来的音乐会上。”
“哦,为什么?”
“因为‘衰老’这个概念对皇帝陛下和大公爵们来太遥远了,而且要款待的那位‘美神’正是以容貌永驻闻名的”
叶莲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果祂的心思比较敏感,恐怕会以为这首歌是在诅咒祂吧?”
时之虫露出和本体如出一辙的讥诮笑容,“敏感到这种程度,就该用‘狭隘’来形容了。”
轻扣三下之后,又一枚海螺中的歌曲传了出来,前奏给人一种诡谲之感,仿佛孤舟在夜色弥漫的海上航行,而海妖在暗礁处虎视眈眈,歌唱部分给人一种高亢激昂之感,仿佛水与风浪浴血搏斗,不死不休。
“黄金时代终将归来!”
“犹记意气风发之时,伊比利亚的未来灿如烈阳。”
“她在扬帆之时低吟浅唱,那黄金时代终将归来!”
叶莲娜听得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她问道:“真的有一个叫伊比利亚的城邦,或者国家吗?”
“据祂所,这个国家是虚构出来的。”
“但一个虚构的名字并不会影响这恢弘的气势,它就像军歌一样鼓舞人心。”叶莲娜兴奋地,“我想这首歌和皇帝陛下很相称。”
“但同样不适合那场音乐会,你想想第一句歌词。”
“黄金时代终将归来”叶莲娜意识到了,“也就是,这个国家并不在鼎盛之时,属于它的黄金时代已经落幕。”
“甚至有种日薄西山,艰难挣扎的味道。”分身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口吻,“但是嘛,人人都认为所罗门的帝国应当永垂不朽。”
叶莲娜的脸色微微一僵,她不敢去揣摩这句话的意思。
“其实这些旋律都足够美妙。”她决定还是先把这个话题带过去,“如果只是为了交差的话,可以演奏纯音乐,或者找一个诗人重新填词。”
时之虫不置可否,自言自语般:“如果只要挑出动听的旋律就行了,祂为什么又要让我们听懂这些闻所未闻的语言呢?”
“这”
祂用指腹摩挲着一个海螺,上面施加了隐匿贤者的祝福,能让他们短暂地获悉来自史前的英语。
好极了,没有一首是中文的。祂轻不可察地哼了一声,就这么不想我学到你的母语吗?
“气鬼。”
“儿子。”
刚刚从真实造物主的梦境退出的阿蒙听到了一个嘶哑的声音,抬头一看,倒吊人已经睁开了猩红的独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祂。
“你是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
“在你第八次翻看我去中国交流学习的那段记忆的时候。”
倒吊人叹了口气,“我跟隐匿那时真的不认识,你就算把我记忆片段里的每个路人都放大了看也没用的。”
被当场挑破意图一般来是很羞耻的,但阿蒙面不改心不跳地:“或许你们曾经擦肩而过,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
倒吊人心算了一下自己和隐匿贤者的出生日期差了多少,然后笃定地:“这个时候祂应该在某座学校备战高考,被沉重的应试教育压得喘不过气,目光所及之处只会有试卷,练习册,老师,同学,不会有一个东斯拉夫人。”
“而且我们那个时代没有空间穿梭。”
祂秉持着一个研究员的严谨补充了一句。
正所谓知子莫若父,在阿蒙再次开口前,倒吊人又一针见血地问道:“你想了解和祂有关的什么?”
“祂的母语。”阿蒙正了正单片眼镜,“我听见你们试图将自己的母语教给对方。”
只不过还没等年幼的时天使听得更真切一些,就被尽忠职守的红天使揪走了。
“是有这么一回事,但‘白塔’权柄的遗失让我忘却了那部分知识,所以你无法从我这里求得帮助。”倒吊人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而且你真的甘心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吗?在我的印象里,你一直都很锲而不舍。”
()(e) 负面情绪带来的影响尚未消散,阿蒙觉得自己有点烦躁。
“反正祂也不会教我,我为什么要在祂那里死磕?”
“你觉得自己在做无用功?”
阿蒙将分身那边的见闻复述了一遍,关于那些海螺壳,那些久远的歌。
“噢,难道祂没过自己以前是做什么的吗?”倒吊人失笑道,“祂是个学习英语,学习外国文化的学生,后来成了教授英语的老师,一座文化沟通的桥梁,祂愿意将自己在学习异国文化时发现的精髓分享给你,你为什么还觉得不满呢?”
“还是,你觉得祂的音乐品味很糟糕?”
“那倒不是。”阿蒙抿了下浅色的嘴唇,“我只是想多了解祂一些,在看过您的过去后,这种想法就越来越强烈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理解你们为什么如此看重人性,为什么如此看重为人的经历,明明人性会产生烦恼,人生也总是短暂。”
倒吊人安静地听着。
“但我后来才明白,是‘人性’将你们塑造成了我最怀念最刻骨铭心的模样。”
“很高兴你能理解这点。”倒吊人用阴影轻轻覆上幼子宽大的额头,“但心扉是需要慢慢敞开的,了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或许是拜途径所赐,你总会下意识地去寻找捷径。”
时天使撇了下嘴,“想快点解决问题有什么不对吗?”
“但凡是和‘心灵’有关的问题,都无法急于求成,一蹴而就。”
倒吊人叹了口气,“你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将自由,尊严,仁慈,勇敢这些在诗篇中被歌颂了千万次的美德植入人心中吗?”
“首先要提供一个安稳富足的环境,我们那时有句话叫‘物质决定意识’,只有吃饱穿暖,人们才会从‘生存’过渡到‘生活’。”
“其次是树立榜样,弱者会在无意识中被强者影响——尽管在我们那个时代,给自己戴上神明的冠冕是会遭人嗤笑的,但如果神明的形象有利于将人们引向正确的道路,那我便以神之名启迪灵智,驱散蒙昧,孵化美德,遏制恶行。”
“但教义和戒律需要被持之以恒地履行,否则就会成为纸张上的废话。极盛时的傲慢和懈怠往往会为后来的堕落和衰亡埋下伏笔,必须像剪枝除虫那样辛勤经营,才能使繁荣和秩序绵延下去。”
倒吊人眼中流露出一丝怀念,“那时我常常和隐匿谈论这些事,我们坚信这样可以让这个充斥着聚合与分离的世界变得更好。”
可那些极力培育的美德并未在那三个叛徒心中开花结果,祂们像野兽一样吞咽撕咬,顺从着聚合与分离的本能,仿佛造物主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个笑话。
而今时今日,糜烂堕落早已成为了所罗门帝国上层的常态。
散播瘟疫的魔女可以在情人的庇佑下流连于衣香鬓影。
恶魔家族通过行贿使得地方官员对血腥祭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父母为了所谓的“家族大义”可以把女儿送到陌生男人的床上祂散布在各个角落的分身看得很清楚。
“父亲。”
祂端详着真实造物主狰狞的面孔,“你会觉得自己做了无用功吗?”
“曾有人提出一个哲学问题:如果我注定要死去,为什么还要努力活着?那我也可以引用一下:如果这个世界的本质是混乱和疯狂,为什么还要尝试建立秩序,培养美德?”
“或者你可以问自己,如果爱慕终将导致怨怼和苦恼,为什么还要享受当初的安宁和欢愉?”
作为造物主的人性面,祂从过去的自己那里继承了感情方面的天赋。
“为什么?”
时之虫组成的心脏微微一缩,祂不愿透露出仓皇,所以将声音放得极轻。
“因为人性的本质是自我折磨,所以我们才会做这么多‘无用功’。”
倒吊在十字架上的受难者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