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左没想到宋金这么凶的人——毕竟他不是在骂人就是在骂人的路上, 但却收养了毫无血缘关系并带在身边养大，这种事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和坚持的。

    他轻轻叹息：“原来是这样, 是我误会你了。”

    宋金：“当年谁都误会我了。只是为了保护书豪, 所以别人问起他是不是我的儿子，我都是。”

    历史上的伟人很多, 所以侯左敬佩的人很多，但对宋金的敬佩，却不同于对伟人的敬佩。平凡的人, 却做着不平凡的事。

    侯左从病房离开时，朝宋金敬了个无比严肃的礼，差点没把宋金笑岔气。

    耿直的伙子，这是干嘛呢。

    宋金笑了没一会, 外头就又有人进来了, 一见来者，他就无比遗憾地：“那根朽木刚走呢，你怎么就不走快两步？”

    拎着探病礼物来的宋安宁一听就知道他的是谁, 侯左吧。不过这个年轻人年纪不大，话跟个老大爷似的，还跟她爷爷的口气一模一样。

    她放下东西：“我是代表我们宋家来看你的, 不是来跟谁偶遇的。听你的伤口又裂开了？我爸爸和叔叔都很担心, 但他们又飞别的地方去了，让我来看看。”

    “哦。”宋金, “虽然你不是来偶遇的，但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又是这种老油条的语气, 宋安宁总觉得这人奇怪，她问：“什么话？”

    “那根朽木跟我，他还挺喜欢你的。”

    宋安宁顿住，盯着他：“你诓我，他那么一脸正经的人怎么会这种话。”

    “是真的，只是他不确定你是真喜欢他，还是图新鲜。”宋金悠悠道，“不信的你去问他，我可从来都不谎。”

    宋安宁禁不住一笑，分明是谎话。她：“你的伤怎么样了？”

    “还好。”宋金催促道，“你走快几步还能撞见他，快去吧。”

    宋安宁也悠悠看着他，：“我不急，你急什么？”

    孙女的终身大事他能不急吗？宋金：“我也不急，可你为什么不急？你不喜欢侯警官？看来是的，下回他过来我跟他，你不喜欢他。我跟他可是好哥们，他会信我的。”

    宋安宁抿抿红唇，她还没见过这么话的人，不知道是关心她的终身大事，还是关心他哥们的终身大事，话做事老成得很。

    “那我就先走了。”宋安宁，“你也好好看着自己的伤，医生要吃什么，你跟飞，我们会安排的。”

    “去吧去吧。”

    宋安宁走后，连续了一大堆话的宋金躺回了床上。似乎是了太多往事，他又想起他的妻子了。

    他没有跟侯左一件事，当年误会的人里，也有他的妻子。他唯独对一个人解释了这个误会，就是他的妻子。

    不，那时候她还不是他的妻子，只是他八人公司里的财务。

    …………

    “林，林？”

    宋金怒气冲冲从外面进来，人未到怒声先到，办公室的人全都紧张地往门外看，逼仄的空间在春雨绵绵的湿气蒸腾下，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宋老板又生气了，虽然他每天都在生气，但这次的音量拔高，肯定出了大事。

    宋老板除了脾气不好，为人还是很有魄力的，办起事来雷厉风行，绝不含糊，但又爱走险路，有三成胜算，他也一定要拿下对方试试，办公室的人对他又敬又怕。

    叫林的职员抖了抖，立刻站起来问：“老板怎么了？”

    “怎么了？你问我怎么了？”宋金边走边骂，走到他的桌前就把厚有一个拳头的资料扔他桌上，质问道，“我让你跟紧唐老板，一定要把他这单生意拿下，结果我今天跑去人家公司，吃了个闭门羹，对方还跟我，你态度消极，根本不把他们公司当回事，我让你一天一个电话，结果你三天一个电话，你能耐啊，王八羔子。”

    林都要哭了，他抖声：“老板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妈生病了，我那几天都在照顾她。”

    宋金一顿，问：“什么病？”

    “腿疾。”林，“摔伤了，医生可能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宋金一时无话，他没继续骂了，举起的手指又放下，最后回办公室去了。

    是办公室，其实也是一个才三四平方的房间，这里只有一台电风扇，一开就咿咿呀呀转着，送不走房间里的湿气。

    宋金坐了好一会，才让财务进来。

    杨婉大概料到这个严厉的宋老板要做什么了，果然，宋金开口就：“把林的工资结算清楚，然后你再招一个人替代他的职位。”

