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沥泉盘龙
这个法子好。痒多时的赵匡胤点了点头,提了提腰带,正欲走下台阶。
“臣还有个想法。”岳飞抬做了个“止”的势。
“听闻岳将军文武全才,还想与朕比诗句不成。”赵匡胤取笑了一句,却也示意他下去。
岳飞也不笑,只是行了个武礼:“大家看角力太久,总是会烦闷的。末将素来仰慕太祖皇帝武名,不如请陛下屈尊与飞比比枪棒吧。”
比兵刃?赵普皱了皱眉,军中夺帅到底还只是意气之争,但若是用了兵刃,岂不是定要分个武艺高下,比个斗场上的成王败寇
纵使旁人再觉不妥,赵匡胤兴致上来,满口答应。岳飞见众人心存疑虑,难得微笑一下:“枪棒无眼,到时候陛下神威若是伤了在下性命,在下恐怕也是懊恼不及的,不如用木棒包上棉布”
“少来少来,”赵匡胤大步走下台阶,“咱们就用自己的兵器,老赵我好歹也算个武术大家,下是没分寸的人吗?”
接下来太祖皇帝的话更让人惊讶:“纵使失了,我若打死了你,你还有儿子继承遗志,你若刺死了我,那以后的事就交给我弟弟光义了。”
此时他不再称“朕”,但他的话还是天子的金口玉言哥哥怎么能开口这种话?赵光义彻底慌了。猜不透兄长是信得过自己,还是在试探自己。还有,若此处是阴间,人死了还能再死一次吗?想到此处,又是一阵冷汗。
“光义,不管怎样都不能为难岳将军,知道了吗?”赵匡胤对弟弟复杂的神情毫不在意。
“诸位,”岳飞也回身看了眼右首座上目光关切的一干人,“那同样无论如何,大家也不要对陛下心存芥蒂。”
乱了,乱套了。纵使老谋深算如赵普也急地跺脚,眼看自己的主君比以前更胡来,却又想不出什么话劝阻。他自然知道赵匡胤没理由下死
但他之前问询众人的时候,尽可能从岳飞的后辈口中探问了些岳飞的旧事要知道这个岳飞的结局可是
他会不会因着自己的死法,想借报复?这个念头闪进赵普脑海,连忙开口试探道:“比试之前,岳将军总要自报家门才好,毕竟在座也有许多没听闻过将军的事迹。”
岳飞点点头:“末将汤阴岳飞,在这里向先辈们行礼了。”
话语间倒是山水不显。赵普想着,厉声追问道:“将军刚刚在席中是唯一的饮茶之人,莫不是看淡了往事功名,没有一件记在心上。”
“不,末将少年从军,所经大战事,尽皆历历在目,不敢言忘。而末将从军以来,壮怀激烈,气血汹涌从来都没有变过。但大事终是未能成就,不敢言功。况且末将记得答应过别人,已把酒戒了,由此坐时只是饮茶。”
岳飞声音不大,但帐内众人都觉得此言掷地有声,分外清楚。
“那将军最后是马革裹尸,还是功成身退?”赵普自知问题尖锐,但还是问出了口。
“飞不记得了。”即使只是一瞬间,赵普也捕捉到岳飞这话时眼神变得有些黯淡。
“若是撒血疆场,末将自是会记得的,若是病死床榻,末将自问平生抱负在弥留之际也不会少上半分而末将对于临终之事,却是毫不记得了,自量应是”
“应是将军那时,心已经冷了。”
赵匡胤此话一出,南将个个都有不平之色。岳飞倒只是苦涩地笑笑,不置可否,显然也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
二人各唤人取来兵器。在座的将军都是有眼力的人,自能看出两家兵器皆非凡品。
