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美神
在雪夜那场事端之后,透特名正言顺地向所罗门参了斯蒂亚诺家族一本,虽然相邻途径之争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战神势力虎视眈眈的边境,性质和恶劣程度在所罗门眼中可就不一样了。
为表惩戒,所罗门削减了爵位,罚了俸禄,并宣布剥夺斯蒂亚诺家族在帝都的居留权,无召不得回归。
换而言之,他们被逐出了这个国家权力的中心。
“是吗”
听完眷者的汇报后,透特却皱起了眉头,这件事看似是祂得利,可祂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血族使团造访帝国的预定日期渐渐临近,各个部门都紧锣密鼓地筹备着自己的那份工作,祂只得暂且将这个问题搁在脑后。
终于,在一个晚霞瑰丽的傍晚,黑皇帝放开了帝都在空间方面的限制,让那雕饰着蔷薇和荆棘的马车脱出灵界的迷雾,在一只只蝙蝠的簇拥下,落到洁净的砖石上。
拱形的车门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打开,一只戴在黑色纱套的伸了出来,就像一朵笼罩在夜雾中的白兰花。
在几束羡慕嫉妒的目光中,透特面不改色地扶住了那只,而的主人,帝国尊贵的客人,血族的女王在祂的牵引下,走下了仆从赶紧架好的台阶。
“贵安,美神殿下。”
在看清美神面孔的那一刻,祂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就像怕冒犯了一尊古希腊的艺术品,“我谨代表所罗门帝国上下欢迎您的到来。”
一瞬的惊艳后,透特按部就班地进行早已演练过的下一个环节,出早已打过好几次腹稿的话。
“这是向您致敬的花朵,希望它们的芬芳能安抚您因赶路而劳累的神经。”
话音一落,一位侍从就捧着花篮上前,百合,丁香,淡蓝色的绣球花在绿叶的簇拥下错落有致地簇拥在一起,令人眼前一亮。
“感谢您的贴心,隐匿贤者。”
奥尔尼娅嫣然一笑,祂接过花篮,礼貌性地欣赏了一下,随即递给自己的侍女。祂帽子上的黑纱微微遮住眼睛,让人想起在云层后若隐若现的红月。
“您直呼我为透特就好。”透特彬彬有礼地,“毕竟神名总是很拗口的。”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透特殿下。”
带着“战争之红”列队于道路两侧的梅迪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借着心灵沟通调侃道:“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自己捡了个肥差?”
透特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默默回了一句:“闭嘴吧你。”
顾名思义,美神以美貌闻名,但作为一族女王,透特深知美貌只会是奥尔尼娅最微不足道的优点。
就祂所掌握的情报来看,即便莉莉丝陨落已久,血族的人丁也不像精灵族那么凋敝,他们很好地避开了大地母神的锋芒,散落在大陆各处休养生息,只不过近三十年以来,又隐隐有了联合之势,渐渐汇聚成一股所罗门帝国无法忽视的力量。
透特也明白,帝国之所以能建立,不仅是因为所罗门有多英明神武(虽然很多贵族经常这么拍马溜须),更重要的是六神的互相争斗——与之相反的,有众多天使汇聚在所罗门麾下,其中不乏最难缠的诡秘三途径高位者,给六神营造了一种“拼一拼能赢,但会很麻烦,还要避免重伤后被相邻途径背刺”的感觉。
“为了让祂们维持这种不敢轻举妄动的心态,帝国有必要拉拢更多盟友。”透特暗自琢磨着,“除了奥尔尼娅,不知道血族还有几个天使”
“嘎吱——”
会议室的大门打开,又一场讨价还价结束。秉着“女士优先”的原则,奥尔尼娅带着祂的族人先出来了,一双猩红的美目中蕴含着尚未散去的怒意,自从那场看似其乐融融的欢迎仪式后,这样的情形几乎每隔一天就会发生一次——毕竟跟图铎和特伦索斯特,两个极善于话术的律师扯皮确实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情,心浮气躁也情有可原。
但奥尔尼娅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天使了,祂先前再怎么不愉快,也只是气势凌厉了些,倒不像今天这么怒火外露。
所以你们俩干了啥?!