    宋金请不起太多人，所以杨婉既是公司财务会计，又是公司的人事主管——人事部也就她一个人。她顿了顿：“老板你怎么把林炒了？等林缓过来，一定会像以前一样努力的。”

    宋金看着这个姑娘，：“我开公司不是为了做慈善。”

    “可是林需要工资来养活他妈。”

    宋金：“去办吧。”

    杨婉欲言又止，她知道公司不是做慈善的，但从情理上来讲，还是让她于心不忍。

    林走的时候很难过，但还是笑着跟大伙再见，到了楼下就忍不住红了眼，：“我还想留在公司……”

    杨婉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将一个厚实的信封给他，：“这是我们大伙凑的，你拿着吧。”

    林不肯收，杨婉把信封塞他手里就跑了。她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林的学历能力都不错，找个比现在清闲的工作也不算难。

    哼，远离阎罗王也是好事。

    一晃过了半个月，公司又跟以前一样，大伙每天都很忙，几乎没有人不加班的。

    宋金没要求过他们加班，但事情忙起来就停不下来，每个人都充满了干劲，每做多一点，就多赚一笔钱，这就是动力。

    这晚已经是十点，办公室的人陆续回家，还剩下杨婉在算最后一笔账。

    宋金也在，他每天最晚走，最早来，要不是这里没有洗澡的地方，加上宋金的形象每天都干净整洁，他们简直要以为他是住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杨婉算完账，伸了伸懒腰准备回家。腰还没舒展开，就见宋金突然从办公室出来，吓了她一跳。

    宋金扫视一眼办公室，见只有她在，问：“你身上有钱吗？”

    “有……”

    “跟我去一趟医院。”

    听见是医院，杨婉先站了起来，等拿上包这才问：“去医院做什么？”

    宋金边走边：“我儿子在家晕倒了。”

    杨婉急忙跟上他的脚步，大晚上的车难，春天多雨，淅沥沥地下着。

    杨婉个头比他矮太多，只能踮脚扬手给他撑伞。一会宋金也发现了她的姿势，把伞接了过来撑在她的头上。等车来了，杨婉上了车发现自己的一边肩头没有半点雨水，宋金却快要湿透了。

    她顿了顿，从包里拿了纸给他擦。宋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一直锁着眉头，手指各种交缠，连杨婉给他擦脸上的雨水都没反应。

    到了医院，他找到联系他的护士，护士：“孩子没大碍，这会还在病房里观察，情绪不能太波动，你们是家属对吧？先去把费用交了吧。”

    宋金连连点头，带着杨婉一起去窗口补交费用。

    等缴费回来，医生也出来了，看看两人，：“我听孩子，他自己在家做饭，个头矮够不着东西，就搬了凳子来，结果凳腿松了，就这么摔了下来。我你们做父母的真是，怎么就能把一个孩子独自扔家里，一整天都不回来？”

    杨婉万分窘迫，：“我不是他的妈妈……”

    医生一顿，“哦”了一声，又好好教训了一番宋金。

    宋金没吭声，最后跟他道了谢，在窗户外看了儿子一眼，就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了。他这才想起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去。”

    杨婉：“再等等吧，反正都晚了，不在乎再晚一点。”

    宋金看她一眼，没有再客套。身边有个人陪着，莫名安心些。

    杨婉迟疑许久，：“不过宋总……孩子的妈去哪了，你这样照顾不了孩子……你也太辛苦了。”

    听见辛苦两个字，宋金心有感触，以前有母亲一起照看，养孩子辛苦是辛苦，但还不算艰难。自从南下后，就一直是他一个人带孩子，白天孩子在学校还好，但晚上他常晚归，晚饭都得书豪自己做了吃。

    每晚他回去，儿子总是还没睡，强撑着精神等他回来，就为了跟他待个几分钟。因为他知道，要是不趁着这几分钟见见他，那一天都见不到他了。

    但宋金从来不辛苦，只是觉得愧疚，如今被一个姑娘点破，宋金心中异常沉重。他沉默很久，才：“孩子不是我的。”

    杨婉愣了神，很是震惊，问：“不、不是你的？”

    公司的人都以为宋书豪是他的亲生儿子，虽然谁也没有见过他的亲生妈妈，但父子俩的亲密劲谁都看得出来这就是亲父子啊。

    可竟然不是？

    “嗯。”宋金看看她，似乎是在她眼里看见了关心和善良的惊讶，忽然觉得把真相告诉她，可能是件好事，“是我楼上二哥的。”