“我这样兵器一般叫梢子棍,”此刻的赵匡胤只像个在阵前叫战的将军,不经意间自称都变了,“但后来嫌名字太俗,改了几分长短,便算是老子的独门兵器了,取的新名字叫‘盘龙棍‘。“
盘龙棍算的上是枪棒中的异数,长棍一头铁链连着短棍,长棍曰“龙身”,短棍曰“龙首”,铁链曰“龙筋”,龙身舞动,破风增力,便由龙筋带得龙首伤人,力道比寻常棍棒要大上许多,对上骑兵甲士也不吃亏。赵匡胤戎马一生,起阵前斩将,这一盘龙棍当居首功。
()(e) “末将的枪也有个名目,叫沥泉枪。名头响亮,其实也就是图个唬人罢了。“岳飞也扬了扬中的丈八长的蘸金枪。
两人不再多话,摆开架势。赵匡胤抖开盘龙棍,力挥了几圈,岳飞也扬起枪杆,抖了两个枪花。兵刃较量总要先炫技一番,双方这一也还算漂亮。
“陛下留神了!”岳飞喝了一声,枪在言先,已到面门。赵匡胤忙仰身闪过,右挥棍,兵器相交时又是反身出,左抓住龙首,竟是要使出一招“盘龙锁山”,利用精铁制的龙筋挟住长枪。不想岳飞出势迅猛,收势也快,抽枪出了“锁”,又是连探了三枪。赵匡胤出招失,只得滚地避让,一交便是如此险局,的确是他未曾料到的。
赵匡胤翻身站定,岳飞也收势横枪,摆了个守势。这意思是要“文斗”,每回合要攻守均是要异位的。赵匡胤深吸口气,冲上去劈出三棍,这个蛮横的招式叫“三点龙头”,每一棍的角度和力道都是有讲究的。盘龙棍比一般棍棒还重气力收放,把握不好便会伤着自己,把握得好力道却是四五倍地放大。更何况这盘龙棍奇就奇在棍分两节,若是架枪来挡,另一节便会顺势折叠,直朝印堂而去。
岳飞显然明了这其中厉害,几下纵跃,都只是用枪拨开棍势,身子总与那疾如雷霆的龙首保持距离。赵匡胤没讨到好,一时急得也顾不上什么你来我往的规矩,棍从右换到左,从侧击来,又是一招“两岭龙生”,狠取两肋而来。
岳飞枪尖抖动,出枪却是迎着龙首而上,应是以巧破力,破了棍风,这招势若江河,百川归海,便是岳家枪法中的“淌”字决,化力借力,借势又攻了回去,赵匡胤一击不得,只能又收棍招架。两人棍枪不断相交,又是走上了五十来合,虽是攻守之势频频易位,但连赵普都看得出,赵匡胤已经放开了架势,出已有了撒泼的味道,怕只是想挣回点面子;而岳飞虽不肯一枪到底分了胜负,却也不愿卖破绽。
两人看起来还都有余力,这样下去恐怕还能走个一百招。赵普不是武人,却也在心里暗自猜测。
不想又过了五六招,赵匡胤突然把自己的得意兵器丢到一边,嚷嚷道:“不打了不打了。岳将军武艺高,老赵我不是对。”
“承陛下相让。”岳飞持枪抱拳行礼,语气依旧平淡。
“岳将军厉害得很,别谦虚了。”赵匡胤不计较身份,也行了个武礼,“帅印看来定是属岳将军了。”
“陛下难道真行比武夺帅之事?”岳飞并不跪地谢恩,“陛下圣明非常,军国大事定是不会这般草率的。“
“什么圣明不圣明,将军话也别藏太多门道,”赵匡胤已回主位坐下,刚刚才有些生疼的大摆了又摆,“将军是个英雄,大家这些当兵的,谁会不服英雄。”
“不错,岳将军做元帅本就是应当的!”右首一人立时响应,却是杨存中。他向来敬仰岳飞为人,心中又心存愧疚,此刻便做了第一个站出来为岳飞话。
“对,岳将军本来就该是元帅!”
“我只服岳元帅!”
“”
有了杨存中的带头,右首登时群起附和,声势之浩大,一时让左首诸将为之侧目。
“英雄?”