透特回头看了眼尚在会议室里的人们,图铎面色深沉地对祂点了点头,用口型:“之后就拜托您了。”
()(e) “”
我真的很想给你一拳啊年轻人!我明明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文娱顾问兼旅游顾问,为什么还要给你们擦屁股?!
但在光天化日之下暴打同僚影响不好,透特还是先去追奥尔尼娅了,天知道这位女王大人是怎么穿着高跟鞋还走得虎虎生风的,但幸好祂很快恢复了自己优雅雍容的形象,回眸一笑百花失色,双目含情仿佛秋水——就好像刚刚的怒火只是错觉。
“贵安,透特殿下。”
奥尔尼娅的笑容拿放大镜看也挑不出错处,“昨日您带我登上了巴别塔,上面的风景壮美无比,我很期待您今天呈现给我的内容。”
这就是外交,极尽“体面”的外交,哪怕上一个环节让你并不愉悦,也要把下一个环节继续走下去,否则就是不给面子,不懂规矩。
透特当然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察觉到,但祂觉得这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您愿意去皇家学院散散心吗?那里是知识的摇篮,学术的圣堂,也是所有国之栋梁的温床,图铎与特伦索斯特也是在那里毕业的,而且您绝对想象不到”
祂有意顿了一下。
“什么?”
“他们当时会像女孩一样互扯头发。”透特眨了眨眼,“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一起看看图铎把特伦索斯特拉跑过的那个操场。”
祂一本正经地补充道:“那是对他们将辩论赛发展成拳击赛的惩罚。”
“噗。”奥尔尼娅身后的一位血族使臣没忍住笑了出来,可还没等他抱歉,女王便咯咯地笑出声来,银铃般的声音听得他一时痴了。
或许是因为是周末,今天的皇家学院非常清静,唯有鸟儿的啼鸣和泉水的叮咚,透特和奥尔尼娅默契地选择了维持这份静谧,维持日常体面的仆人没有注意到祂们,想利用周末的时间和同窗拉开差距的学生也没注意到祂们,只有当祂们走到一张圆桌旁的时候,在上面啄食梧桐子的鸟儿才惊叫了一声,摇摇晃晃地飞走了。
透特体贴地问:“或许您想要来一壶茶?”
“却之不恭。”
透特指一招,一扇窗户就打开了,在经过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后,茶香飘了出来,一只透明的茶壶和两个茶杯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擎着,晃晃悠悠地飘了出来,落到桌面上。
奥尔尼娅看着祂动作轻巧地将琥珀色的茶水倾入杯中,也欣赏祂低头时垂下的睫毛——从这个角度看,祂的相貌柔和得让人心生怜惜。
“恕我冒昧,您有精灵的血统吗?”
奥尔尼娅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透特的服务,也很快为自己的注视找好了理由。
透特微微一笑,“没关系,经常会有人这么。”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奥尔尼娅心想,这位贤者确实如传闻中一样平易近人,不摆架子,但是个滴水不漏的主。
“虽然律师一旦开口就很难缠,但您今天的怒火似乎有些不同寻常。”透特率先饮了口茶水,“可是图铎和特伦索斯特了什么失礼的话?”
奥尔尼娅莞尔,“窥秘人所窥探的奥秘中,也包括人心这一项吗?”
“您笑了,那是观众和丑们的本领,我只是稍微动用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直觉。”
透特试探性地透露了一些真实的态度,“再则,我个人很希望同您成为朋友,所以不由自主地对您多了些关注。”
而且你们血族的药理知识我眼馋好久了!透特在内心默默补充,我也很希望来几个魔药教授去北境培养一些耐寒的植物品种啊!
“刚刚我们在探讨领土的问题,在费内波特行省那片山林的归属上起了些争执。”
奥尔尼娅吸了一口气,红色的指甲无意识地刮了下桌面,“图铎伯爵的那位副官:‘若是你们改信皇帝陛下,大可得到更多’。”
透特设想了一下,如果有人敢对着梅迪奇这种话,怕是下一秒就被烤成焦炭了。
等等,没闹出人命吧?!
这个要命的猜测迫使祂的大脑飞速运转,转回数分钟前会议室里的那一幕,图铎身边确实有个脸色煞白,瑟瑟发抖的家伙还好还好,没有当场见血。
等下,我记得血族好像能给人下诅咒来着?