    二哥的事在他心里尘封了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跟外人提起。

    杨婉安静听着，听到二哥死去时，已经在落泪。听见二嫂殉情时，哭得泣不成声。

    往来的人纷纷侧目，看宋金一脸像看负心男的模样。宋金反应过来，想找纸巾给她擦眼泪，可是找不到。只好抓了袖子给她擦，擦了一会就被杨婉抓着放下了，：“你的袖子都是水……”

    “……”宋金一看，掐了掐袖子，都能滴出水来了。

    杨婉抽着鼻子哭了好一会才停下，：“老板你是个好人。”

    宋金使劲一抿唇角：“我本来就是个好人。”

    “才不是……”杨婉低声，“我们都怕你，你像个阎罗王，大魔王。”

    “……”

    “骂人的功力是别人的一百倍，每天骂人都不带重样的，要是出书一定很好卖，名字就叫《我教你一千种骂哭人的话》。”

    宋金还真没想到他还有这个天赋，：“以后我试试。”

    杨婉扑哧一笑，被逗笑了。她缓了缓心情，：“老板你是个好人，所以我现在特别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把林辞退了？这样……好像很没人情。”

    宋金不是个喜欢向人解释事情的人，可这次莫名想解释清楚，他不是个很心肠的人。真的是很莫名了，他怎么就在意起杨婉的看法来了。

    “以他的能力他可以找到一份比在我这更清闲的工作，虽然工资可能差不多，但至少清闲。”宋金末了，“那样才能照顾好他妈。”

    这个答案出乎杨婉的意料，她愣了神，看着这个在他们私底下被叫做大魔王的人，才发现他一点都不凶煞，反而意外温柔。

    温柔得入心的那种。

    宋金见她一直看着自己，坐得顿时不自在，最后干脆闭上眼，假装休息。

    ………………

    周末，早起的杨婉想起公司事情有一堆没忙完，算去公司接着做，反正在家也就是听听歌，看看书。出门的时候杨爸爸问：“周末还要上班？你们老板可真黑心。”

    杨婉听后不乐意了，：“我们老板才不黑心。”

    杨爸爸意外了：“哟，之前谁每天到家就你们老板是个黑心商人，整天骂人，骂得还妙语连珠，喷得人狗血淋头的？”

    杨婉一努嘴，：“误会，都是误会，老板才不是那种人。”

    杨爸爸还要再，被杨妈妈一扯衣角，示意他别话。杨爸爸似乎明白了什么，等女儿走了，才问：“女儿这是……”

    杨妈妈一笑：“还看不出来啊，怕是喜欢上她的老板了吧，要不然变了个人似的。”

    杨爸爸点点头，一会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等等，我记得她的老板都三十多了吧？我们闺女才二十多！”

    “好像是……”

    “他还有个好大的儿子？”

    “好像也是……”

    杨爸爸瞪眼，手里的花洒一抖，无数水花溅起，伴着他的怒吼声：“我不同意！！！”

    …………

    周末的路上人很多，不过大多不是去上班的，而是趁着周末出来逛街。

    杨婉想快点去公司，一路疾走。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顿下脚步寻声看去，就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了。她不由展笑：“林。”

    她走上前去，见他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是个年过半百的妇人。她猜这是他的母亲，朝她弯腰问好。

    林母问：“这位是……”

    “杨婉，杨姐。”

    林母想起来了，她握住她的手，：“林跟我了，你跟大伙凑了钱给我治病，我一直想当面道谢，可林不用，怕你们尴尬。”

    杨婉笑：“阿姨不用谢我们，都是同事，应该的。”

    林母继续：“你们宋老板也是个好人，可惜林要照顾我，不然跟着宋老板干，一定有出息。”

    林笑笑：“妈，您怎么又怪起自己来了。”

    杨婉好奇问：“阿姨认识我们老板？”

    当时凑份子，大伙可没敢找他。

    “认识啊，他来过我们家。”

    林补充：“宋总是给我们送钱来的。”他低声，“给了好多，话没几句，只是以后如果有空了能埋头工作了，随时欢迎我回去。”