岳飞仰头笑出声来,与之前的沉默寡言判若两人,大声道:“飞——马上一生,浴血披锋,身边倒下的一兵一卒,飞,皆不敢忘!但身后议论的一官一吏,飞,也未曾忘飞在战时,议和之请就从未从朝堂上消弭过,他们眼中的岳飞哪是什么英雄?“
“飞在他们心中只是个不识时务的愚夫,是个求战贪功的莽将,是个只能争一时一地得失,看不到大势的蠢人。他们心中的英雄,是所谓的‘忍辱负重’,‘为国屈膝’的自己。“
“为国屈膝?向谁?不肖子孙”赵匡胤听得直瞪眼。一边不明就里的北将听了也直咬牙。
()(e) 赵光义微微缩身,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毕竟,赵匡胤所的“不肖子孙”未必是他的子孙
“城下的兵从何方来,就向何方低头。来还有人苦口规劝末将,他们总道是干戈祸事,劳众苦民,伤财费粟,到最后只会国力难支,连祖宗的半壁江山都守不住“
“放屁,放屁,全都是放屁!”赵匡胤拍起案来,“老子打下的江山是他们这些王八崽子缩着当王八窝的?守他娘的守,守是靠刀枪棍棒,坚城劲弩,有磕头来保自己的位子的?那不是成了石敬瑭一样的**。老子也算个汉子,怎么会有这么憋屈的子孙“
“陛下,事情也不可一概而论。”赵普在一边欠身道:“是战是和总得据时局而定,一时忍让也可是谋国之举。”
“那他妈谋国之举就可以在背后嚼阵前将士的舌根!”赵匡胤着,又连拍了几下桌案,“他们打仗不是为这些睡得几个太平觉的人?“
“末将征战,从不只是为了那哪边哪派的人。”岳飞正声道,“南边的人想过安生日子,北边的人却过不上好日子,汉人在蛮夷治下与贱民无异,而汉人又远多于那些蛮夷贵族——一国之中,若是多数都是任人蹂躏的贱民,是谓乱政。飞从军一生,所要斗的,无非就是这个乱政!“
这番话一出,座中将军又是个个喝彩。这般大道理不一定人人都领会得,但这话听着提气,自也激起豪情来。
岳飞闻得喝彩,也没变了颜色,只是看着正座上的赵匡胤,话锋却是一转:“既然飞平生之志,仅在于此。那飞倒要问问太祖陛下,此间的天地臣民,在我大宋之下,和在他汉唐治下,又有多少根本异同?太祖要末将挂帅出征,攻城略地,就是为了一个英雄的虚名么?”
“日后若是中华犹在,不定也会有后人,为议和叫好,只道是保住了半壁的江山社稷,使江南商民,不再为战事所累不定会有后人,末将拥兵自重,贪功黩武不定还有后人,会笑武将粗鄙不文,不识大局。又会笑史家为政作史,夸功笑敌如此来,一时的英雄之名——又有何用处?”
“屈膝盖,做人那么安逸,那么清闲,那么富贵——那朗朗乾坤之间,还要英雄做什么?”
岳飞连连发问,惊得众人不出话来,就连赵普此刻都不知如何应答。
帐中烛火跃动,一时无声,只听得帐外军旗猎猎作响。
“朕觉得吧,”赵匡胤想了良久,方才开了口,“将军是英雄,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做英雄的人。要做英雄,就不要问太多问题。”
“陛下的意思莫不是末将作为武人,无需多想,无需多问,只管做个英雄,只管冲阵在前,杀人盈野,好好地做帝王麾下最凶的狼犬,最利的尖刀?”
赵光义勃然变色:“岳飞你大胆!”
“光义你闭嘴!”
赵匡胤厉声喝住了弟弟,站起身来:“将军误会朕的意思了。”
“那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朕的意思是,”赵匡胤一步一步向岳飞走去,“英雄,可以有千般思虑,可以藏着无数问题”
“但是——英雄,不该让这些问题绊住脚
“英雄,哪怕有天大的心思和抱负,也该藏在肚里,而不是逢人便问,见人就。
“英雄要做的不是问太多问题——而是攒着力气,自己去把问题弄明白。”
“靠着自己把一切琢磨明白,这,才算是朕心中的英雄。”
言毕,帅印已交到了英雄的上。