透特一颗还没彻底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e) “其实您也觉得很可笑吧?”奥尔尼娅眯起妩媚的眼睛,语气冷得几乎让春光都萧瑟了几分,“不信仰英明神武的所罗门陛下,这个时代的天选之子,反而留恋一个过去的幻影,一个退出历史舞台的古神。”
“首先,请容我代那个冒失的年轻人向您道歉。”
透特恰到好处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即言辞恳切地:“和您相比,他的生命太过短暂,视野太过狭窄,就好像没经历过凛冬的夏蝉,没翱翔于高天的燕雀——虽然这样的人在帝国比比皆是,但他身在其职,自当更加谨言慎行,他所犯下的渎职之罪我自会禀报皇帝陛下,让皇帝陛下予以他应得的惩罚。”
在安抚之余,祂特意提了一嘴黑皇帝。
“是啊,凡人的生命太过短暂,同他们置气又有什么意思呢?”
奥尔尼娅明白了祂的暗示,这么就当这事已经翻篇了。
可还不等祂松一口气,对方就站起身来,附在祂的耳畔,用一种不需要矫揉造作,天生就能让所有男人神魂颠倒的嗓音——
“所以我还是愿意同您这样寿命悠长的存在打交道。”祂又略带遗憾地补充了一句,“当然,要是所有的长生者都像您这样通情达理就好了。”
“您笑了。”
透特几乎要被那祂身上馥郁的桂花香气熏得大脑宕,强忍着不让自己滑到座位底下。
“好了,请带我去看看图铎和亚利斯塔牵跑过的操场吧。”
奥尔尼娅直起身子,露出一种非常眼熟的,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我很乐意听您讲讲祂们纯真无暇的少年时代。”
“乐意之至。”
透特无声地叹了口气,分开还不到两个月,祂就开始怀恋某只乌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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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我不明白。”
“为什么透特可以一边秉持着‘终有一日会被背叛的觉悟’,一边又对信徒如此关怀呢?”
“那场几乎摧毁了您的背叛深深地烙印在祂的心中任何曾见过那三个叛徒对您顶礼膜拜,又见过祂们是如何窃走您权柄的人,都很难再相信所谓‘虔诚’。”
阿蒙坐在一张桌子上喃喃自语,旁边摆着一尊倒吊人的神像。
“可我也见过祂处理祈祷的样子,也见过祂那些可爱生动的反应。”
“祂会责怪那些自恃聪明,不爱用功的孩,也会对着那些祈求爱情长久的年轻恋人连连摇头,那些壮着胆子进了古代遗迹,却又哭哭啼啼地迷了路的冒失鬼会让祂抓狂,但如果看到一个布置得不错的仪式魔法,祂的眼睛就会立马亮起来,‘一百分可以打九十分’之类的话”
“我能感觉到祂对那些人怀抱的爱意那种不知从何而来,仿佛本能的关爱。”
“可是难道祂的心在为这些人牵动的同时,也在设想自己终有一天被背叛,被抛弃,被遗忘的结局吗?”
“您过人性的本质是‘自我折磨’可这未免也太矛盾了,按照亚当的话来讲,就是‘太不合理了’。”
“祂为什么能忍受这种内心的撕扯?祂是怎么忍受的?”
“如果是我的话,肯定做不到这种事虽然我知道帮助一些人会得到他们的感谢和崇敬,但一想到他们总有一天会背弃我,我就宁愿从来没拥有过信徒。”阿蒙赌气似的,“反正我信仰我自己就够了。”
阴影从房间的角落蔓延,生长,变成一只虚幻的大,抚上祂宽大的额头。
“那便去看看占据了祂大部分日常的事物吧。”
“去看看祂深爱的,但或许终有一日会背叛祂的人们。”
“去看看祂庇佑的,但或许终有一日会遗忘祂的土地。”
倒吊人用沙哑的嗓音,“我不会再告诉你任何明确的答案,因为真理应当从实践中得来,也该被实践检验。”
“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阿蒙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您真的不打算穿一件衣服吗?”
倒吊人庄严地:“这是扮演的细节。”
“”
算了,您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