    杨婉意外了，她是公司财务，公司的账目可没有这笔支出，所以是宋金私下拿自己的钱给了林母子俩？

    但宋金从来没有过，事情都过了这么久，就算当初在医院她问起林的事，他也没有顺口提一句。

    一路上杨婉都在想这件事，宋金远比她想象中的要更有人情味、更温柔、更细心，只是他从来不主动提这种事。

    想想也是，他们这一群人被他骂了半年，但没有人主动离职。

    大概是因为大伙加班晚了，他总会让人买宵夜回来；有人要请病假，他一口答应然后把请假同事的活都揽过来做到半夜；公司谈成一笔生意，他总会大手笔地发奖金，毫不吝啬。但是因为客观因素而导致生意谈不拢时，他就自己锁在那个房间里，从不击大伙的士气。

    杨婉到了公司，发现窗帘门窗都开着，还以为昨晚最后下班的人忘了关窗。她走到自己的办公室桌，发现宋金的房间门没关，走过去要给他关上，却发现宋金就在里面看资料。

    她顿了顿，宋金也发现外面有人，抬头一看，见了她一顿，点点头就：“早。”

    杨婉的心情莫名充满阳光，笑了笑：“早。”

    宋金没再话，继续翻阅资料做方案。

    杨婉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拿出账本开始算账目。

    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快到中午，杨婉准备去吃饭。她起身后又往房间看，宋金一直没出来。她想了想鼓起勇气，走到他的门口，：“宋总……你饿了吗？”

    宋金头也没抬，：“不饿。”

    “……”被乱阵脚的杨婉硬着头皮继续按照剧本走，，“都中午了，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我不饿。”宋金，“而且我带了吃的。”

    再次被破坏剧本的杨婉踮了踮脚，看见了他桌上的……两个馒头。她顿了顿，：“宋总……”

    宋金终于发现不对了，他抬头看她，问：“你是不是没带钱？我借你。”

    “……我带了，谢谢。”

    杨婉没辙了，转身就走，走了几步突然有点生气，又跑了回来，站在门口：“宋总我们去吃饭吧。”

    宋金确定她是真的没带钱，否则怎么会盛情邀请自己。姑娘脸皮薄不好开口，他懂了。做财务的桌上不会连几十块钱都没有，暂时拿了补上也不会有人发现。但她宁可拉下脸喊自己，也不拿。

    嗯，是个好财务。

    宋金终于起身，：“吃饭。”

    这顿饭吃得很平静，杨婉意外地发现跟大魔王老板吃饭没有想象中的尴尬，心反而全程怦怦直跳，还大着胆子给他夹了两次菜。

    回去的路上，她心中迫切，有点害怕她的老板哪天身边多出个别的女人来。

    虽然老板在别人眼里已经有儿子，年纪还不，但奈何他们老板帅气啊，又高又帅，形象极好，也有不少姑娘暗送秋波。

    她真怕他们老板把持不住。

    从捷径回公司的路似乎特别短，很快就要走到尽头的模样。

    杨婉怕路走完了，就要跳出个女人来。

    她胡思乱想着，突然定了主意，猛地顿下脚步。

    宋金回头看她，想了想问：“吃撑了？走不动了？”

    刚才她可没少吃，也没给他少夹菜，他都有点吃撑了。

    “宋老板。”杨婉几步上前，堵住他的去路，盯着他鼓起勇气，“我……我想跟你处对象！”

    “……”宋金懵了好一会，才冷静地看着她，，“你知不知道我快比你大一轮？”

    “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有个儿子？”

    “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穷，公司赚不了几个钱？还随时可能欠一大笔钱？”

    “我知道，都知道。”杨婉的俏脸绯红，问，“宋老板还有什么要的吗？”

    “……没了。”

    “那我要跟你处对象，你愿意吗？”

    “……”宋金的气都要喘不过来了，都现在年轻人思想很新潮，可也太新潮了，他的脑子竟然一片空白了。

    杨婉见他不答话，都要急死了，难道还要她问第三遍？

    对啊，问第三遍呗。

    “宋老板……”

    “你想清楚了吗？”宋金不是不喜欢杨婉，她能干，体贴，家境好，年轻漂亮，但就是因为太优秀，所以他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像是在思想上耍流氓。他年龄比她大太多，怕照顾不好她，怕她后悔。

    “嗯。”杨婉没有再多什么，她怕再多一点，会把他吓跑。

    不过能把凶神恶煞的大魔王吓跑，她也是很厉害了。

    宋金想了许久，直到确定自己可以照顾好她，才终于决定下一句话要怎么。

    “那就处吧。”

    ——从那日起，他们就一直没有再分开过。

    直到十年前，她病逝，就剩他一个人。

    梦中的宋金又想起了妻子的脸，依然笑得好看。

    “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